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詩人的千年之痛

□馬琳

瘟疫,是我們的祖先曾經面對的災難。作為時代最敏感的觸鬚,詩人在瘟疫中行經,行經於生死存亡之際,行經於愛恨情仇之間。瘟疫,也被他們寫進詩文裡,或簡或繁,或隱或現,留與千百年後的我們,在字裡行間讀取那些痛楚。

蘇軾與王姓頗為有緣。在原配夫人王弗去世三年後,他續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閏之,而在他人生最低落時相伴左右的,是由侍女改為侍妾的王朝雲。

紹聖元年(1094),五十九歲的蘇軾在貶謫路上一直向南,帶著王朝雲與幼子蘇過來到了惠州。而在啟程惠州之前,蘇軾曾一再動員年紀尚輕的王朝雲留在江南。朝雲不肯,始終隨侍其旁,成為潦倒時期蘇軾的生命支柱。後來的蘇軾在《朝雲詩序》中這樣寫道:“予家有數妾,四五年間,相繼辭去,獨朝雲者隨予南遷。”而蘇軾一家的惠州生活如何呢?“門薪饋無米,廚灶炊無煙”“未敢扣門求夜話,時叨送米續晨炊”,艱辛可見一斑。

當時的惠州,在蘇軾的詩文裡是什麼樣的呢?《惠州謝表》中有“但以瘴癘之地,魑魅為鄰”;《與王庠書》中有“瘴癘之邦,僵仆者相屬於前,然亦皆有以取之;非寒暖失宜,則飢飽過度,苟不犯此者,亦未遽病也。”《與林天和長官》中有“瘴疫橫流,僵仆者不可勝計,奈何!奈何!”

然而,生活的艱辛沒有難倒能幹的王朝雲,她墾荒耕作,縫補衣衫,克勤克儉,任勞任怨。可厄運還是降臨了。紹聖三年(1096)仲夏,嶺南悶熱難捱,王朝雲染上瘟疫,在煎熬多日後不幸身亡,年僅三十四歲。也許蘇軾在哀嘆,他剛剛才幫助隔壁的廣州控制了一場正在迅速蔓延的瘟疫,讓多少百姓免於病痛與死亡!他剛剛才為惠州百姓寫下治療瘟疫的驗方“治瘴止用姜蔥豉三物,濃煮熱呷”,卻生生沒能救活同樣身陷瘟疫的愛人!

大半輩子來,蘇軾為官一任,就是扶民救苦的一任,就是施醫散藥的一任。而紅顏殞於瘟疫,更讓他自責、痛苦。徐徐回望,他彷彿望見了兩個月前一起祈福健康、永不分離的端午節:“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綵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雲鬟。佳人相見一千年。”唉!歡愉總短,哀傷尤多。

收拾悲傷的蘇軾,遵從王朝雲遺願,將愛人葬於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棲禪寺大聖塔下的松林之中,築六如亭以紀念。亭柱鐫有楹聯:“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王朝雲,已由詩人的知己,化作詩歌裡的千古紅顏。

元好問將白樸從死神手中奪回

元代文學家、戲曲家白樸幼年遭逢兵荒馬亂的歲月。白家與元好問父子為世交,過從甚密。兩家子弟,常以詩文相往來。戰爭中,白樸母子相失,當時元好問把他和他的姐姐收留下來,在亂兵和饑荒中救了他的性命。

白樸在《天籟集》原序中這樣寫道:“嘗罹疫,遺山晝夜抱持,凡六日,竟於臂上得汗而愈,蓋視親子弟不啻過之。讀書穎悟異常兒,日親炙遺山,警欬談笑,悉能默記。數年,寓齋北歸,以詩謝遺山雲:‘顧我真成喪家狗,賴君曾護落巢兒。’”戰亂與瘟疫之中,是元好問忘我的堅持與悉心的照顧,將白樸從死神手中奪回,元好問無疑給了白樸第二次生命。

1232年,也就是金哀宗天興元年,在輸掉三峰山大戰後,為了守住這最後的都城汴京,哀宗下令將城外的軍民、南渡的將士家屬以及附近城市的軍民全部遷入汴京。汴京人口一時暴漲,竟達二三百萬之多。“五月辛卯,大寒如冬”,與怪異的天氣一同降臨的,還有瘟疫。“民中燥熱者,多發熱、痰結、咳嗽”“其惡寒也,雖重衣下幕,逼近烈火,終不能御其寒”,而瘟疫蔓延的恐怖,更是無法想象:“曏者壬辰改元,京師戒嚴,迨三月下旬,受敵者凡半月。解圍之後,都人之不受病者,萬無一二。既病而死者,繼踵而不絕。……”無論是《金史》還是名醫李杲的《內外傷辨惑論》等,都有大量筆墨記錄了這場致百萬人死亡的瘟疫。親歷瘟疫的元好問,也發出“蒼天無眼”之悲:“圍城十月鬼為鄰,異縣相逢白髮新。恨我不如南去雁,羨君獨是北歸人。言詩匡鼎功名薄,去國虞翻骨相屯。老眼天公只如此,窮途無用說悲辛。”最難過的則是這年冬天,在慘烈的戰火與疫後的饑荒裡,元好問看見的是山河歲月滿目瘡痍:“鬱郁圍城度兩年,愁腸飢火日相煎。焦頭無客知移突,曳足何人與共船?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西南三月音書絕,落日孤雲望眼穿。”

次年春,汴京城破。再一年春,金國滅亡。

長大成人後的白樸,因戰亂瘟疫中亡國奔命而留下深刻創痛,誓不仕元。潛心文學,將元好問詞曲創作光大之外,再開文采戲劇之先河,成為“元曲四大家”之一。

於是,我們喜愛這樣的白樸,千般柔腸,跌宕而來:“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

那麼,我們也應該喜愛這樣的白樸,憑弔故國山水,激揚興嘆文章,感浮萍於亂世,憂民生之多艱。回望家國變換,他義憤填膺:“行遍江南,算只有、青山留客。親友間、中年哀樂,幾回離別。棋罷不知人換世,兵餘猶見川留血。嘆昔時、歌舞岳陽樓,繁華歇。寒日短,愁雲結。幽故壘,空殘月。聽閣閻談笑,果誰雄傑。破枕才移孤館雨,扁舟又泛長江雪。要煙花、三月到揚州,逢人說。”見有遺民墮落,他怒而起身:“樓船萬艘下,鍾阜一龍空。胭脂石井猶在,移出景陽宮。花草吳時幽徑,禾黍陳家古殿,無復戍樓雄。更道子山賦,愁殺白頭翁。記當年,南北恨,馬牛風。降幡一片飛出,難與向來同。壁月瓊枝新恨,結綺臨春好夢,畢竟有時終。莫唱後庭曲,聲在淚痕中。”面對突來災害,他心急如焚:“田家秋熟辦千倉。造物恨難量。可惜一川禾黍,不禁滿地暝蝗。委填溝壑,流離道路,老幼堪傷。安得長安毒手,變教四海金穰。”

韓愈《譴瘧鬼》記錄抗擊瘟疫

瘟疫,哪隻在風骨文士的情誼裡?哪隻在骨肉親情的取捨間?哪隻在瘴煙瀰漫的貶謫路?哪隻在家亡國破的離亂中?古往今來的詩人,面對災難的記述與感懷、參與災難的防範與救助、深入災難的探尋與反思,都將成為今天我們的鏡子。

“白骨不覆,疫癘流行。市朝易人,千載墓平。行行復行行,白日薄西山。”我們僅從漢樂府《古步出夏門行》的這三首殘句,就可以深深感受到瘟疫流行下生命是如此不堪一擊、轉瞬即逝。

“醫師加百毒,燻灌無停機。灸師施艾炷,酷若獵火圍。詛師毒口牙,舌作霹靂飛。符師弄刀筆,丹墨交橫揮。”唐代大文豪、政治家韓愈在這首《譴瘧鬼》中,詳實記錄了人們如何抗擊瘟疫:草藥燻蒸、艾灸火療、巫婆擺陣唸咒、道人施法畫符,大家出謀劃策、各盡其能,救百姓於生死關頭。

“去年災疫牛囤空,截絹買刀都市中。頭巾掩面畏人識,以刀代牛誰與同。姊妹相攜心正苦,不見路人唯見土。疏通畦隴防亂苗,整頓溝塍待時雨。”在唐代詩人戴叔倫的這首《女耕田行》裡,父死、母老、兄從軍,只有姐妹兩個下地幹活。加之去年瘟疫,耕牛也病死了,姐妹沒了幫手,只有用刀挖地種莊稼。瘟疫後的家庭凋零,真實不虛。

“又記得一年到村落,瘟疫正作惡。人來請符水,無處堪摸索。”道家“南宗五祖”之一白玉蟾的《雲遊歌》裡,瘟疫來時,勞苦百姓大都處於“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之絕境。

“江南民,誠可憐,疫癘更兼烽火然。軍旅屯駐數百萬,米粟鬥直三十千。”僅二三十年光景,本就吃不起的糧價又漲了三倍!王冕所在的這個時期,除了瘟疫,還有戰爭。

“連村絕煙火,比屋皆傷殘。民生與鬼鄰,疫癘仍相干。”作為明代藩王的朱誠泳,感此劫難,痛徹心扉:“匡時愧無策,撫膺空長嘆。我欲叩天閽,恨乏凌風翰。”

而清人張洵佳所寫的這首《龍砂大疫謠》,瘟疫肆虐之慘絕人寰,天地不仁而杳無生機,讀來讓人頭皮發麻,心口淌血!“三伏暑,六月天。殘骸腐骴蒸毒煙,淫霖惡血迸流泉。飲之者立斃,觸之者立顛。因之疫氛傳染廣大而無邊。有父老疾首蹙額而相告,曰疫深矣若之何。盍申醮祀驅邪魔。鐘鼓備陳,牲醴其羅。齋戒沐浴,禱爾於上下神,只謂可以消疹癘迓祥和。豈知迪吉者少而遘兇者仍多。吁嗟乎,自古天心多慈厚,我有心香大如帚。夜夜焚香禮北斗,亟拯瘡痍登仁壽,千叩首萬叩首。”

行文於此,悲傷滿懷,惟祈世間少受瘟疫之苦,多些風調雨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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