《新世界》堪堪播到一半，仍然很難說清楚它是什麼類型。
革命歷史題材，不是那麼典型。市井傳奇故事，不是那麼直白。兄弟恩怨江湖，不是那麼簡單。
當然，一句話總其旨是能做到的：1949年初，北平解放前22天，金海（孫紅雷）、鐵林（張魯一）、徐天（尹昉）三兄弟的命運抉擇。
但這不解決問題啊。戲的氣質摸不到，人的勁頭看不到，編劇兼導演徐兵的良苦用心感知不到。
乾脆不用理會“中心思想”了。就從一個個具體的人物說起，讓這部劇的形貌和內裡慢慢浮現。
所有的一切起始於46根金條。
蔣家王朝的最後日子裡，金圓券已成廢紙，金條是硬通貨。
大哥金海是京師監獄的監獄長，二哥鐵林是保密局北平站的科員，三弟徐天是白紙坊警署的警察。
三人比不了達官貴人，也不是平頭百姓，準備像諸多有辦法的人一樣，帶著金條離開北平，到南方討生活。
南方討生活
如果他們走成了，就沒有這部洋洋灑灑的長劇了。還是因為各自原因沒走成。用劇中臺詞說，“徐天為女人，鐵林為出頭，金海為錢”。
這話並不準確，只是說中了由頭。
金海是黑白通吃的監獄長，“大哥”是孫紅雷的舒適區。可這個大哥還真就不是傳說中的老大。
老大通常都快意恩仇，金海卻是負重前行。他更像承受著破敗家庭的全部壓力的長子。
老大和長子的活法是不同的，這是一層煎熬。
與其說他是為錢奔忙，不如說他是為心中的道義而戰。
官有官道，身為“黨國”的人，要按照當局的意志和規則辦事。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三刀六洞，兩肋插刀，啐口吐沫砸個釘。
雖然黑白不同槽，但金海就是有本事能在兩者之間遊刃有餘，贏得南城金爺的威名。
傳統的士紳官員，心裡都裝著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的兩個世界。中國的社會人，都得在頭上的星空和現實的泥淖之間找到呼吸的空間。
所以，金海這樣的“成就”，難歸難，其實是普遍的生存方式。只要在相對穩態的社會里，他邏輯自洽，履險如夷。
金海走江湖
但在《新世界》設定的22天的亂世中，他價值迷亂，進退失據了。
為了救兄弟徐天，他答應放了黑幫老大“小耳朵”的弟弟。可事實上，只要他一天做著監獄長，他就不可能沒理由地放出江洋大盜。
面對小耳朵的責問：“黑白兩道你都佔著，你算個什麼東西？”他無言以對。
金海是監獄長，不能隨便放人
後來，這樣的事又在另一個犯人八青身上發生了一遍。人就算已經放了，也用金條鋪墊好了，還是得再抓回號子裡來。
這些還都在他的掌控範圍內。是柳如絲（李純）和馮青波（趙崢）的做派徹底擊碎了他的信念。
柳爺背景通天，把三兄弟看成三隻螞蟻，摁著他們的腦袋做事，還打主意吞人家的金條。
馮先生是一根筋的“死士”，只想和黨國共存亡，眼裡沒有升斗小民的生計。
事做了，金條要不回來。金海覺得這沒王法了，太不上道了，過於欺負人了，寧肯金條不要，也要討個說法。
他半世篤信、無往不利的信念受到了挑戰，豫讓和趙襄子都不見了，這還了得？
他要維護自己的尊嚴，舍了命也要和他們鬥上一鬥。
馮青波是死士，金海也是死士。
馮青波捍衛黨國，那是他早年選定的信仰，儘管如今千瘡百孔。
金海捍衛的東西抽象一些，那是關二爺的忠義和老北京的局氣的混合物。儘管人心不古，他還是抱了殉道之心。
再說鐵林。剛出場時，這是個窩囊廢，沒有事業，沒有膽量，沒有男人的雄風。所幸女人緣不錯，前妻大纓子（張曄子）、現妻關寶慧（張瑤）、清吟小班的寶兒都心裡有他。
鐵林打拼半生湊了八根金條，也是準備在破城前逃往南方。一場火車站絞殺改變了他的命程。
他抱上了國防部二廳特派員馮青波的大腿，也捲進了隨時小命不保的險境中。
鐵林抱上馮青波大腿
幾次折辱，幾次在鬼門關前逛蕩後，這個一直有尊嚴焦慮的男人，突然變得“有種”。
他坐上了組長的位子，又想坐處長的位子。他不再逃避出生入死，不再信奉兄弟情義，他敢於和原本最怕的人四眼相對，拔槍相向了。
很難說，這是鐵林半生潦倒之後處心積慮的爆發，還是形勢所迫之下忍無可忍的一搏，總之他這個人含鋼量猛增，直如基因變異。
當然，慫人變狠人的過程中一定有反覆，他還是時不時暴露出首鼠兩端的毛病，拖泥帶水的本性。
孫紅雷克制住了“大哥”的慣性，做到了“看著兇，其實心善”，是好的表演。
張魯一把握住了忽軟忽硬的調性，實現了“連滾帶爬做壞人”的效果，也是好的表演。
原則性強的人命短，所謂剛則易折。不要臉的人活得長，因為苟且才能偷生。
這哥倆的命運急轉，是時代的天崩地裂導致的，也是骨子裡的善惡不一決定的。
二十，三十，四十。徐天，鐵林，金海。
金海的世界觀比鐵還堅定，鐵林的人生哲學比水還翻覆，而徐天是滿肚子迷茫的愣頭青。
老爹徐允諾教給徐天民間的正義心和道德律，這方面他和金海是一致的。
警察身份帶給他法治意識，就算改天換日也不讓殺人者逍遙法外。
田丹（萬茜）一定會教給他天翻地覆的歷史規律和擁抱新世界的陽光心態。
教徐天做人道理
未婚妻賈小朵（周冬雨）之死，讓他的警察屬性更為彰顯，破案擒兇是他前半程的心理動因。
遇到田丹後，他的信仰在迷亂中必將受到導引，他的情感在傷痛中必然受到擾動。
男女一號總是要走到一起的，這沒有懸念。
他不贊成金海私鬥殺人解決問題，儘管這問題是他帶來的。他不認為黨國要員就有權殺害平民百姓，儘管這座城市早已失去秩序。這是他作為執法者的閃光點。
大哥幫他，他把小耳朵的麻煩接了過來。田丹幫他，他不惜為了她去劫獄。這又是民間恩怨分明，事事有報償的樸素道義。
他可以一時糊塗，找錯偵破方向。但他的一顆赤子之心不會改變，敢在職業殺手的槍林彈雨中恪盡一個警察的職守。
金海和鐵林的行為邏輯是可以預測的，徐天還會捅出什麼婁子來，是不可蠡測的。幾乎所有的事都是他惹的，他應該也是後半部最大的勝負手。
尹昉的少年氣適合這個人物，而這個人物還遠沒有完成。
田丹是神魔的合體，武力值和智商指數超乎人類。
她與徐天摸骨斷案的畫面是如此地出人意料，香豔詭譎。她被金海上了酷刑，被鐵林打了黑槍，也沒有失去優雅從容，更無一絲怨恨。
誰讓她是來自新世界的先知呢？
田丹受刑
沈世昌（秦漢）是從北洋時期到日據時期到民國光復，院子裡始終站著一個排的警衛隊的政客。他的腹黑突破人類的下限，但他其實翻不出什麼大浪。
燕三和華子都是忠實的追隨者。因為追隨的人不同，氣質也就一個青春一個粘稠。
大纓子是嘴強心軟的衚衕妞。關寶慧是驢倒架不倒的破落戶。
小耳朵是盜亦有道的稱職大哥。小紅襖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變態殺人狂。
舊的世界轟然倒塌，新的世界影影綽綽。
在這個新舊相繼的時刻，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選擇，一幅四九城的世道人心圖，像3D打印一樣玲瓏浮凸，呼之欲出。
要完成這樣一種文學化的表達，又要有電視劇的技術標準，除了上述的人物設定和塑造之外，影像上也做足了配套的工夫。
總製片人李力絕不干涉創作，放飛了編劇兼導演徐兵的創作力。
因為沒有成建制的老北京外景可供使用，他們真材實料搭了一座微型的北平城。
紅牆青瓦，尋常巷陌。發生槍戰的街道上跑得開汽車，隔牆有耳的院子之間畫得出地形圖，破廟改建的警署裡時不時金剛怒目。
老北京外景
還有一處閒筆，一隻駱駝穿街過市，駝鈴聲聲。給這個被戰爭陰雲籠罩的城市增添幾分閒適，給這些命運無常的劇中人增添幾分不詳。
最為精巧的應該是手工打造的京師第一監獄。
怎麼看，田丹都有幾分《越獄》裡邁克爾的影子，而這座監獄也有著複雜的佈局。
越獄版 田丹
前門重關疊鎖，辦公事的人都得在這兒叫門。後門是獄警通道，到點就換上便服下班。
上下層結構，便於暴亂場面的展開。親王的高間和重犯的小黑屋，分出了犯人的三六九等。
一部劇的在地感，靠人物和故事，也靠製作和質感。
《新世界》建構的這個戲劇世界是引人入勝的。這不是純粹的現實主義，徐天就有大量的意識流鏡頭。這是螺螄殼裡做道場，在規定的22天以及和平解放的框子裡精雕細刻，燭照人心。
肯定要說些缺點的。
節奏上，還是有些忽快忽慢。快不是因為情節密度大，是因為信息量大。慢不是因為情節原地不動，是因為人物塑造上的空轉。
比如說，前10集耗費大量筆墨把“小紅襖”引向金海，故布疑雲的用心過於昭然。
疑似金海殺小朵
看到這會兒，它的類型歸納應該已經不重要了。
在徐兵的“徐天”宇宙裡，這一部的野心和手筆最大，到目前為止，它的戲劇力量和影像質感對得起它的投資和檔期。
閱讀更多 prayforthepeople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