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圍城》是小孩讀物?吳秀波:《金剛經》外得讀《管錐編》

我也算是《管錐編》的老讀者了。閒翻《管錐編》,最大的體會,是略顯裝逼的一句古話:“大道無名,大匠不斫,大師無界”。

錢鍾書《圍城》是小孩讀物?吳秀波:《金剛經》外得讀《管錐編》

《管錐編》,中華書局版

儘管,它的作者錢鍾書先生,名聞四海,擁躉無數;這部著作本身,也世所周知,可是我總執拗堅持,它始終是一部“寂寞之書”。它的地位尚未得到當有的評價,它的價值有在不著調的浮誇聲中被湮沒的危險,尤其是它的隱微寄託也沒能得到更多更深的發掘。

看一般議論,多數人只是視它為談文論學的知識寶典,亦或無非就是可用來徒逞口舌的裝逼利器,甚至有太多從沒讀過且根本無力讀懂的人們,總不忘嘲諷它“七寶樓臺零碎不成體系”,充滿牴觸與詆譭。如此讀法,自然直接略過了它猶如九曲十八澗一般曲折傳達的真切意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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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婦留學用功期間

可以說,集古今中外學問極盡博雅的論學,僅是《管錐編》的表層皮肉;思想的湛妙,與深藏的反思批判意識,以及對中國社會乃至人類命運悲慨的主旨,才是《管錐編》的靈魂。楊絳晚年,有回接受德國漢學家莫芝宜佳(Monika Motsch)訪談,曾很落寞地說,“《圍城》到底屬於小兒科,是寫著玩的,錢鍾書的全部智慧,都在《管錐編》裡,可惜懂得人不多”,心情是不平也是遺憾。

也許,這是楊先生以知情者兼親歷者的身份,道出其夫君不便也不屑說明的真實意圖吧。


細想我自己,接觸《管錐編》的時間,可能還是比較早的。回憶起來,當始於高中一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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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中時,陸陸續續地,通讀過錢鍾書已出版的大部分文學類作品。小說也好,散文也好, 諸如《圍城》、《寫在人生邊上》、《人獸鬼》等,算是在一知半解就生吞活剝的狀態下,大體看完了。那時,就讀的五體投地,內心猶如發現新世界一般喜悅,還動筆寫過數篇讀後感性質的文字——儘管淺薄至極,零散發在一些報刊上。

也許,青春期的心,總誤裝逼為好學的。只是,薛譚初學謳式的嘗鼎一臠,就足以讓我對錢鍾書先生更多更加“高大上”的學術著作,諸如《宋詩選注》、《七綴集》、《談藝錄》,尤其是《管錐編》,生起“覬覦”之心了。彼時,我還在廣東老家小鎮,文化荒原一般的小地方,買書極困難。好在那會,社會上尚流行“貝塔斯曼書友會”——雖然它也已處在窮途末路,在垂死掙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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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家有似亞馬遜的網上書城,每月免費給郵寄贈送一冊新書介紹冊,讀者有相中的,可直接到郵局匯款購買。終於有那麼一回,看見其中有作家舒展編選的《錢鍾書論學文選》,一套六冊,是匯合了錢先生所有學術文字,加以巧妙編排的這麼一部選集。

我那時已經發燒粉狀態,對錢先生的喜愛程度,大概並不會遜色給如今的肖戰死忠粉。當天中午,下課鈴一響起,奔出教室拐起單車就跑往郵局下單了。書的價格,印象也很清楚,打折後總96元,差不多是我大半年的零花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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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論學文選》,我買到的是1997年的第5印版本

這是我第一次為買書忍痛下血本,欣慰的是,不算特別浪擲。自此以後,就開始了我亂讀《管錐編》的怪異旅程。閒翻著亂讀著瞎啃著,我也就跟著上了大學,借閱且購置《管錐編》,慢慢變得順風吹火般自然了。

《管錐編》不僅讀,愛屋及烏,也收藏了好幾種版本。我不斷地閱讀它,斷斷續續懵懵懂懂近10多年,怎麼讀都讀不完。無需遮掩,大部分文字,讀來如入迷宮,茫然不知所云,至今依然如此;可讀至些許會心處,歡喜到不忍釋卷,此情此況也往往有之。那種意味,是難以言述的莫逆之感,反正有得即喜,浮光掠影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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矯情但不誇張地說,《管錐編》這部書,與我的生命成長,乃至心靈體驗息息相關。它從不間斷地參與制造著我的精神空間。


我常想,初次接觸《管錐編》的讀者朋友,感受到它最大也最直觀的魅力,當是其內容的淵通博闢,以及文筆高邈奇秀吧。

的確,《管錐編》通篇,品藻學林,鼓吹大雅,真能凌轢塵寰,超凡脫俗,做到一字無遺,無微不及。一部《管錐編》,猶如中國文化的勝地名園總彙,滿冪如錦;更像一位無所不知的智慧老人在授業解惑傳道,刻畫光景,恢恢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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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錐編》內頁

它有魔力,使得每一個用心的讀者,猶如置身在思想文化的曼妙世界之中,徜徉自肆,應接不暇,移步換景,迷花醉月。可是,它無數分叉口中的每一小路,又都是自有條理的,並不蕪雜,更無意只為顯示自己,故意設置路障為難你。只要你我細心辨識,反覆參詳,並不會真的迷路,是山重水複,柳暗花明,條條大路通羅馬,古今中西同指路之狀。當那時分,語言文字、知識結構的挑釁性障礙,彷彿隨著山川陵谷的阻隔一塊消失了。

我素以為,《管錐編》的體例,實最接近清初樸學大師顧炎武的《日知錄》。再引申說,不僅體例很像,論學的方式也像,連那份苦心孤詣都相似極了。而單論其學術成就,也堪與《日知錄》並稱近三百年來札記體學術雙壁,不顯愧色。真的,讀《管錐編》,我秉受到的震驚,往往與讀《日知錄》相似:密密麻麻的知識點下,掩映的是思想深度的不同尋常,是可以無限啟發人的低吟,無影無形又砉然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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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錐編》的這一奧秘,是長期不彰的。好似明珠被暗棄在了通街大衢,灰蓋霾積,路人攘攘卻無人願意蹲身撿拾,至為可嘆可惜。


就我感知而言,讀錢先生著作,實與讀別家學術文字很不一樣。這一點認識,與日推移,愈感深切。《管錐編》讓我領悟,錢先生實是現代中國潛藏最隱蔽的思想大家。

如今世人對錢鍾書先生的評價,基本多在“學問”與“文學”上立論,都說他是什麼詩人,什麼文學家、什麼小說家,什麼翻譯家,什麼語言學家,什麼考據學家,什麼古典學家云云,都對又完全“說似一物即不中”。實際上,凡是年久月深用心閱讀《管錐編》的朋友,並不難明白,錢先生思想之遼廓,思考之尖銳,思維之深刻,完全超越這些“身份”。他堪稱“思想家”,深度與廣度不會亞於同時代的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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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與魯迅,委實是“一夥”的精神同路人。有一位朋友說,他們二人,都是從眾生可憐可恨可悲之處入眼,不同只是在於:錢鍾書宛如穹頂睥睨嘻嘻而笑的彌勒,盡顯狡猾與大智慧; 而魯迅呢,更像悲憫鬱憤自入地獄的地藏,宛然無私又偏激的捨身佛,真是很精準的概括。

因此,在我看來,也因有《管錐編》這本書,得以讓錢先生跳出文士學人的層面,進入思想鉅子的行列。我曾一再跟友人強調,《管錐編》不止是論學之書,亦是論世之書,更是憂患之書,借用西人列奧.施特勞斯那句極有名的話來說,也是“隱微寫作”之書,我們需要時時注意這一藏在冰山下的特質。

錢鍾書《圍城》是小孩讀物?吳秀波:《金剛經》外得讀《管錐編》

列奧.施特勞斯,1899—1973

我們知道,錢先生著手寫《管錐編》,是從1971年開始的。他寫作這部書的時期,是“避席畏聞”的時代,舉國陷入迷狂之狀。極個別知識分子尚還清醒,可噤若寒蟬動輒得咎。錢先生目擊心傷,又“慚愧自己是懦怯鬼”,言說不免躊躇。他有太多話要說,太多意見要表達,太多想法要藉助“一般人看不懂”的方式,夾帶“私貨”告訴後來人。

一部《管錐編》,實深藏著無數現代中國文人的內心隱痛,當然還有狡猾的春秋筆法——儘管全書無論對外在的環境,亦或他自身的光景幾乎都一字不提。這就是說,也許只是出於個人審美喜好,但更明顯是為了避開羅網,錢先生採取了最具中文美感、也是最為隱秘表達方式去議論。

錢鍾書《圍城》是小孩讀物?吳秀波:《金剛經》外得讀《管錐編》

北京乾麵衚衕15號院,錢鍾書夫婦曾經的住所

此法,即用古奧的文言,借闡述古典的幌子,去控訴血腥,去貶斥醜類,去寄託理想,去呼喚文明再生。這種迂迴的方法,也曾一度讓他感到非常孤獨,曾自嘲是“沒有國籍護照的文化流浪漢”,在暗暗進行著“地下工作”。多年以後,《管錐編》的英譯者、漢學家艾朗諾,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我們瞭解錢先生寫《管錐編》時候的心情,便會明白他此處是有的放矢的,太多話是帶著傷痛寫的”,是真知者之言。

我覺得,就性質跟用心而言,他與前輩王夫之寫《讀通鑑論》,是心曲相照,是隔岸呼應,是有著相近的苦心孤詣的。只是,很遺憾的是,這種方式帶來的負作用是:我們如今讀《管錐篇》,因了時過境遷,因了隱語廋詞,最難體會到的,往往正是他此點意圖與苦心。


在我看來,近三百年,中國文史門類,至少有四部書是最足稱“偉大”二字的:

這四部書分別就是:顧炎武的《日知錄》、王船山的《讀通鑑論》、章太炎的《訄書》,剩下一部就是現下我正在談論中的《管錐編》。

《管錐編》,116萬字的大部頭,高高山頂立,完全無意與前賢抗衡,卻隱然敵國。當初,演員吳秀波出面薦讀,大力舉薦的也是《管錐編》,對《圍城》等“潮流讀物”頗有不屑之意,也算他在《金剛經》之外,學有專攻吧,呵呵。

錢鍾書《圍城》是小孩讀物?吳秀波:《金剛經》外得讀《管錐編》

略顯尷尬的推薦

忝為一介腦殘錢粉,作為《管錐編》的忠誠讀者,我最期待的,是會有更多朋友,能夠親近、閱讀《管錐編》這部書,認識到它的偉大之處,以及它何以偉大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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