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上):牡丹雖好


摘自: 紅樓夢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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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春天終於要收場。


八十回的篇幅雖長,大觀園裡的年頭也不過只有三年。作者鍾愛春天,總要給她的離去獻上盛大的儀式。


上一個春天屬於小兒女們的旖旎情懷。元宵節的煙火似乎還沒有散盡,那些溫柔的夜,貼著耳朵的暱暱私語,大約可以記一輩子。讀一回只可偷著讀的書,漏進耳朵裡的一聲兩聲,也是動人的詞曲。寶玉還能以聲色警之,因為眷戀,虛飄飄地隨口答應著襲人的箴語,所謂的醒悟禪機,也只是小孩子的口角,一時的苦悶。


那一個春天啊,就像陽光下的飛花,輕輕盈盈飄著,追逐著。不要害怕落地,即便落地了,也有憐它愛它的林黛玉執著花帚、攜著花囊、擔著花鋤,把花片們送入花冢,萬分妥帖。曹公特地杜撰了一道餞春風俗,讓春天乘著女孩子們所編織的轎馬離去。而大觀園中最優秀的兩個女孩子,在餞春的這一日,一個第一次為春光打動心神,另一個則在為春天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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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下一個春天,來時遲遲,去後何疾。風波已起,春天也只好蒼白,時序屬春,命數上已是秋令。這一個春天驚人的短暫,從早春的夭桃到春暮的柳絮,不過短短一回,就都隨著風箏隨風而去。潦草的春天不是春天,也就沒有了收場。一翻頁,就是金風肅殺。


而六十三回的這一個春天,還沒到命途上的秋令,卻也不是一味的溫柔景色。一花一朵、一草一木,不再是女兒們詠歎賞玩的對象,都成了賬目上的一分一釐。鶯鶯燕燕被魚眼睛們斥責,而剛剛才脫離樊籠的小戲子們,在這個春天裡成為了“蜂團蝶陣亂紛紛”。杏花在不知不覺中落盡,寶玉一面感嘆辜負了杏花,另一面仍不能面對愛情指向分離。


其實春天本來就是混亂的。花粉爆炸,蜂蝶熙攘,溫度像坐了火箭一般上升——這樣的天氣,人隨隨便便就能得上一場感冒。只有早春才肯從容,北方的暮春,實在讓人著急上火。


所以過完了清明,送別了杏花,曹公一筆轉來,來寫這些丫鬟僕婦們鬧出的雞飛狗跳。


茉莉粉,薔薇硝,玫瑰露,茯苓霜。真香啊,用在面頰上的,是脂粉濃香;可以入口的,是唇齒留香。這是春天的味道,可是蜂蝶恣採花蜜從不平靜。下一回的司棋更是染上了節氣的火,全披掛的武藝砸了小廚房。小蟬,蓮花,連丫鬟的名字也在暗示,這是個被夏提前吞噬了的春。


在一片混亂裡我們幾乎要忘記春天。淋淋漓漓的火氣,黏黏膩膩的心事,是夏天了吧?倒像盼著一盞冰吃下去立時清涼才好。可這還不是吃冰的時候,只宜“泉香而酒洌”。


可別忘了,春花還在開呢。芍藥是離草,春日將離。將離的春天,也還是春天,作者為了讓我們從夏天的錯覺裡驚醒,一道旨意,調用了百花中的丞相。


第六十二回,風波暫平,夏日的氣焰稍息。寫過了混亂與不安,當然還要鋪陳些,才是春天。早春的花兒輕巧,素淨,是自在飛花輕似夢;而到了暮春,花們也濃墨重彩,飽飽地吸收了春姑娘的顏料庫,搭載著溫度的火箭,一夜之間,便是奼紫嫣紅開遍。


一場四角俱全的生日宴已然熱鬧非凡。暮春的風裹挾著宴會的好興致,只聽得席上嘮嘮叨叨的酒令,和叮叮噹噹的鐲子響。宴會還只是熱鬧,若論春日的穠豔,還要算湘雲眠芍。莫嫌芍藥將離,紅香散亂,香夢沉酣,只有暮春才好做這樣的夢。若時節更早,桃花梨花海棠們的飛片都太淺,這夢不夠濃麗;而再往後,就只能睡得一身汗膩,斷不會有梅梢月上那般清雅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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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就已香夢沉酣,如果夜間只是平靜度過,未免失了意趣。


況且,怡紅院的人們還沒有盡興呢。


若是賈母王夫人在家,寶玉的生日定然也要熱鬧一回。岫煙的生日還是會被湘雲說破,而平兒大約只會看著旁人的熱鬧。不是那名冊上的人,什麼生日不生日的。就像四兒,也是這一日的生日,為寶玉的夜宴貢獻了三錢銀子,為寶玉過生日,也算是自己的快樂。


有賈母在的生日宴,一定是有酒有戲,這是賈府宴會的標配,寶釵的生日如此,鳳姐的生日如此。即便是寶玉這位牛心左性的小爺過生日,想來生日一定是鳳姐操辦,那就等於看老太太的意思行事。美雖美矣,也只是主子們優雅的消遣。


過生日都有規矩。既然是生日,寶玉一大早最要緊的是行禮。一拜天地,二叩宗祠,賈母賈政王夫人們不在家,也要朝上遙拜。拜過尤氏拜姨媽,拜過姨媽拜李紈,四個奶媽家也不能忘記。拜完一圈回來,難怪寶玉要說走乏了。這還不算,他拜過了比他年長的,還有一群比他年小的上門來。要不是說出來平兒岫煙也是這一日,四個人一處拜壽實在有趣,這些禮數也夠人受的。


賈母王夫人不在家,薛姨媽很自覺地退居二線,無聊的女先兒被打發去陪伴薛姨媽。白日裡紅香圃的宴會夠隨意的了,最最出格的,也不過是湘雲醉臥。畢竟管家婆子們時時盯著,盯著丫鬟們,更盯著主子們,探春平兒見林之孝家的來查問,也就不再喝酒。這世上沒有絕對的自由,所有的自由都在限度之內。


可怡紅院的丫鬟們似乎要破例。白日的宴會有規矩,便自己開一場夜宴。芳官抱怨白天喝酒不叫她,一心要在晚上開齋破戒,喝個過癮。夜宴是一早計劃好的,寶玉早就知道“咱們晚上家裡再吃”,可惜這位公子實在是無事忙,丫鬟們錢也備下了、酒也藏好了、菜也點好了,他還巴巴地提醒襲人“如今吃什麼,好早說給他們備辦去”。聽說都備下了,便喜得吩咐趕緊關院門,看得我們又氣又笑。不過,這才是寶玉啊,這是他的生日,他自然不仔細,若是他做主為哪位姐姐妹妹來辦生日,那才有精細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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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林之孝家的時刻不忘提醒主子規矩,白天怕探春平兒們喝多,晚上又怕寶玉晚睡。晚睡還是小事,還有稱呼上的規矩。林之孝家的說的沒錯,賈璉對著鴛鴦要稱姐姐,論理寶玉確實該叫襲人、晴雯作姐姐。可實際上寶玉還是叫名字叫得多,無他,她們於寶玉,不只是祖母派來服侍的丫鬟,不是誰的附庸,不能拿來和“老太太、太太屋裡的貓兒狗兒”在一處並列,她們是獨立的個體,是親密的朋友,是忠實的玩伴。


丫鬟為主子出錢過壽,如果這件事發生在鳳姐屋裡,那叫做“孝敬”;發生在怡紅院,那就是請客。只有朋友之間才有這樣的請客。說什麼“不該叫他們出才是”,朋友間的義氣,就是“哪怕他偷的呢,只管領他們的情才是”。其實,參與請客的女孩子們,除了襲人領著一個月二兩銀子,旁的丫鬟月錢都不算多,探春買些小玩意尚且要攢錢,這些女孩子們驟然拿出三五錢銀子來,怕也要攢好久。可她們才不會精打細算,只要高興,怕什麼!花了銀子,寶玉高興,自己高興,怡紅院上上下下都高興,實在是划算得很呢。


這種朋友之間的感情,林之孝家的當然不會懂。打發走了她,怡紅夜宴正式開場。擺上酒果,卸了釵環,商定了佔花名,才想著該多叫幾個人來。怡紅院的人實在有趣,正裝也卸了,頭上隨便一挽,身上都是長裙短襖,這會子要叫人去。曹公不肯寫她們再換上大衣裳出門叫人去,可細想一想,真有趣,都被寶玉傳染了無事忙。


請來的姑娘們進門,看著這一群長裙短襖的人,自然也就明白這是一場出格的夜宴,只求盡興。這一個春天的收場,到底還是沾染了先前的放縱與大膽。只宜清淨守節的大奶奶李紈放了話,“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間如此”,這些女孩子的放縱就像得到了特批。


天長夜短,美好的夜晚更短。這樣春風沉醉的晚上,彷彿只是抽了幾支花名籤、喝了幾盞酒就過去了。帶著酒意,所有的動作都是慢的,芳官慢悠悠倚上襲人,“好姐姐,心跳得很”,那才是丰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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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惟有玉碗盛來琥珀光。這一夜有多美呢,最適合拍長鏡頭,只拍她們自己笑著,喝著,鬧著,不怕臊地唱著,說什麼、唱什麼,那都不重要了。這個鏡頭,叫做春天。


酒喝盡了,人人都詫異,酒也有盡的時候。就像春天也有終結,她們在醉意中入睡,醒來的這一日,夏天正式光臨。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春天最濃烈的花叫做牡丹,開在暮春。


牡丹雖好?牡丹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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