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金庸先生的武俠作品，我們耳熟能詳，提及作品中的武功高手，我們立馬能想到一大串名單：黃藥師、歐陽鋒、喬峰、段譽、虛竹……他們的名字，在金庸先生的江湖世界裡，可謂“大名鼎鼎”，在現實世界裡，也算是“婦孺皆知”。其實，在金庸先生的江湖裡，還有許多“默默無聞”的高手，他們的光芒雖然被主角掩蓋，可是，他們的魅力卻“頑固”地流在了白紙黑字之間，等待有心者發現。
譬如說《神鵰俠侶》，在這部小說中，有一群隱世高手，雖然只是在書中匆匆露了幾面，卻令人印象深刻。《神鵰俠侶》第三十五回，金庸先生妙筆如花，通過側面描寫，體現了轉輪王張一氓的瀟灑、深藏不露：
三人回到內堂，就燈下看時，見紙扇一面畫著個伸出舌頭的白無常，笑容可掬，雙手抱拳作行禮狀，旁邊寫著十四個大字：“恭祝郭二姑娘長命百歲芳齡永繼”。黃蓉翻過扇子，見另一面寫著道：“黑衣尼聖因、百草仙、人廚子、九死生、狗肉頭陀、韓無垢、張一氓拜上郭大俠、郭夫人，專賀令愛芳辰，冒昧不敢過訪，恕罪恕罪。”這幾行字墨漬未乾，寫得遒勁峭拔。 朱子柳是書法名家，讚道：“好字，好字！”黃蓉沉吟道：“咱們瞧瞧襄兒去。”
類似張一氓這樣的角色，在金庸先生書中數不勝數，餘不一一。金庸先生筆力強勁，再小的角色，他也用心對待，只是，一般讀者習慣性地關注主要角色，常常忽略這些邊角料似的配角。我讀書有些不大一樣，我向來喜歡反派和配角，所以，常常會關注主角之外的人物，我私以為，這些看似不起眼的角色，更貼合我們普通人的生活，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成為主角，大部分人，都過著配角人生。
我出生於90年代初期。我們這個時代的人，自幼受港片洗禮，如若說起香港電影中的天王巨星，腦海中立馬會出現一大串名單：周星馳、成龍、周潤發、張國榮……香港電影有點兒像金庸先生的江湖，人才輩出，同樣，在這些星光熠熠的主角光環下，香港電影江湖也藏匿著一批“默默無聞”的高手，“吳孟達、石榴姐、烈火奶奶、大師兄、如花……”其中，有許多人，我們可能叫不出TA的名字，但他們的身影、聲音，深深刻在了我們的記憶之中。
今天，我要向大家介紹的人物，正是類似張一氓這樣，亦正亦邪的隱世高手。著名導演爾冬升曾說，這個人的眼神“兇狠非常”，裡面像是深海，時而波平如鏡，時而翻起暗湧。
他只是一個演員
2002年，香港電影人集眾人之力，推出電影《無間道》，試圖挽回港片頹勢。在內地大片《英雄》與歐美大片《哈利波特》的夾擊下，《無間道》上映兩週，票房突破3000萬港幣，成功突圍。香港電影人趁熱打鐵，2003年推出電影《無間道II》，只是，大勢已去，《無間道II》沒有複製第一部的成功，香港電影至此一蹶不振。
《無間道II》雖然沒能拯救香港電影，但是，不可否定，它是一部經典，尤其是吳鎮宇飾演的倪永孝，堪稱中國版“教父”。
其實，在這部電影中，還有一個人，他的表現不亞於吳鎮宇，他的一舉一動，足以留名影史，他就是廖啟智，在《無間道II》中扮演三叔，是倪永孝的得力助手。
電影中，有一場戲，頗為經典。三叔奉命解決某個老大，將其綁到郊外活埋。小弟挖坑埋人，三叔靠著汽車，自顧自吹起了口琴，吹奏的曲目是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琴聲悠揚，殺人者西裝革履，兩者與殘忍的殺人場面形成強烈對比，有一種道不清的荒誕與殘酷。
這段吹口琴戲是廖啟智自己加的。
這場戲開拍之前，廖啟智一直在片場吹口琴。劇組都在忙，大家也沒在意，只是覺得奇怪。開拍時，廖啟智忽然走到導演麥兆輝跟前，淡淡地說，我想吹口琴。導演也一頭霧水，問廖啟智為什麼。廖啟智沒解釋，徑直走掉了，繼續在角落裡吹口琴。麥兆輝跟上去又問了一遍，是不是拍完殺人吹口琴。廖啟智依然沒有解釋。
麥兆輝實在沒辦法了，就跟廖啟智說，要不這樣吧，拍兩個鏡頭，一個不吹口琴，一個吹口琴。
事實證明，吹口琴的版本更符合《無間道》一貫的高雅格調。麥兆輝後來回憶道：“這個經歷很有意思。有的演員不會直接把他的想法告訴你，他不會上來跟你說，‘我們拍完殺人後，拍我在旁邊吹口琴吧’，他是直接拿口琴在旁邊吹，給你營造一種氣氛出來，實現一種‘軟性推銷’。這就是演員咯，會做預備工作，又會對一個角色有選擇，又會不斷在戲裡面加分，又和其他人合作。”
像是《無間道2》中的神來之筆，在廖啟智的演藝生涯中不勝枚舉。眾所周知，香港演員的工作量很大，大部分香港演員幾乎做著流水線工人般的工作。在這樣繁重、瑣碎的拍戲任務之下，仍能對演戲心存敬畏、思考，非常不易。
早年間，周星馳、吳孟達還未火爆的時候，發生過這樣一件事。周星馳去找吳孟達，吳孟達正在研究劇本，周星馳問吳孟達，你有多少臺詞呀，這麼認真。吳孟達說，幾句而已。周星馳不解，幾句而已，這麼認真。吳孟達說，正是因為才幾句，我更要好好想辦法，怎麼表演才更出彩呀。
吳孟達深諳配角之道，廖啟智也是如此，或許這是同為港片黃金配角的終極領悟。當然，在吳孟達、廖啟智等金牌配角的心裡，他們從來沒有當自己是配角，或者，根本沒有主次之分，他們只是把自己當成一個“演員”，僅此而已。
他是一個小人物
論外形，廖啟智的確一般。一米七左右的矮個兒，長相普通，只是那雙眼睛格外“鋒利”：眉毛顏色清淡，幾乎看不清，單眼皮，眼角下拉，年輕時，眼睛裡透著一股陰邪之氣，倒是適合陰險狡詐的反派角色；
成熟後，眼睛裡的陰邪之氣仍在，只是這股氣，多了一層膜，變得捉摸不透，更像是禿鷲的眼睛，陰鷙且沉穩；這雙眼睛裡迸發的光芒收發自如，因此，廖啟智亦正亦邪，飾演好人楚楚可憐，飾演壞人令人深惡痛覺。
只是，這雙眼睛，需要歲月的洗禮，才會愈發閃耀。在香港影視業的黃金時代，帥哥、美女層出不窮，廖啟智這般模樣，自然只能活在前者的光芒之下。
廖啟智出生於1954年，成長於基層家庭。廖啟智有一個親戚，在大東電報局工作，得此方便，廖啟智家可以用便宜的價格安裝“麗的映聲”，收看粵語長片。當時，廖啟智在電視裡看到童星馮寶寶，受她啟蒙，決心長大做演員。中學畢業，廖啟智投考無線藝員訓練班，因為顏值不過關，考了兩年才入圍。與他同期的還有演員湯鎮業，劉德華、梁朝偉等都是他的後輩。
廖啟智出道後參演的第一部作品，是當年紅極一時的《上海灘》。在劇中，他扮演丁力的一名馬仔。在高大靚麗的周潤發、呂良偉身旁，廖啟智顯得極為黯淡。自此以後，廖啟智開啟了漫長的配角生涯。
謝賢、梁朝偉、劉青雲、吳啟華、張學友、周星馳……這些人，都是銀幕上的絕對主角，也都曾與廖啟智有過合作。每次，廖啟智都能在不起眼的地方，為他們作配，襯托主角的光芒。時間久了，廖啟智在圈內打出了口碑，當時，不少主演得知配角是廖啟智時，心中會輕鬆不少，因為，他們知道，廖啟智能夠更好地凸顯主角的光彩。
當然，廖啟智賣力演戲，不是為了襯托主角。在他心裡，一切都是為了整部戲的正常運作，所謂配角、主角，只是戲多、戲少而已，這也正是廖啟智雖然身為配角，但總能在有限的戲份中大放異彩的緣由：“一部電影是一個商業運作，每部片都需要不同類型角色互相配搭，主角當然是戲份多，配角會少一些，但如果沒有一些配角去襯托主角，或者說去撞擊主角的戲份，那部戲未必會好看。”
這期間，廖啟智所扮演的人物，多為底層百姓、中年鬱郁不得志者，或是陰邪狡詐之輩。他身上那股亦正亦邪的氣質，在多年配角生涯的磨鍊之中，愈發迷人。
經典角色有《刑事偵緝檔案》中的中年警探，老不正經實則重情重義，層次複雜；
《籠民》中的智障兒，表演細膩、情感剋制，催人淚下，憑藉這一角色，廖啟智奪得金像獎最佳男配角；
《殺破狼》中的爆裂刑警，脾氣火爆、內心柔軟，情感變化細膩，一個小眼神、一個小動作都是戲。
有人曾問廖啟智，他是怎麼揣摩小人物的一舉一動的。廖啟智的回答非常乾脆：“因為我就是小人物啊。”
廖啟智從未當自己是明星，日常出行，一般都是坐公交或地鐵。有時候，他也會被認出來，被人指指點點、小聲議論，大多數時候，路人只是覺得他很眼熟，但是叫不出名字。廖啟智也不生氣，反而大方地衝路人微笑。大抵是因為時刻保持著平常心，廖啟智所飾演的角色，才會那麼血肉豐滿，才會那麼貼近普羅大眾。
我從來不是明星。可能這跟我給人的感覺有關吧，而且我擅長的只是演戲，做明星是需要很多東西配合的，但我不太會做這些，也不適應，所以我只能老老實實做個演員。自己的形象問題吧，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大紅大紫，去到哪個位置，這方面我很隨意的，心理狀態也很好。我不計劃將來的，希望自己每一個工作都能做到可以，我不敢說最好，因為最好太難定義了，做到可以吧。
他是一個好爸爸
前文已述，由於外形限制，廖啟智考了兩年無線藝員訓練班。因禍得福，他也是因此，才能和他妻子陳敏兒相遇。
當時，陳敏兒是無線電視臺的當家花旦，廖啟智只是一個無名小輩。兩人相識三個禮拜後，廖啟智問陳敏兒，是否願意嫁給他，陳敏兒點頭同意。確定戀愛關係雖然只有三個禮拜，但是結婚卻是9年之後的事。1987年，廖啟智和陳敏兒註冊結婚，婚後育有3個孩子。
婚後，廖啟智更加賣力地工作，丑角、反串、反派，他都甘願嘗試。1990年，廖啟智參加綜藝節目《歡樂滿東華》，他穿三寸高跟鞋，表演高空踩鋼絲，陳敏兒在後臺擔心得直流淚。
付出總算有回報，廖啟智雖然沒有大紅大紫，但總算在娛樂圈扎穩了腳跟，有了穩定收入。
夫妻恩愛，子女相伴，對演慣了配角的廖啟智來說，這無疑是主角劇本，堪比人生贏家。然而，命運弄人，“主角”實在不好當。
2001年，陳敏兒生下第三個兒子廖文諾。生產時，陳敏兒血崩難產，產後，患上了抑鬱症。家庭的重擔，一下子全壓在了廖啟智身上。他不僅要拍戲，還得照料三個孩子以及妻子。對此，廖啟智沒有抱怨，反而覺得很正常：“她生孩子那麼辛苦，就要呵護她，遷就她。”
在廖啟智的悉心照顧下，陳敏兒的抑鬱症漸漸有了好轉。然而，好景不長，2003年7月，3歲的小兒子廖文諾確診患上了白血病。得知此消息，廖啟智瞬間崩潰，他躲到無人的地方，泣不成聲。
為了照顧小兒子，廖啟智幾乎推掉了所有工作，只剩下一份兒童節目的主持工作。治療兩年後，小兒子的病情漸漸穩定。但是，沒過多久，醫生又在廖文諾的血液中發現了癌細胞。妻子陳敏兒得知後，直接崩潰，抑鬱症復發。所有人都可以“垮掉”，唯獨廖啟智不可以。小兒子病重，妻子抑鬱，家裡還有年邁的老人和兩個年幼的兒子，廖啟智咬緊牙關，一個人默默地扛下了所有苦難。
終究都是要面對的，只是時間而已，當冷靜下來，知道這是現實時，你便要重新上路，整裝待發，儘管不願意，始終也是要面對的。
長期化療、放療，反覆發燒、嘔吐，將年幼的廖文諾折騰得苦不堪言，廖啟智更是心痛不已。
那段時間，廖啟智的生活機械而忙碌。廖啟智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先送兩個大兒子上學，再趕去醫院，幫諾諾按摩、洗澡，陪伴諾諾，直至太陽下山。離開醫院後，廖啟智回到電視臺主持親子節目，深夜歸家。週而復始。
2006年4月5日，廖文諾牽著廖啟智、陳敏兒的手，在他們的歌聲中，微笑著離開了這個世界。廖文諾離開的第二天，廖啟智終於忍不住，第一次在妻子、孩子面前崩潰痛哭。
生命中不是隻有美好的東西，不能說美好的就記住，痛苦的就選擇遺忘的。當然這個過程還是很複雜的，但是信仰幫助我離開了陰暗面。現在想起的時候不會有很心痛的感覺，我真的很想他。
廖文諾去世後，廖啟智逐漸迴歸演藝事業。2009年，憑藉《證人》新爺一角，再度奪得金像獎最佳男配角。發表獲獎感言時，他將獎盃朝天高舉，感嘆道：“兒子，那個獎16年前我已經拿過，這次承你貴言，我又拿了新的。諾諾，雖然你今天不在我身邊，但是我知道，這個獎我跟你都有份。”
結尾
廖叔的故事講完了。當然，他的人生，比我的敘述精彩千萬倍。在電影世界裡，廖叔是一個配角，但是，在真實的人生中，他完全能夠擔當起“主角”的重任。周星馳在《食神》裡有一句經典臺詞——“其實，人人都是食神”。我想，這句話同樣適合人生。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主角，都是各自生活裡主角，也許，我們不夠他人耀眼、成功，還常常淪為他人的背景板，但是，在我們自己的人生裡，毫無疑問，我們就是主角。當然，這個“主角”不好當，希望我們每個人都能有廖啟智的那份堅持與努力，把人生這場戲，勇敢地領銜主演下去。
金庸：《神鵰俠侶》
麥兆輝：《無間道2導演評論版》
譚蕙芸：《死水翻不了波濤——專訪廖啟智》
超高能E姐：《他是TVB金牌綠葉，小兒子血癌病逝，妻子重度抑鬱》
賀雅佳：《廖啟智低調坐公交赴劇組 談病逝兒子稱已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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