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康寧|由《冬青老人口述》中的“蘭亭論辨”談起

最近為讀書圈熱追的《冬青老人口述》,有一段談“蘭亭論辨”:“《蘭亭》論爭以後,出了一本書《蘭亭論辨》,大多數都是贊同郭沫若的文章,……反對郭說的登了三篇,實際上就是一篇,因為頭一篇章士釗的文章並不是當時寫的,而是在《柳文指要》中從柳宗元的文章講到‘永’字時發揮出的一個議論;第三篇商承祚的文章,也是後來寫的。只有第二篇高二適的文章,乃論辯當時所發表。正反雙方對比懸殊,……”

叶康宁|由《冬青老人口述》中的“兰亭论辨”谈起

《蘭亭論辨》

口述比書面作文更容易產生歧義,讀冬青老人的表述,不明就裡的讀者很容易認為當時的高二適是孤軍奮戰。

實情並非如此。

其一,卞老記憶有誤。商承祚的論文的確是當時寫就,並刊於《中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1966年第1期。

其二,除卻張瑞田提到的“蘭亭論辨”中的隱身人張效彬(寫信給高二適鼓勁加油,並提供論據),至少還有兩篇當時在大陸公開發表的、不贊同郭沫若觀點的論文。

因《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為世人所熟知的龍潛,也參與了蘭亭論辨,他的論文《揭開〈蘭亭序帖〉迷信的外衣》,開篇就說:“從郭沫若同志的文章《由王謝墓誌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偽》發表以後,報刊上又相繼發表了高二適、嚴北溟、唐風等先生的文章,對《蘭亭序》的真偽問題進行了商討。……高、嚴、唐三位先生是不同意郭沫若同志的看法的。”

嚴北溟的論文刊於《學術月刊》1965年第8期,後來收入華人德和白謙慎主編的《蘭亭論集》,已為學界所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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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亭論集》

唐風的論文,刊於1965年8月19日的《文匯報》,不知何故,並未收入《蘭亭論集》。

唐風是金性堯的筆名,此文在金身後被收入《金性堯集外文編》,從《蘭亭序》是否依託問題、《蘭亭序》的內容問題、智永依託的目的問題、王羲之的書法問題四個方面批駁了郭沫若的觀點。

冬青老人感覺“正反雙方對比懸殊”,原因之一就在於1973年編輯成書的《蘭亭論辨》,添加了好幾篇並非論辨期間撰寫發表的論文,以強化郭陣營的聲勢,如郭沫若的《新疆新出土的晉人寫本〈蘭亭〉殘卷》,作於1972年;王一羽的《東晉字體沒有脫離隸書筆意》和李長路的《〈蘭亭〉辯妄舉例小補》,作於1973年。

編者還有意弱化了反對的聲音,出版說明直言:“上編收有郭沫若同志以及與之觀點一致的文章,下編收有與郭沫若等同志觀點相對立的具有代表性的文章。”有了修飾詞“具有代表性的”,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屏蔽嚴、金的論文了。

毋庸諱言,高二適的文章影響固然大,論辨卻不夠得力。王玉池甚至說:“在其文章中存在著許多常識性錯誤,有些已到了令人吃驚的程度。”黃君實也說高“對書法識見甚淺”,嚴、金文章“頗有見地”。

郭陣營也沒有《蘭亭論辨》一書呈現的那樣強勢。有兩篇論文的於碩,後來大家都知道就是郭的夫人於立群;還有趙萬里、徐森玉、啟功的論文,基本都是派下去的任務。撥開歷史的層層霧靄,郭的鐵桿戰友其實寥寥無幾。

《蘭亭論辨》一書是後人瞭解這場論爭的主要憑藉。今天,我們重讀它,不難感受到: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權利的毛細血管不止會自覺地屏蔽一些東西,也會有意識地放大或者強化一些東西。

《冬青老人口述》勾起了我對蘭亭論辨的興趣,有興趣就有收穫,近日網間淘書,一個不起眼的油印本吸引了我。

這是蘭亭論辨期間麥華三撰寫的一篇論文,《神龍蘭亭的真假問題》,初稿撰於1965年11月4日,定稿於1967年8月28日。

叶康宁|由《冬青老人口述》中的“兰亭论辨”谈起

《神龍蘭亭的真假問題》

麥氏此文雖力證神龍本《蘭亭序》為贗物,卻並不否定定武本《蘭亭序》,所以也算是反對郭陣營的論文。

麥氏為什麼選這個題目寫論文呢?原因在於郭沫若的《由王謝墓誌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偽》“書後”部分,有個觀點:“說到《神龍本蘭亭墨跡》,……照我看來,這個墨跡本很可能就是真跡。它不是臨摹本或者‘響拓本’。”郭氏還以此作依據,進一步證偽《蘭亭序》。

麥氏的結論是:“這帖就是薛紹彭刻本的臨本的勾摹本,是明代豐道生製造的。從書史來講,是明代的複製品。”

與麥氏論點大致相同的還有唐蘭,他早在1963年就寫過《“神龍蘭亭”辨偽》,不過直到二十年後(1983年)才發表。

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麥華三這篇論文是一篇頗具技巧的辯駁。表面看來,他承襲了郭的思維,也是“破”,破除權威,破除迷信。所不同的是,他的“破”,是為了“立”。正所謂:“破字當頭,立也就在其中了。”

當年隔岸觀火的徐復觀,也曾寫過文章,強調“求真是構成學術尊嚴的重要條件”,認為“研究者逃避求真之路,則我國三百年來的學術落後,真不知伊于胡底了”。歲月奄忽,五十多年過去了,回首蘭亭論辨,徐氏的話,依然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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