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遇辯機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高陽公主是太宗最寵愛的女兒,在她剛成年的時候,李世民就精心挑選了宰相房玄齡的次子房遺愛,作她的駙馬。

  但是房遺愛雖然是當朝宰相的兒子,卻一點也不合高陽公主的胃口。從後來發生的事情看來,公主喜歡的是溫文儒雅的書生,這位駙馬可能不是這種類型,於是公主對他一百二十個不滿意。洞房花燭夜之後,房遺愛就再沒有被宣進公主閨房的機會了。

  婚姻不美滿的高陽公主,唯一的消遣,就是縱馬郊外,遊山玩水了。而擔著個駙馬虛名的房遺愛,當然也不得不陪伴在左右。

  就在一次出獵的途中,豆蔻年華嬌美任性的高陽公主遇到了當時不過二十出頭、文雅俊秀的會昌寺僧人辯機。

  這位辯機,是一個造詣非凡的出家人 。讀過《大唐西域記》就可看出,執筆人辯機學精內外典,文筆優美簡潔。他15歲出家,潛心鑽研佛學理論十餘年。至貞觀十九年玄奘在長安首開譯場之時,辯機還是一位約26歲,風韻高朗,文采俊逸的青年,就以諳解大小乘經論,高才博識,為時輩所推的資格,被選為九名參與譯經的大德之一。他綴文譯出的經典計有《顯揚聖教論頌》1卷,《六門陀羅尼經》1卷,《佛地經》1卷,《天請問經》1卷,又參加譯出《瑜伽師地論》要典,在100卷經文中由他受旨證文者30卷。《大唐西域記》一書,是玄奘奉唐太宗的詔命撰著的重要著作。此書記述玄奘遊歷西域和印度途中所經國家和城邑的見聞,範圍廣泛,材料豐富,除大量關於佛教聖蹟和神話傳說的記載外,還有許多關於各地政治、歷史、地理、物產、民族、風尚的資料。當時唐太宗懷著開拓疆域的大志,急切需要了解西域及其以遠各地的上述情況,所以初與玄奘見面,便鄭重地囑他將親睹親聞,修成一傳,以示未聞。玄奘見太宗如此重視,不敢怠慢,特選自己最所倚重的辯機作撰寫此書的助手,將自己遊歷時記下的資料,交給辯機排比整理,成此鉅著。


高陽遇辯機


  我們無從知道辯機和高陽公主是怎樣相遇的。只知道當時的辯機正在苦修,而他修行的草廬正好就位於高陽公主的封地上。

  十六七歲的公主和不足二十歲的辯機和尚從此一見鍾情,“見而悅之,具帳其廬,與之亂。”兩人來往有八九年之久,渾然忘卻了皇家身份與僧家戒律,如膠似漆地痴纏在了一起,公主贈給辯機的財物價值巨億。

  如果,那天,她沒遇到他,她或許會永遠枯敗下去了,可是,終究是遇到了,他是她的水,她註定了在他溫暖的懷抱裡甦醒,沉淪,萬劫不復。

  一見之下,驚為天人。

  她站在午後的陽光裡衝他笑,纖塵不染,很多年後,當他艱難的閉上眼睛的那一刻,腦海裡的最後一幅畫,就是那日初見之下的如花笑靨,剪水雙瞳。原來一切都是早就註定了的,這一世輾轉求佛,不及她盈盈一笑,他畫地為牢,便再也不能向菩提邁出一步。

  “師傅,能歇歇腳嗎?”她緩緩地向他走來,踩碎一地陽光,他卻已是痴了。天地洪荒,宇宙蒼茫,這世間彷彿只剩了他們兩個,這山,這庵,長久以來的矗立,不過是為了見證他們兩個人的相遇,那一刻,凡心已動,般若無言。

  只是這樣的愛情,註定了苦澀無果。

  她是帝女花,宰相媳,他則是一日空門入,誤卿百年身。

  他們中間,隔著的豈止萬水千山。

  因為無望,所以擁抱的時候,便更加的熾烈纏綿,彷彿這是能見證擁有的唯一方式。拼著一生的氣力,就算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杵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裡去炸,十八般酷刑全都嚐遍,即使死後墮入到阿鼻地獄裡去,永世不得超生,也要十指緊扣,抵死纏綿。

  從來都只見活人受罪,哪曾見死鬼帶枷?那時候的高陽,沉浸在愛的喜悅裡,彷彿撲火的飛蛾,粉身碎骨,義無反顧,她笑著唱:“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眉梢眼角,全是篤定的幸福。

  而空頭駙馬房遺愛,不知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思,一直在為公主和辯機遮掩此事。甚至還常常出面將辯機召入府中,自己親自為這對偷情的人兒做放哨的衛兵。——是愛公主愛得寧願委屈自己乎?是畏公主之勢乎?或者是公主不滿包辦婚姻而他也恰好心有同感乎?

  當然,房遺愛的忠心耿耿也得到了高陽公主的報答。公主容許他與府中的侍女明來暗往,還常在太宗面前為他說好話。這對奇異的小夫妻因此倒也相處得和睦。

  時間過得飛快,幾年過去了,公元645年,在舉國選撥譯經人的考核中,辯機被選中了,成為九名譯經僧人中最年青的一個。(實在忍不住要說,高陽公主的眼光實在是相當的不錯。)作為譯經人,辯機將要去弘福寺長住。臨別的時候,高陽公主將自己的“金寶神枕”送給情人,讓他帶在身邊。

  災難就隨著這個奢華的枕頭,被帶進了弘福寺裡。

  在兩地相思的幾年裡,高陽公主和房遺愛倒也相處得平平安安。

  648年夏天,宰相房玄齡去世了。他的長子房遺直繼承了父親的爵位。高陽公主一向討厭這個大伯,便要駙馬房遺愛與哥哥分家。房遺直不肯分出家產,還將房遺愛痛罵了一頓。高陽公主大怒,便跑到皇宮裡,對父親唐太宗告房遺直的狀,說他常對皇帝口出怨言,心懷不軌。太宗調查之後,發現是高陽公主任性胡為,不禁大為惱怒,將她訓了一頓。

  轉眼到了649年的冬天。負責治安的官員抓住了一個小偷,從小偷的住處搜到了一隻鑲滿珠寶的玉枕。

  小偷承認,自己是從弘福寺辯機和尚的住處偷來這隻價值連城的玉枕的。所有的人都對著這隻玉枕發愣了:這實在不象是該在和尚禪房裡出現的物件。

  負責糾察的官員一番徹查之後,才得知,這隻玉枕,乃是高陽公主私贈辯機的。

  這是一件極大的醜聞,誰也不知道案情報至皇帝那裡會有什麼後果。但是事已至此,辦案的人也捂不住了,只得斗膽將奏本送交到太宗的案頭。

  唐太宗看到這本奏章,想到高陽公主一而再、再而三地丟自己的臉面,不由恨得牙齒髮癢。

  靈山頂上空持戒,一從迷戀玉樓人,鶉衣百結渾無奈。毒手傷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臂間刺道苦相思,這回還了相思債。太宗立即下令,腰斬辯機。

  被視為高僧俊才的辯機,居然和天子的千金又是有丈夫的女人偷情破戒。圍觀的百姓個個興奮異常。

  辯機在被腰斬時,跪在法場之上,劊子手即將行刑,突然,辯機看見一隻螞蟻附於鍘刀上,他感慨自己的命運,頓起惻隱慈悲之心,將螞蟻從鍘刀上救下,放它了一條性命。而深受玄奘、道宣等其他大乘佛教界高僧期許的才俊,年輕而有學問的僧人辯機在群眾的怒罵和嘲笑裡,受盡難以名狀的地獄之苦,死於刀下,時年30歲,正是風華正茂、揮灑才情的年紀。

  《資治通鑑》記載:“太宗怒,腰斬辯機,殺奴婢十餘人;主益怨望,太宗崩,無戚容。上即位,主又令遺愛與遺直更相訟,遺愛坐出為房州刺史,遺直為隰州刺史。又,浮屠智勖等數人私侍主,主使掖庭令陳玄運伺宮省祥。”宋代文豪歐陽修等史學家編纂的《新唐書》曾有記載:“主負所愛而驕。房遺直以嫡當拜銀青光祿大夫,讓弟遺愛,帝不許。玄齡卒,主導遺愛異貲,既而反譖之,遺直自言,帝痛讓主,乃免。自是稍疏外,主怏怏。會御史劾得浮屠辯機金寶神枕,自言主所賜。初,浮屠廬主之封地,會主與遺愛獵,見而悅之,具帳其廬,與之亂,更以二女子從遺愛,私餉億計。至是,浮屠殊死,殺奴婢十餘。”

  四載相思,等到的卻是這樣一個噩耗,高陽公主魂飛魄散,奔到皇宮門口,想要向父親求情,當她發現自己再也無法進入宮門的時候,頓時昏死過去。

  辯機的所有遺物,都被唐僧玄奘收藏於大慈恩寺特闢的僧房中,以便他的靈魂可以繼續參予譯經工作。同門為僧的和尚們說,月明星稀時,常常會聽到辯機的哭聲,但不知,那是在嘆悔自己與高陽曠世絕倫的戀情,還是在抱憾未完待譯的經書?

  辯機很快就在西市場大柳樹下被施以腰斬的的酷刑,高陽公主也被禁錮在公主府裡,沒有了行動的自由。每當她想到心愛的人在眾人的汙辱聲中,遭受那樣慘酷的刑罰,悽苦萬般死去的時候;更當她想到,辯機是因為她送的玉枕才落得這個結局的時候,高陽公主就痛苦得全身抽搐成一團。她受不了了這種折磨,想盡辦法尋死。

  然而她每一次尋死,都被太宗派來看守她的人攔下了。

  最後,高陽公主終於放棄了。傷痛得實在難以忍受的時候,她只能象個瘋子一樣,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

  她絕望了,不知道父親為什麼非要用那樣殘忍的手段處死自己的心上人,更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讓自己活著遭這樣的罪。——母親長孫皇后,只不過是病逝,父親就已經常常淚流滿面,情不自禁地登高眺望她的陵墓,而他還有後宮無數妃嬪慰藉。——自己只有一個辯機,父親為什麼就不肯放過?

  到最後,高陽公主已經麻木了,她被困在空蕩蕩的公主府裡,猶如行屍走肉。

  然而,此時唐太宗自己的人生也走到了盡頭。幾個月後,就在這年的初夏,貞觀二十三年(649)五月二十六日,五十一歲的太宗於終南山翠微宮含風殿駕崩,高陽公主恨透了自己的父親,她恨他為什麼要多活這半年?如果他能早死半年的話,自己的心上人就不會如此痛苦地死去,成為父親籠絡大臣的犧牲品。自己那些情同姐妹的貼身侍女,也不會莫明其妙地冤死。為太宗送葬的時候,文武百官哀痛不已,高陽公主卻沒有一點悲哀的樣子。

  不久,六月初一,高陽公主的異胞弟弟、二十二歲的李治即皇帝位,是為高宗。

  面對寬仁孝友的高宗,高陽更加放肆。並在高宗的眼皮下公然與浮屠智勖、惠弘及道士李晃私通。又指使掖廷令陳玄運窺探皇宮內鬼神禍福之事,這種大逆不道是要誅滅九族的。房氏兄弟害怕受到牽連,故將高陽公主出賣。永徽四年(653)二月初二,因皇室謀反罪,高宗在兵部尚書崔敦禮的一再要求下命斬駙馬都尉房遺愛、薛萬徹,賜叔父荊王李元景、異母兄長吳王李恪、高陽公主、巴陵公主自盡。初三,侍中兼太子詹事宇文節,特進、太常卿江夏王李宗道,左驍衛大將軍、駙馬都尉執失思力,均因房遺愛而獲罪,流放嶺表。初六,廢吳王李恪的舅舅蜀王李愔為庶人,流放巴州。貶房遺愛的哥哥房遺直為春州銅陵尉,薛萬徹的弟弟薛萬備流放交州。罷除房玄齡在太宗廟陪祭的殊榮。

  正月的長安城雪花漫天,梅香幽遠。而皇宮內外的李氏家族,一場血腥的家族屠殺卻開始了。

  公元653年的二月乙酉日,以房遺愛為首的三位駙馬被處斬,高陽公主與巴陵公主以及叔父荊王李元景被勒令自盡。告密的房遺直不但得保性命,還得到了升官的獎賞,更獨佔了弟弟的所有財產。

  而吳王李恪,則被一直忌恨他的長孫無忌藉機栽陷,死於非命,四個兒子均被流放嶺南,直到李隆基時才得以復職還京。

  當監刑官來到高陽公主府時,雕花窗欞外,正是春意盎然,一派萬象更新、萬物復甦的美麗景象。高陽公主望著門口把守的兵士、望著窗外的風景,一定想到了十年前,自己正是在同樣的春天,在和煦的輕風暖陽花香裡,和辯機邂逅的。

  高陽公主似乎又在窗外的春風裡,看到了辯機雋秀的身影,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砰砰直跳,再次緊縮起來。

  門外的監刑官開始催促了,高陽公主仰起她白皙的頸項。

  原來死也不是那麼痛苦的,比無望的相思滋味要好得多。白綾摩娑著她的面頰,她彷彿覺得那是辯機修長的手指撫過。

  這一年,高陽公主大約在二十七八歲的年齡。

隔著數年,他看到她笑著向他走過來,丹唇輕啟:“師傅,能不能歇歇腳?”他的生命定格在那個春日的午後,人生若只如初見,多好。

  那一月,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長頭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轉山,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結盡同心締盡緣,此生雖短意纏綿。

  但願同生極樂國,免教今世苦相思。

  淺斟低唱,偎紅倚綠,大師鴛鴦寺至,傳持風流教法。顯慶年間,高宗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思,追封高陽公主為合浦長公主。高陽公主之死距辨機和尚之死,前後不足四年。

  

  敦煌本《歷代法寶記》記雲:“則天諮問諸大德:‘和上等有欲否?’神秀、玄約、老安、玄賾等皆言無慾。則天問詵禪師:‘和上有欲否?’詵禪師……答:‘有欲。’則天又問:‘何得有欲?’詵答曰:‘生則有欲,不生則無慾。’則天言下悟。”南宋濟宗禪師宗杲,更說出“飲酒食肉,不礙菩提;行盜行淫,無妨般若”的話。既然高僧都承認有欲,就更別說孽根未淨、定力不足的小和尚了,或者根本就是披著僧衣的假和尚了。魯迅筆下的阿Q認為自己有權摸小尼姑的臉蛋,其理由便是“和尚摸得,我為甚麼摸不得。”

  


由玄奘口述、弟子辯機執筆而成的《大唐西域記》,字字珠璣,篇篇錦繡。足見辯機之才情才識。透過這些文字,你可以感受到一個風神俊朗的浮屠就站立在你的面前。

  然而,在玄奘大師的心目中,辯機是死於一場陰謀。

  辯機的死本身就是一場陰謀,

  他永遠堅信辯機的純潔和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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