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天一提到白話詩,就會想到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新詩,實際上,從古至今,都有人用白話寫詩,只是有的流傳下來了,有的沒有。
唐代就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白話詩人,王梵志,他可以說是古代文學史上著名的白話詩人了。
王梵志生長於初唐之時,是個僧人,生平事蹟不詳。王梵志便是使用唐時白話寫詩的詩人,他的詩多流傳於唐宋詩話、筆記之中,對王維、白居易這些大詩人都有影響。
王梵志原有詩集,今已散佚,後來在敦煌遺稿中發現了許多他的詩,今人整理有《王梵志詩較輯》,收詩348首。今天我們來欣賞幾首他寫的白話詩。
一、吾富有錢時
吾富有錢時,婦兒看我好。
吾若脫衣裳,與吾疊袍襖。
吾出經求去,送吾即上道。
將錢入舍來,見吾滿面笑。
繞吾白鴿旋,恰似鸚鵡鳥。
邂逅暫時貧,看吾即貌哨。
人有七貧時,七富還相報。
圖財不顧人,且看來時道。
雖說是白話詩,但我們今天讀,依然有個別字詞不甚理解,這當然是時代的問題,唐代距我們現在畢竟有一千多年了。
第五句的“經求”是指經營求財,十一句“邂逅[xièhòu]”在詩中是一旦、偶然的意思,十二句“貌哨[shào]”是指臉色不好,十三十四句的“七”是虛指,並非實數。
這首詩是寫人情之冷暖,一般來說,談人情冷暖,都會寫他人和社會,王梵志卻直接寫妻兒,真是將人情寫得透骨的悲涼。當我有錢的時時候,妻子兒女便對我很好,幫我疊衣服,送我出門,對著我滿面笑容。
王梵志為寫妻兒貪財的嘴臉,用了兩個非常尖酸的比喻,說我有錢之時,他們就像白鴿一樣天天圍著我轉,說話就像鸚鵡一樣好聽。
而等我沒了錢,妻兒的臉色就變了,天天擺著個臭臉給人看。
二、他人騎大馬
他人騎大馬,我獨跨驢子。
回顧擔柴漢,心下較些子。
“較些子”,唐人俗語,即“較好一些”的意思。
王梵志的這首詩,恐怕是魯迅先生所寫的阿Q的精神勝利法的源頭,然而仔細品味,卻有一些讓人忍俊不禁的“智慧”。
別人騎大馬,我只能騎小毛驢,若要跟他比,心裡自然不平衡,但是換一個參照對像,跟挑著柴的老漢相比,但突然覺得還不錯了。
換到現在:別人開奔馳,我獨開奔奔。比起擠公交,還是好一些。
雖然這不過是自我安慰,但你除了自我安慰,還能咋的,還能跳天?
三、我昔未生時
我昔未生時,冥冥無所知。
天公強生我,生我復何為?
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飢。
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
這首《我昔未生時》是對人生艱難的控訴,其語憤激,讀來有很很強的感染力。
我沒有出生的時候,什麼都不知道,老天非要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來天這個世界上幹什麼呢?沒有衣服穿,沒有飯吃,讓我嚐盡了人世的艱難困苦。我要把我還給老天,讓我回到還沒有出生的狀態。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說:“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王梵志這首詩,不僅“呼天”,還直斥老天,責問老天為什麼要讓自己來到這個世界,承受人世間的苦難,可謂痛之極矣。
四、城外土饅頭
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裡。
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
這首詩是用饅頭來比喻墳墓,寫人的生死不可避免。城外的土饅頭墳墓,土饅頭的餡心卻是在城裡,這裡指的當然是城裡活著的人,他們早晚都要成為城外土饅頭的餡心。
這首詩看似淺白,但卻極有餘韻。第三句“一人吃一個”,本來人是土饅頭的餡心,應該是土饅頭吃人,而王梵志打破敘述邏輯,倒過來說“一人吃一個”,是每個人都要領受一個土饅頭,無可逃避的意思,呈現出了一個人吃土饅頭的荒謬的形象感,折射出人生的荒謬。
最後一句“莫嫌沒滋味”,有一種荒誕的幽默,這土饅頭,好吃不好吃你都得吃,死亡不可避免,還蘊含著,在土饅頭裡,人的一生已經走完,箇中滋味如何,怎能自知,也已不可再來,只能甘苦“莫嫌”了。
五、梵志翻著襪
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
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
翻著襪:即反著穿襪子,襪子外面光滑,裡面粗糙,人們為了好看,都將光滑的一面露在外面,而王梵志反著穿,將光滑的一面穿在裡面,將粗糙的一面露在外面 。
乍可:唐人俗語,相當於今天“寧可”之意。
隱:傷,傷痛。作動詞。
王梵志反穿著襪,人們都說他穿錯了,王梵志說,寧可讓你看著刺眼,不可讓我自己穿著不舒服。
也許有人認為,這也只是一首很普通的哲理詩,但我感覺,其中有著對世界的憤慨。表面寫雖然只是穿反了襪子,內心卻是個性自我與整個世俗的對抗。是世界錯了還是我錯了,也許都沒有錯,但是世俗總是不斷擠壓個人,這便是錯處。“翻著襪”也是需要很大勇氣的,如果你不是超人,你將內褲穿在外面去大街上跑一圈試試。
讀了王梵志的這五首詩,我總感覺王梵志不是一個寫勸世良言的詩僧,而是一個對世俗的荒誕有著強烈批判的人,他的“哲理”之後隱藏著一顆憤世嫉俗的心。當然,也許我過渡解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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