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讀張愛玲《連環套》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讀張愛玲《連環套》

《連環套》是張愛玲創作的中篇小說。1944年初,載於《萬象》雜誌。

故事取材於張愛玲好友——炎櫻的父輩朋友潘那磯的故事。潘那磯是印度人,聽說炎櫻進了香港大學,以長輩的身份招待看電影。

炎櫻拉著張愛玲一起去,因此聽說了他的故事。

《連環套》中的霓喜就是麥唐納太太,而潘那磯娶的正是麥唐納太太的女兒宓妮。

其實小說是沒有完結的,剛發表時,世人對這篇作品爭議很大,尤其是傅雷先生,持完全否定的批判態度:

聰明機智成了習氣,也是一塊絆腳石。

《連環套》逃不過剛下地就夭折的命運。

這樣嚴厲尖刻的批評,自然是當時風頭正盛的張愛玲無法接受的,為此她專門寫了《自己的文章》來反駁:

我以為用參差對照的手法是比較適宜的。我用這手法描寫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下來的記憶。而以此給予周圍的現實一個啟示。

張愛玲說,她的小說裡大都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只是時代的廣大負荷者而已:

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

然而弔詭的是,似乎不幸被傅雷先生言中。

這篇小說確實在《萬象》連載了6期後,中段了連載。想來張愛玲本人對於這個作品也是不盡滿意。

事隔三十年之後,張愛玲在《張看》自序中這樣說道《連環套》:

三十年不見,儘管自以為壞,也沒想到這樣惡劣,通篇胡扯,不禁駭笑。

01

雖然小說裡的人物,心裡活動的描寫並不夠詳細,後面的篇幅情節跨度也比較大,但是這些並不影響到我對故事本身的喜愛。

《連環套》中故事發生的背景是:1840年英國發動了鴉片戰爭,1842年清政府簽訂了《南京條約》,割讓香港島後,英國人派了很多印度人來香港維持治安。

就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書中的霓喜來自廣州的窮鄉僻壤。

曾經看到過這樣一句話:

一些貧困家庭中的女孩子,生活格外艱難,連被拐賣都算是一種救贖。

這句話,用在霓喜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霓喜自小被人販子收養,只等養到一定年紀賣與生意人為妾,或是青樓場所為妓。

人販子家裡養著十幾個女孩,女孩子們稍犯了點錯便百般折磨,生存環境可想而知。

養女初進門,先給一個下馬威,在她的手背上緊緊縛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在肉裡,旁邊的肉墳起多高。隔了幾天,腫的地方出了膿,筷子生到肉裡去,再讓她自己一根根拔出來。

霓喜就是這些可憐女孩子中的一個,不同的是,她生了一副俊俏模樣。

14歲時便被養母討價還價以一百二十元的價格,賣給了一個開綢緞店的印度人雅赫雅。

在綢緞店裡,她既是傭人也是老闆的女人,但從來沒有人當她是老闆娘。

是清瑩的藍色的夜,然而這裡的兩個人之間沒有一點同情與瞭解,雖然他們都是年輕美貌的,也貪戀著彼此的美貌與年輕,也在一起生過孩子。

此處勝卻一聲嘆息。

在綢緞店生活了幾年,霓喜接連給雅赫雅生了兩個孩子,想扶正的念頭就越來越強烈。

雅赫雅並不是沒考慮過這件事情,只是後來見霓喜的脾氣越來越大,也看穿了她的為人,便不了了之了。

她受了雅赫雅的氣,唯一的維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隨時隨地的調情——在色情的圈子裡她是個強者,一出了那範圍,她便是人家腳底下的泥。

就這樣,霓喜和雅赫雅越走越遠。

在一場大鬧之後,霓喜和雅赫雅徹底分道揚鑣。

一歪身坐在地下,從前種種彷彿潮水似的滾滾而來,她竟不知道身子在什麼地方了。

豐腴的土地,然而霓喜過的是捱餓的日子,採朵草花吸去花房裡的蜜也要回頭看看,防著腦後的爆慄。

她曾暗自立過誓,要成為一個有身份的太太。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讀張愛玲《連環套》

她與他大鬧,最後收不了場,便想著要帶走兩個孩子,興許看在孩子的面上,他們還有複合的可能性。

然而雅赫雅這次卻是鐵了心的。

霓喜忽然疑心她還是從前的她,中間的十二年等於沒有過。

她要孩子來證明這中間已經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來擋住她的恐怖。

02

離開雅赫雅的霓喜帶著兩個孩子住在修道院。

她將自己裝扮的期期艾艾,無時無刻不在尋覓著生存的機會。

從未改變的一點是,她的目標始終是男人。

之前與霓喜調過情的藥鋪夥計玉銘上門來找她,說是來替老闆傳話,老闆已將原妻打發回鄉下,若是霓喜願意,他不會虧待她 。

霓喜便跟了藥材鋪的老闆竇堯芳。

她從綢緞店的樓上搬到了藥材店的樓上,店鋪越搬越大。

她也從原先貌似正妻的頭銜,換成了現在貌似姨太太的頭銜。

霓喜又生了兩個孩子,只是她的習慣依然沒改,對傭人刻薄,逢人就調情,和玉銘也一直暗中來往。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讀張愛玲《連環套》

竇先生的親戚,無一不寫信規勸竇先生。連家裡的傭人也瞧她不上 。

竇先生病的越來越重,眼看靠不住了:

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只聽見壁上的掛鐘“滴搭玳搭,滴搭玳搭”走著,鳥籠上蒙著黑布罩子,電燈上蒙著黑布罩子,小黃燈也像在黑罩子裡睡著了。玻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

這段屋內擺設的描寫,讓人心生不安,隱隱地預示著一切都將黑暗無光了。

竇先生留了一間鋪子給玉銘,霓喜本以為竇先生是為著她打算的,感激涕零。

床上這將死的人,還沒死已經成了神,什麼都明白,什麼都原恕 。

卻不料玉銘早已在竇先生的安排下結了婚,這是要讓她成為一個夥計的姨太太。

霓喜不甘心,大鬧了竇先生的葬禮。竇家族人本就不待見她,更是將她捆綁了起來。

她低頭看著自己突出的胸膛,覺得她整個的女性都被屈辱了,老頭子騙了她,年輕的騙了她,她沒有錢,也沒有愛。

一時的激憤,霓喜說要跟族人去鄉下守節。

“我本是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什麼過不慣?”


兩句話才說出口,她自己陡然吃了一驚。

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那無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屬於哪一家,哪一姓;落了單,在那無情的地方;野火花高高開在樹上,大毒日頭照下來,光波里像是有咚咚的鼓聲,咚咚椿搗著太陽裡的行人,人身上粘著汗酸的黑衣服;走幾里路見不到一個可說話的人,悶臭了嘴;荒涼的歲月......

非回去不可麼?霓喜對自己生出一種廣大的哀憫。

至此,她還是決定帶著四個孩子離開,沒有拿走 一分銀錢。

與從前並無差別,只是又多了兩個孩子。

03

霓喜租了一間小房,帶著四個孩子。

家裡兒啼女哭,亂成一片,她依舊打扮的光鮮亮麗,逐日串門。

在一個給英國人幫工的小姐妹那裡,認識了房東——在政府裡供職的湯姆生。

一來二往的,湯姆生給她租了一間洋房,她和四個孩子一起搬了進去。

她成了湯姆生的女人,依然沒有名分,不清不楚。

霓喜連帶著孩子有了英國國籍,護照上的名字是塞姆生太太,他不准她使用他的姓氏,另贈了她這個相仿的名字。

她甚至還和湯姆生有了一個女兒。湯姆生對她百般寵愛,霓喜自以為地位鞏固,便肆意了。

民國也還是她的世界。暢意的日子一個連著一個,餳化在一起像五顏六色的水果糖。

霓喜其實是個簡單的女子,要的是寵愛,是物質,滿足了,便暢快了。

至此,霓喜過了幾年安穩日子。

政府每隔三年給英國人放假,湯姆生回英國探親,並迅速結婚。

回中國後,湯姆生用5000塊打發了霓喜,至此不與她相見。

多年後,霓喜60多歲了。

從生物學家的觀點看來,賽姆生太太曾經結婚多次,可是從律師的觀點看來,她始終未曾出嫁。

她特地開了箱子取出照相簿來,裡面有她的丈夫們的單人像,可是他們從未與她合拍過一張,想是怕她敲詐......。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嚥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

這樣犀利驚豔的語句,才配的上天才作家這個稱號吧。

就像著名的劇作家、評論家柯靈先生說的:

我板著指頭算,偌大的文壇,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一個張愛玲。

這滿地狼藉的瓜子殼與霓喜的一生何其相似,熱熱鬧鬧,卻又歸於冷冷清清,至於箇中滋味,只有走過歲月的人,自己才能體會了。

故事的亮點在於,無論怎樣的困苦與抉擇,霓喜都將骨肉牢牢護住。甚至於在香港淪陷,拿著英國護照的兒女們進了集中營後,她省吃儉用,依然給他們送罐頭,送包裹。

都是出生底層,同是被物質所困,霓喜與《金鎖記》中曹七巧的不同之處是,曹七巧拉著孩子一起墮落,霓喜則是為了生存,周旋與各個男人之間,她所做的那些不齒的背後,還殘存著母性的根芽。

張愛玲在《談女人》中這樣總結道:

女人縱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裡面卻有一點‘地母’的根芽。

04

咋看起來,霓喜的性格是輕浮的,刻薄的,但這與她的人生經歷不無關係。

童年的悲辛屈辱,齧入骨髓的對飢餓貧窮的恐懼,促使她不斷地去抓住身邊可能的愛和錢,來填充內心的黑洞。

每一個階段都想要拼命抓住依靠,然而龐大的家族體系冷酷地將她排斥在外面,物慾是她生命裡唯一的真實。

不過也正是這樣女人,才會把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託付給男人。

苦心經營大半輩子,一生的精明、小心思都用在了尋求安穩和愛情上,結果還是讓自己陷入一個又一個桎梏中。

她在生活中一直不安分,想憑藉姿色和孩子獲得地位,卻還是成了輸了又輸的女子。

借用杜甫的一句詩句:殘羹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舊時代的宗法制度銷蝕了她的淳樸與善良,她無可避免地將婚姻作為籌碼換取生存。

卑賤而強勁的野草般的生命力,霓喜最終沒有退縮。

而喪失了婚姻資格的情況下,只有淪陷在一段段姘居關係中,人生就這樣被肢解得殘破零落。

幸運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去治癒童年。

終其一生,霓喜都在治癒自己的童年,愛與物質,她渴求而不得,內心的空洞永遠無法填平。

看似放浪、潑辣,內心卻極度虛弱,在一段段關係中強求、索取,那其實是她內心的吶喊,然而他人不救,自救不得,至此,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桎梏一次次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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