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情,暴力與幻想”,浪漫主義與它的陰暗面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1期,原文標題《浪漫主義與它的陰暗面》,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主筆/陳賽

“色情,暴力與幻想”,浪漫主義與它的陰暗面

德拉克洛瓦博物館館長克萊爾·貝莎德(Claire Bessede)(蔡小川 攝)


三聯生活週刊:德拉克洛瓦對於法國,對於盧浮宮來說,意味著什麼?

貝莎德:德拉克洛瓦與法國的關係很矛盾。一方面,他很有名,成為法國繪畫的圖騰和象徵;另一方面,他與法國之間又有距離。他被銘記在法國的身份認同裡,但他很少直接展示法國。他所屬的19世紀中葉那個時代,有很多的社會變革,比如1814至1830年之間的波旁王朝復辟,還有1830年和1848年的兩次革命,工業革命也與政治變動同時進行,整個社會都在顛覆。這一時期,繪畫上出現了很多新的流派,比如印象派。德拉克洛瓦則很少畫法國社會事件和印象派所畫的風景畫。相反,他畫得比較多的是從文學中提取出來的主題,比如莎士比亞、但丁的作品,或者一些宗教畫。他為那些購買他繪畫的人——通常是教會人士或國民議會的人——畫畫,與時代保持著一定距離。

對盧浮宮和法國來說,他代表著冒險精神,代表著勇氣,也代表著非常極端的精益求精與苛刻的完美主義者。他總是在批判,在發牢騷,就像很多法國人一樣。他喜歡逃避到文學、歷史中去,遠離現實。他很少真的遠行,一生只去過英國和摩洛哥,從未去過意大利和希臘,但他能很好地畫出意大利和希臘來。他更多時候是逃到想象中去工作,畫得又非常有自然的真實。他用激情繪畫,表現永不停止的運動和原始的野性。在他之前,新古典主義畫家路易·大衛是最好的畫家,德拉克洛瓦與路易·大衛相比,兩個人是完全不同的類型。

盧浮宮與奧賽博物館的分野是1848年革命。盧浮宮主要展示這之前的藝術品,奧賽則展示這之後的藝術品。德拉克洛瓦剛好是19世紀50年代的最後一位畫家,是古代到19世紀中葉的終結者,他去世於1863年。他在奧賽有幾幅畫,與他同時代的安格爾也有幾幅,為的是與之前的時代銜接。

三聯生活週刊:對你來說,什麼是作為風格的浪漫主義?

貝莎德:浪漫主義是拒絕他所身處的時代。比如,德拉克洛瓦是用想象異域的方式來畫阿爾及利亞的;他把《自由引導人民》中的女性形象畫得更像女神而不是一個具體的凡俗人物,是在描繪一種非現實的東西。他也畫獅子、老虎,在那時的巴黎並沒有真實的獅子和老虎,他通過展示他的想象力來繪畫,而不是描摹現實。野性、死亡,這些也都是浪漫主義的特徵。他也會畫花,但這些花裡浪漫主義的元素要少一點。他常去尚羅塞鄉下度假,但很少畫自然景觀。他在藝術主題上反對描繪古希臘、古羅馬;他的主題與所有浪漫主義藝術家的主題都一樣:文學、旅行、暴力和異域風情。

三聯生活週刊:你怎麼看《薩丹納帕路斯之死》這幅名畫?

貝莎德:我看到殘酷。一個殘酷的男人正在觀看他的女人在他面前死亡,充滿殘忍的暴力。薩丹納帕路斯臉上的暗影正是浪漫主義的陰暗面,他被色情的暴力所刺激,對此充滿幻想。這也是英國作家拜倫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德拉克洛瓦對文學中的題材情有獨鍾。德拉克洛瓦年輕時,是在作家和畫家之間選擇了做畫家。年輕時,他寫過一些沒有太多創造性和天賦的文學作品,成為一個畫家反而讓他變得很有創造性,他通過文字記錄下自己對繪畫的反思,也是有創造力的文字。

繪畫對德拉克洛瓦來說也比寫作更神秘,他喜歡神秘的東西。一方面,他鐘情於畫文學題材,另一方面,他又輕視文學批評。在他的時代,詩人波德萊爾和作家巴爾扎克都喜歡他的作品,紛紛讚揚他,但他不吃這一套。他基本不會解釋自己的畫,只解釋一些零星的元素,不會去完全解釋。比如,他畫《薩丹納帕路斯之死》時,一方面是為拜倫的文學作品畫插畫,但他自己想表達什麼,是否與拜倫不同甚至相反?他從來不會說。他很可能有別的想法,但他讓你自己觀看,不會說出自己的意見。這是德拉克洛瓦在想象拿破崙死亡的方式嗎?有藝術評論者這麼解釋。也許吧,但解釋是開放的。

三聯生活週刊:德拉克洛瓦有意通過藝術,把革命變得“性感”嗎?

貝莎德:在德拉克洛瓦的時代,其實沒有人覺得他的畫是性感的,甚至會覺得他有點髒。19世紀上半葉,人們理想型的藝術是寓言式的古典想象,比如《維納斯的誕生》那樣的作品,德拉克洛瓦是不同於時代的期許的。他所反映和追求的“自由”,作為一種美好性感的東西,也是當代人的想象。那個時候,人們不是這樣來理解自由的。

三聯生活週刊:你認為,德拉克洛瓦對色彩的運用,是精神性的還是物理性的?

貝莎德:他是運用色彩的大師。比如,有時候他會把綠色和紅色放在一起,突顯它的亮度;也會非常微妙地使用色彩。但我認為這不是象徵精神,而是一種組合的效果,技法性更強,為的是創造一種視覺上的氛圍。

三聯生活週刊:

德拉克洛瓦的生活也像他的藝術一樣,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嗎?

貝莎德:德拉克洛瓦實際過著中產階級布爾喬亞式的生活,在他所屬的那個19世紀,他不是一個真正時髦的人。與那些實踐浪漫主義的藝術家相比,他很不一樣,過著自持自守的生活,認為寧靜重於一切,而且有一種高貴的內在氣質。他非常喜歡他的貓,寧願和他的貓死在一起。他也非常勤奮地工作,是一個工作狂,與中產階級公務員一樣,按部就班地定點到畫室畫畫。他很少出門,也不參加社會運動。他喜歡中產階級,畢竟中產階級會買他的畫,他們不是藝術的敵人。他讀很多書,很喜歡聽那個時代的音樂,比如聽肖邦、柏遼茲的音樂,也常看話劇,非常有教養。有時我想象他在這裡工作的情形,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他在工作時就像是在做一項研究一樣,很專注,而且是在探索一些尚不為人所知的新東西。

德拉克洛瓦屬於後拿破崙時代,宏大敘事在那時已臨近尾聲——拿破崙征服歐洲已過去了很多年。德拉克洛瓦對他的時代沒有太大激情,他去畫《自由引導人民》,而不是去畫他自己時代的時事,也是他逃避時代的一種方式。他的激情和英雄主義最終體現在了他的畫中,而不是現實生活中;他是一個在他的“小時代”裡畫“大時代”的人。他也從未真正對生活滿意過,充滿幻想和渴望。他最終嫁給了畫畫,雖然他有很多的情人、模特和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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