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之主題:愛慕與絕望

摘 要:劉向《說苑》所載《越人歌》, 關於其主題歷來眾說紛紜, 多有爭論。先秦時期的男風現象, 楚地的男性審美, 子皙短暫無奈的一生, 似乎都在表明《越人歌》是一首關於“愛慕與絕望”的歌唱。船伕對公子皙是仰慕甚至愛慕, 公子皙本人應該是對生命最後的無奈絕望。後人憐憫他的死和他的美, 於是傳唱了這首歌, 使這個故事流傳至今。


《越人歌》之主題:愛慕與絕望

劉向, 是漢高祖劉邦之弟楚元王劉交的四世孫, 西漢楚國彭城人, 祖上藏書豐富, 家學淵源有自, 淹通經史, 諳熟掌故。漢成帝時, 劉向領校中《五經》秘書, 在負責整理典籍的同時, 藉機通覽了大量的皇家藏書, 在校書之餘, 為了“助觀覽, 補遺闕”[1], 劉向根據皇家所藏和民間流行的書冊編著了幾部頗具故事性的雜著, 《說苑》便是其中之一。書中記錄了先秦至秦漢時期許多流行於民間的故事與傳說。這些事例的來源和出處, 大部分還可在現存典籍中探討源流, 互相參證, 但有一部分卻是早已散佚, 文獻無徵, 只靠《說苑》保留了一點遺文瑣語, “襄成君始封之日”便是其中的一篇。今可以推斷, 劉向在記錄“襄成君始封之日”這則掌故的時候應該參考了其他文獻依據, 只是可惜前人舊書已經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 本篇的原作者今已不可知。

  《越人歌》出自劉向《說苑》, 卷第十一, 善說篇“襄成君始封之日”, 整個故事不足五百字, 卻讓《越人歌》流傳至今。據《說苑》所載, 楚國襄成君在接受封邑那天, 身穿華服站在流水邊。楚國大夫莊辛經過, 見到襄成君時, 他心中很高興, 便上前行禮, 拜謁後, 想要握住襄成君的手, 襄成君很生氣, 變了臉色而不予理睬。莊辛退後, 於是給襄成君講述了楚國鄂君的故事:

  君 (襄成君) 獨不聞夫鄂君子皙之泛舟於新波之中也?乘青翰之舟, 極芘, 張翠蓋, 而犀尾, 班麗袿衽, 會鐘鼓之音畢, 榜枻越人擁楫而歌, 歌辭曰:“濫兮拚草濫予昌澤予昌州州州焉乎秦胥胥縵予乎昭澶秦逾滲惿隨河湖。”鄂君子皙曰:“吾不知越歌, 子試為我楚說之。”於是乃召越譯, 乃楚說之曰:“今夕何夕兮, 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 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 不訾詬恥, 心幾頑而不絕兮, 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說君兮君不知。”於是鄂君子皙乃揄修袂, 行而擁之, 舉繡被而覆之[2](279)。

  莊辛進而問襄成君:鄂君身份如此高貴, 卻仍可以與一個船伕交歡盡意, 我為什麼不可以握你的手呢?襄成君於是答應了他的請求, 將手遞給了他, 並說自己從今以後, 會以年輕人的禮節來恭謹地接受莊辛的教誨。

  這個故事並無新奇之處, 今人知者甚少, 但這個故事中的《越人歌》卻流傳至今, 廣為唱頌。南朝梁徐陵在編纂《玉臺新詠》時收入此詩, 始稱《越人歌》。隨後, 北宋郭茂倩所編的《樂府詩集》, 明朝嘉靖時期馮惟訥編寫《古詩紀》, 清乾隆年間沈德潛編《古詩源》等都曾收錄《越人歌》。到了近代逯欽立在編寫《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時, 亦沿襲了前人之做法, 收錄其中。

  一、前人論《越人歌》之主題

  關於《越人歌》的主題, 歷來眾說紛紜, 多有爭論。其中的觀點之一就是認為《越人歌》是一首頌歌, 表達了對上下尊卑之間交好的感激與讚頌, 包含了下層人民對王子的讚美, 感情熱烈, 只是在形式上是以男女情愛的比興手法表現出來的。後來楚地屈原的很多詩, 也是以這樣的形式來表達的。

  不過大部分學者仍主張《越人歌》是一首男女間的情歌, 這個觀點前人也有闡述。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卷六對《國風·唐風·綢繆》的註疏時曾說“《說苑》稱鄂君與越人同舟, 越人擁楫而歌曰……如彼歌意, 則嘉美此夕”, 並說《綢繆》“意或出於此”[3]。《綢繆》的內容是關於婚姻的, 即洞房花燭之夜, 男女之間甜蜜美好的情愛, 由此看來, 孔穎達也默認了《越人歌》是男女間的情詩。且《越人歌》之“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說君兮君不知”的比興手法成為後世男女情詩模仿的對象, 如漢武帝《秋風辭》中就有“蘭有秀兮菊有芳, 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 橫中流兮揚素波”[4]之句;南朝梁文學家吳均在《續齊諧記》中, 亦有表現男女情愛的詩云“日暮風吹, 葉落依枝。丹心寸意, 愁君未知”[5]。這些似乎都佐證了《越人歌》是一首浪漫憂傷的男女情歌。

  清李調元在《粵東筆記》“粵俗好歌”條曾雲:“說者謂粵歌始自榜人之女, 其原辭不可解, 以楚說譯之……則絕類離騷也, 粵固楚之南裔, 豈屈宋風流, 多恰於婦人女子歟”[6], 也認為詩歌中划船的是位女子。梁啟超在其《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中說:“《楚辭》以外, 戰國時江南詩歌, 《說苑·善說篇》所載《越女棹歌》, 說是楚國的王子鄂君子皙乘船在越溪遊耍, 船家女孩子‘擁楫而歌’。”[7]梁啟超把故事中船伕的性別指向女性, 並對此詩評價頗高, “實我文學界之鳳毛麟角, 《鄂君歌》 (《越人歌》) 譯本之優美, 殊不在《風》《騷》下, 原文具傳, 尤為難得”[8]。

  認為《越人歌》是一首男子間同性戀歌的討論亦從未停止過。南朝梁徐陵在《玉臺新詠·序》中坦言, 此書“撰錄豔歌, 凡為十卷”, 即主要收錄那些以女子為主的情愛詩篇。但是, 梁簡文帝的《孌童》也被收錄其中, 這是一首典型的同性戀詩, 孌童本是對美少年的稱呼, 南北朝時期開始特指與男性發生性行為的年輕男子, 故認為《越人歌》的主旨和《孌童》有相似之處, 亦不足怪。唐初歐陽詢等編《藝文類聚》卷三十三·人部十七·寵幸篇, 收錄南朝梁吳筠《詠少年詩》一首, 詩云:“董生唯巧笑, 子都信美目。百萬市一言, 千金買相逐。不道參差菜, 誰論窈窕淑。願君捧秀被, 來就越人宿。”[9]這是一首歌詠男色的詩, 尤其是最後兩句, 借用了《越人歌》故事中鄂君子皙的典故, 希望那個美少年也能像子皙對待越人那樣, 捧上繡被來與戀慕他的男子同宿。《越人歌》是同性戀歌的文本在這首詩中似乎得到了佐證, 故事中的越人很有可能是個男性, 《越人歌》毫無疑問成了一首同性戀歌。南宋朱熹《楚辭集註》中甚至認為《九歌·湘夫人》中“沅有芷兮澧有蘭, 思君子兮未敢言”一章, “其起興之例, 正猶《越人之歌》”[10](37), 把《越人歌》定性為楚辭的淵藪;對《越人歌》評價也頗高, “特以其自越而楚, 不學而得其餘韻, 且於周太師六詩之所謂興者, 亦有契焉”[10](221), 但卻又說“其義鄙褻不足言”[10](221);最後其總結說“知聲詩之體, 古今共貫, 胡越一家, 有非人之所能為者, 是以不得以其遠且賤而遺之也”[10](221)。那麼朱熹認為的“其義鄙褻”到底指什麼呢?如果是男女間的愛情詩, 《越人歌》談不上汙穢而不莊重, 所以,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朱熹也承認了這是同性間的男風戀歌, 畢竟這與朱熹所倡導“明人倫、講聖言、通事故”是相悖的。

  二、先秦男風現象的記載

  《越人歌》的故事發生在先秦時期的楚國, 觀其文本唱詞, 歌唱者的越人對鄂君子皙充滿了愛慕, 後人之所以對這首詩的主旨存在爭議, 關鍵就在於越人的性別問題。如果越人是一個女子, 那麼《越人歌》就是一首簡單的男女戀歌。如果我們認為它是一首男風戀歌, 那麼我們就需要了解, 《越人歌》是不是當時獨一無二的男風記載文本, 還是男風現象在先秦時已很普遍。

  早在《商書》中, 就有“比頑童”一說。到了《逸周書》時, 出現了“美男破老”的記載, 即當權者如沉溺於男色會有亡國的危險。不過此時的“頑童”與“美男”應是被當作禮物饋贈或戰俘的奴隸, 他們是政治與戰爭生活中一種被動的選擇, 嚴格說來不能算同性戀, 因為這其中應該不存在戀愛的成分。

  《墨子》“尚賢”篇多次出現“面目美好者”之論斷, 並說“夫無故富食, 面目佼好則使之, 豈必智且有慧哉?若使之治國家, 則此使不智慧者治國家也, 國家之亂, 既可得而知已”[11](77)。《墨子》中提到的“面目佼好者”應該就是“王公大人”的外嬖之流, 他們缺少治理國家的才能, 僅憑姣好的面容而受寵。《墨子·魯問》中亦載“魯君之嬖人死, 魯君為之諱, 魯人因悅而用之”[11](735), 依墨子的觀點, 這裡的嬖人很可能就是因面貌佼好而受到魯君重用。《韓非子》“說疑第四十四”篇中也曾說“內寵並後, 外寵貳政, 枝子配適, 大臣擬主, 亂之道也”[12](984), “外寵”即為男寵, 可見當時男風現象已經是公開的現象, 且男寵已經干預到政治, 類似的記載亦散見於《左傳》。

  先秦時比較出名的男風故事有衛靈公與彌子瑕的“分桃”, 其在《韓非子》與劉向《說苑》中均有記載, 彌子瑕在衛靈公前很得寵。

  彌子之母病, 其人有夜告之, 彌子轎駕君車出, 靈公聞而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犯刖罪。”異日, 與靈公遊於果園, 食桃而甘, 以其餘鮮靈公。靈公曰:“愛我忘其口味以啖寡人。”[12](269)

  彌子瑕的結局並不美好, 最終被衛靈公拋棄。孔子《論語》“雍也”篇曾說“不有祝鮀之佞, 而有宋朝之美, 難乎免於今之世矣”[13], 後人據此考證, 認為宋國公子朝也是衛靈公的男寵, 可知衛靈公的外嬖不止一位。

  魏王與龍陽君也是先秦時期頗為人津津樂道的一個男風故事, 事見《戰國策》“魏策四”, 魏王與龍陽君共船而釣, 龍陽君忽傷心垂淚, 魏王問其故:

  (龍陽君) 對曰:“今以臣兇惡, 而得為王拂枕蓆。今臣爵至人君, 走人於庭, 闢人於途。四海之內, 美人亦甚多矣, 聞臣之得幸於王也, 必褰裳而趨王。臣亦猶曩臣之前所得魚也, 臣亦將棄矣, 臣安能無涕出乎?”…… (魏王) 於是布令於四境之內曰:“有敢言美人者族。”[14](917)

  另外, 《戰國策》“楚策四·莊辛說楚襄王”篇, 莊辛對楚襄王說“君王卒幸四子者不衰, 楚國必亡矣”[14](555), 莊辛所謂的“四子”就是楚襄王的四個男寵:州侯、夏侯、鄢陵君和壽陵君。另《戰國策》“楚策一”記載了楚宣王與安陵君的男風故事, 安陵君是楚宣王是男寵, 於國無功卻身居高位。江乙於是對安陵君建議, 希望他向楚宣王請求, 願陪楚王殉葬, 才能長久受到尊重。

  (楚宣王) 仰天而笑曰:“寡人萬歲千秋之後, 誰與樂此矣?”安陵君泣數行而進曰:“臣入則綸席, 出則陪乘。大王萬歲千秋之後, 願得以身試黃泉, 蓐螻蟻, 又何如得此樂而樂之。”王大說, 乃封壇為安陵君[14](488)。

  除《戰國策》外, 《左傳》中亦有大量的男風記載。如《左傳》莊公二十八年, 驪姬為使自己的兒子能當上太子, 把外嬖梁五和嬖五兩個男寵安插在晉獻公的旁邊[15](289)。《左傳》僖公七年。“申侯, 申出也, 有寵於楚文王。文王將死, 與之璧, 使行, 曰:‘……我死, 女必速行, 無適小國, 將不女容焉!’既葬, 出奔鄭, 又有寵於厲公”[15](349)。《左傳》定公十年, 宋景公寵幸向魋, 把公子地幾匹白馬的鬣尾染成紅色, 送給向魋, 公子地知道後, “怒, 使其徒抶魋而奪之。魋懼, 將走。公閉門而泣之, 目盡腫”[15](1592), 宋景公竟因向魋受辱而哭腫了眼睛, 可見兩人關係很不一般。《左傳》成公十七年, “晉厲公侈, 多外嬖”[15](796)。《左傳》昭公三年, “燕簡公多嬖寵, 欲去諸大夫而立其寵人。冬, 燕大夫比以殺公之外嬖”[15](1178)。《左傳》昭公九年, 晉平公時, 嬖叔得寵, 晉卿荀盈去世, 停棺材於絳城時, 並未安葬, 晉平公對此不僅無哀悼之情, 卻和嬖叔及樂工飲酒作樂[15](1173)。《左傳》魯哀公十一年, 汪錡是魯國公子公為的一位嬖僮, 在齊魯間的一次戰鬥中, 兩人同乘一輛戰車拼殺, “公為與其嬖僮汪錡乘, 皆死, 皆殯”[15](1657)。

  先秦時期, 君臣間的男風之盛, 百姓間的男風同樣如此, 民間男風的記載多集中在《詩經·國風》中。如《山有扶蘇》“山有扶蘇, 隰有荷華。不見子都, 乃見狂且。山有橋松, 隰有游龍。不見子充, 乃見狡童”[16](111);《狡童》“彼狡童兮, 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 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 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 使我不能息兮”[16](113);《褰裳》“子惠思我, 褰裳涉溱。子不我思, 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 褰裳涉洧。子不我思, 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16](118);其他如《鄭風·揚之水》等。這些詩的主旨雖然歷來爭議很大, 但據詩歌中的詞語, 把他們理解為民間男風詩似乎更妥帖一些。

  從記載數量看, 先秦時的民間男風文獻記載比君臣間要少, 但這並不是說民間男風現象的缺乏。男風現象不可能發生在某些特定的人群中, 這是史料記載的不平衡性造成的。先秦古籍以國事為核心, 君臣成為其記載的重要對象, 因為國君的私事就是國事, 相對而言, 百姓的私事就被忽略了。

  再回到文章《越人歌》的主旨上來, 作為先秦同時期的故事與詩歌, 如果把《越人歌》理解成一首男風詩是完全有基礎的。越人在面對子皙時, 有相遇結識的喜悅, 也有“心悅君兮君不知”的失落。那麼問題的關鍵, 是越人與子皙之間互有情愫?還是越人單方面對子皙充滿了愛慕?如果兩人互有情愫, 那麼再結合子皙“行而擁”, “舉繡被而覆之”的舉動, 《越人歌》便是一首典型的男風戀詩;如果僅是越人單方面對子皙充滿了愛慕, 那麼子皙的舉動就可以理解成只是對越人歌聲一種禮節性的回應, 無關性向。

  三、先秦諸國的男性審美

  先秦時期, 對男性的審美應該是一個公開化的時代, 男性欣賞讚美面容姣好的男性雖不是太尋常, 卻也不算太驚天動地。應該說當時的道德評價體系並不如後來封建時代那樣嚴密苛刻。比如子都, 雖心腸狠毒, 但容貌極美, 亦然得到了包括儒家代表孟子在內的讚美:“至於子都, 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 無目者也”[17];《詩經》中“鄭風·山有扶蘇”也直言:“不見子都, 乃見狂且。”可以說, 在先秦時代, 美貌受道德束縛的可能性還比較小, 畢竟儒家文化還沒有大規模地在全國推廣, 遇到美色 (包括男性和女性) 時, 產生喜愛之情是無可非議的, “食、色, 性也”, 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戰國策》“趙策三·或謂建信君之所以事王者”篇, “君 (指建信君) 之所以事王者, 色也”[14](718), 似乎也暗示了建信君是趙王 (趙悼襄王或趙孝成王) 之男寵這一信息, 而建信君得寵的主要原因, 是男色。

  約成書於戰國末年的《晏子春秋》, 由史料和民間傳說彙編而成, 其“外篇第八·景公欲誅羽人晏子以為法不宜殺第十二”裡面記載了一則齊景公與羽人的故事:

  景公蓋姣, 有羽人視景公僭者。公謂左右曰:“問之, 何視寡人之僭也?”羽人對曰:“言亦死, 而不言亦死, 竊姣公也。”公曰:“合色寡人也, 殺之!”晏子不時而入, 見曰:“蓋聞君有所怒羽人?”公曰:“然, 色寡人, 故將殺之。”晏子對曰:“嬰聞拒欲不道, 惡愛不祥, 雖使色君, 於法不宜殺也。”公曰:“惡然乎!若使沐浴, 寡人將使抱背。”[18]

  這條記載可以看出當時的男色審美, 已經公開化。身份低微的羽人因凝視齊景公姣好的面容而有失本分, 景公大怒, 要處死羽人。晏子聽聞這件事後, 對景公說, 拒絕他人的慾望是不道德的, 憎惡他人的愛慕是不吉利的。於是景公便說, 以後自己洗澡的時候, 讓羽人來抱他的背就可以了。景公姣好的面容在這個故事中似乎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如果聯繫《越人歌》中鄂君對船伕愛慕的接受, 那麼《晏子春秋》的這個記載, 為紆尊降貴的男性故事提供了佐證。

  公子皙是楚靈王的弟弟, 楚靈王在位時期, 楚靈王對當時男子的審美, 以“瘦腰”為美, 這就是歷史上“楚王好細腰”典故的由來。楚靈王對士大夫階層細腰的審美在《墨子·兼愛篇》有記載:“昔者楚靈王好士細腰, 故靈王之臣, 皆以一飯為節, 脅息然後帶, 扶牆然後起, 比期年, 朝有黧黑之色。”[11](159)朝中大臣多恐腰胖而失寵, 故不敢多吃, 臣子們只能吃一餐, 束腰緊帶, 扶牆而走, 個個面黃肌瘦。此事在《戰國策》“楚一·威王問於莫敖子華”中亦有記載, 略有不同。後世在此故事的基礎上, 逐漸演變成異性間“楚王好細腰, 宮中多餓死”之典故。不過, 楚王喜好的是宮廷貴族男子的細腰, 非女性之細腰, 當時的男性審美可見一斑。同時, 結合“楚地崇巫”的文獻記載, 楚地貴族男子佩香戴玉與新奇豔麗服飾的打扮, 一定程度上影響著當時楚國的男性審美。《越人歌》中, 作為貴族的公子皙有著美好的品德, 高貴華美的服飾, 所以, 他能被漁夫吸引, 在當時的男性審美世界中, 亦屬自然。

  關於先秦的男性審美, 劉向《說苑》“卷第十三”亦有記載, “安陵纏以顏色美壯, 得幸於楚共王”, 並言“以色事人者, 華落而愛衰”[2](336), 可知當時男色審美的公開化。更嚴重者, 《荀子》“卷第三·非相篇第五”曾記載:“今世俗之亂君, 鄉曲之儇子, 不美麗姚冶, 奇衣婦飾, 血氣態度擬於女子;婦人莫不願得以為夫, 處女莫不願得以為士, 棄其親家而欲奔之者, 比肩並起。”[19]即世俗的亂君者, 鄉里的輕薄少年, 個個打扮的美麗妖豔, 穿著奇裝異服, 像婦女那樣裝飾打扮自己, 神情態度都相似於女人;婦女都想讓這樣的人做自己的丈夫, 姑娘都願意這樣的人做未婚夫, 拋棄了親人而想和他們私奔的女人, 比肩接踵。綜上可知, 當時的男性審美是不能用今天的眼光去衡量的, 大家對美男或男色的喜愛和追求, 是可以公開與表達的, 不需要隱晦與迴避。

  四、子皙短暫無奈的一生

  子皙, 姓羋名皙, 因是王子, 人稱公子皙, 或名子晰, 又名黑肱, 官令尹, 爵為執圭, 封地為鄂邑。劉向《說苑·善說》曰“鄂君子皙, 親楚王母弟也。官為令尹, 爵為執圭”[2](279), 即是如此。子皙是楚共王熊審之子, 是楚康王熊招、楚靈王子圍、楚初王子比的同母弟, 是楚平王棄疾的哥哥。

  根據《左傳》昭公十三年載, 楚共王無嫡長子, 但有幾個寵愛的兒子, 不知道該立誰為王, 便請求神明在五個兒子中選擇, 使主社稷。

  乃徧以璧見於群望, 曰:“當璧而拜者, 神所立也, 誰敢違之?”既乃與巴姬密埋璧於大室之庭。使五人齊, 而長入拜。康王跨之, 靈王肘加焉, 子幹、子皙皆遠之。平王弱, 抱而入, 再拜, 皆厭紐[15](1318)。

  在尚神重巫的楚國, 關於子皙的這則文獻記載, 似乎在暗示後人, 公子皙是天生就沒有資格來繼承皇位的, 所以在後來的皇帝爭奪中, 公子皙的結局註定以悲劇收場, 亦不意外。

  劉向《說苑》“卷十一·善說篇”記載了一個小故事, 蘧伯玉到楚國出訪, 在濮水遇見公子皙, 公子皙在草棚中等待他。

  公子皙曰:“吾聞上士可以托色, 中士可以託辭, 下士可以託財, 三者固可得而託身耶?”蘧伯玉曰:“謹受命!”蘧伯玉見楚王……蘧伯玉曰:“楚最多士而楚不能用。” (楚) 王造然曰:“是何言也?”蘧伯玉曰:“今者臣之來, 逢公子皙濮水之上, 辭言‘上士可以托色, 中士可以託辭, 下士可以託財。以三言者, 固可得而託身耶?’又不知公子皙將何治也!”於是楚王發使一駟, 副使二乘, 追公子皙濮水之上, 子皙還重於楚, 蘧伯玉之力也[2](282)。

  材料不長, 卻從中卻可看出公子皙的賢德, 然不為兄長重視。衛國使者蘧伯玉的來訪, 賢德的子皙才有機會從濮水重返於楚。蘧伯玉, 名瑗, 字伯玉, 諡成子, 衛國大夫, 著名的賢臣, 和孔子交好。公子皙能夠受到蘧伯玉的稱讚, 並將其與伍子胥、苗賁皇等古之賢臣相提並論, 可見稱許之高, 對其的品德的充分信任。蘧伯玉深受孔子之影響, 謙謙君子向來是儒家的一貫主張。蘧伯玉對公子皙的看重, 應該說公子皙具備儒家君子的美好品德, 重禮儀, 風雅而知廉恥, 謙謙溫和, 講究道德理治, 這正是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所推崇的那類理想人物。只不過, 這一點雖成就了他的賢德, 也造就了他的悲劇。

  公元前559年到公元前545年, 公子皙的大哥羋熊招執政, 即歷史上的楚康王, 時楚國民康物阜。楚康王去世後, 其子楚王郟敖即位。公元前541年冬, 子皙的二哥子圍用束冠的長纓將臥病在床的楚王郟敖勒死, 即叔叔殺死了侄子, 並殺死了楚郟敖的兩個兒子。公子圍於次年登基, 自立為楚王, 史稱為楚靈王。楚靈王窮奢極欲, 是春秋時有名的昏暴之君。

  楚靈王的殘暴統治最終引起了三哥公子比和五弟公子棄疾的反抗, 公子皙最終也被捲入了這場政治的殺戮。紹公十三年註定是楚國的動盪之年。五月, 公子比趁著楚靈王駐紮乾谿 (今安徽毫縣附近) 與吳國交戰之時, 內與公子皙、公子棄疾結盟, 並依靠陳、蔡、許、葉諸國及族人的支持, 殺入郢都。楚靈王的兩兒子被殺, 公子比登基, 號稱訾敖, 又稱楚初王。根據《左傳》“昭公十三年”之記載, “蔡公使須務牟與史猈先入, 因正僕人殺大子祿和公子罷敵。公子比為王, 公子黑肱為令尹, 次於魚陂。公子棄疾為司馬, 先除王宮”[15](1314)。

  公子棄疾詭計多端, 雖官至司馬, 但他的野心並不在此。他一邊幫助公子比和公子皙擾亂楚宮, 殺死楚靈王的兩個兒子太子祿和公子罷敵;又一邊派人趕到乾谿, 把楚宮發生的情況告訴楚靈王的軍隊, 並且在軍中散佈謠言說, 先回去的可以恢復祿位資財, 後回去的要受割鼻子的重刑。“使觀從從師於乾溪, 而遂告之, 且曰:‘先歸復所, 後者劓’。”[15](1314)消息傳開, 軍心渙散, 楚靈王的軍隊到達訾梁時便潰散了。不久, 楚靈王最終在芋尹申亥家上吊身亡。

  公子棄疾的陰謀遠不及此, 由於楚靈王是自殺於民間, 知者甚少, 其死亡的消息短時間內並沒有傳開。於是公子棄疾便在郢都大肆造謠, 宣稱楚靈王的軍隊將至, 即將兵臨城下, 捏造各種假象逼迫子比退位。十八日夜, 子干與子皙在擔驚受怕中自殺身亡!棄疾遂繼任楚王, 史稱楚平王。

  乙卯, 夜, 棄疾使周走而呼曰:“王至矣!”國人大驚。使蔓成然走告子幹、子皙曰:“王至矣!國人殺君司馬, 將來矣!君若早自圖也, 可以無辱。眾怒如水火焉, 不可為謀。”又有呼而走至者曰:“眾至矣!”二子皆自殺。丙辰, 棄疾即位, 名曰熊居[15](1316)。

  讓我們再回到前面劉向《說苑》中所提到的“鄂君子皙, 親楚王母弟也。官為令尹, 爵為執圭”之記載。史書中明確記載的子皙“官為令尹”, 是從公元前529年5月開始的, 那麼《越人歌》故事發生的時間應該就是在公元前529年5月到公子皙6月自殺這短暫的時間裡, 時間很短, 只有十多天。

  此時的公子皙, 剛剛聯合公子乾和公子辛棄奪取了新政權, 此時的楚國內憂外患。公子棄疾對哥哥公子比登上皇位並未心服口服, 他伺機而動, 對皇位覬覦已久。《左傳》“昭公十三年”記載:“觀從謂子幹曰:‘不殺棄疾, 雖得國, 猶受禍也’。子幹曰:‘餘不忍也。’子玉 (觀從) 曰:‘人將忍子, 吾不忍俟也。’乃行。”[15](1316)公子皙追隨公子比的新政權, 不僅沒有得到眾人支持, 且隨時都有顛覆的可能性。楚靈王的復辟或公子辛棄的造反, 自己隨時都有生命的危險。對自己侄兒的殺戮可能更是讓公子皙耿耿於懷, 畢竟他是儒家所推崇的謙謙君子, 對此, 他可能要背上一輩子的罵名, 不管他是否情願。

  所以, 在此內憂外患下, 劉向《說苑》中所載公子皙去河上泛舟, 去遊玩閒蕩的可能性是極小的。也許是自己對殺戮親人的不能釋懷;也許是對新政權的擔憂;也許是預感生命的即將終結, 對美好時光的留戀。總之, 是對紛亂政治的一種躲避, 所以公子皙才會對划船人的歌聲感到親切。

  在《越人歌》中, 船伕的心理其實是比較單純的, 宮廷的政治鬥爭離他比較遠, 他也不瞭解公子皙此刻的煩惱。公子皙貴族華美的裝扮、與眾不同的儒雅氣質、俊美年輕的面龐, 讓身份低下的船伕頓時心生敬仰與愛慕。但是, 由於兩者身份地位的懸殊, 船伕此時只好通過樸素的歌聲來表達自己對公子皙的仰慕和喜愛。結合前文提及的先秦諸國對男性男風審美的公開化, 歌聲中充滿了遇見貴族王子的驚喜、對王子由衷的傾慕、對王子氣度容色的喜愛。只是, 這種愛慕, 無關風月與性向, 因當時的男性審美使然, 僅此而已。

  筆者認為, 公子皙此刻的心態是複雜的。國家上下混亂, 二哥下落不明, 聯合其他兄弟殺死了自己的親侄子, 楚靈王軍隊的步步緊逼, 公子棄疾對皇權的覬覦。公子皙成了這場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死亡似乎近在咫尺。親人間的自相殘殺和倒行逆施, 如此明顯地違背了他的道德理想與人格追求。擔任新政權之令尹讓他成了眾矢之的, 公子皙似乎陷入了人生理想毀於一旦的絕望。無奈悲觀中, 其只好泛舟於河上, 苦中作樂, 尋求心靈之解脫。

  聽完船伕對自己深情仰慕的歌唱, 公子皙“乃揄修袂, 行而擁之, 舉繡被而覆之”, 據此句, 很多人都認為這是一首男性戀歌, 筆者對此並不敢苟同。公子皙才高品美, 對王權並不很看重, 可見權勢和尊卑等級對其來說並沒有那麼地重要, 應該是越人婉轉纏綿、羞澀仰慕的歌聲打動了內心悲傷脆弱的公子皙, 其使有一種溫暖和歸屬感。所以, 越人對公子皙只是單方面地傾慕, 而公子皙則是出於貴族的禮讓, 對愛慕者的一種禮節性回應。

  公子皙的一生充滿了悲劇色彩, 懷才不遇, 有志無時, 其類似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王子。哈姆雷特在親人的陰謀詭計、自相殘殺中拷問自我, 找不到出路, 最終毀滅而離開。公子皙也同樣在血親的自相殘殺中自盡, 了卻殘生, 成了冷酷的政治鬥爭犧牲品。其短暫的令尹生涯, 悲情地轉身離世, 只留下絕望前越人船伕的愛慕與人民的傳頌。

  說到底, 《越人歌》無關愛情和性向。以當時的男性審美, 越人船伕對公子皙是仰慕甚至是單純的愛慕, 公子皙本人應該是對生命最後的無奈絕望。後人憐憫著他的死與他的美, 於是傳唱了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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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洪偉,趙章超.探微《越人歌》之主題:愛慕與絕望[J].南昌航空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20(03):76-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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