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人之民國往事

我們那裡都是客家人,路上見面打招呼說:到哪?而不是:吃了嗎?

“到哪”的意思是:去過哪裡、從哪裡來?

我記得初中時候一個化學老師用客家話上課,說:能量越高的電子離原子核越遠,就像越有本事的人出外頭越遠。客村人說「出外頭」,就是離開家鄉;家鄉就像原子核,在世界的裡面。後來推行官話(國語、普通話)教學,他下崗了。我還能清楚地看見初三那年那天的陽光,我坐在他身邊看他批改試卷,陽光照在他花白的頭髮上。那是他最後一次批改我們的試卷。那天是客村一中一年一度的校運動會,我們前面就是跑道,跑道兩邊擠滿加油的學生,喊著客家話……

客村人大多覺得自己比外面的人更壞、更野蠻,甚至覺得「客村話」是使客村人更不文明的禍首。遠嫁到省城的姑姑就說:「客村的小鬼(小孩)一出世(出生)就滿口髒話。」

客村人不知道自己是客家人。

我第一次看到「客家」這兩個字是上高中那會。有天晚上去吃夜宵,有一對中年夫婦推著小車,車上掛著一個小牌子「客家肉圓」。我點了一碗,覺得味道不錯,以為是從哪個遙遠的小地方來的小吃。

客村人同外面的人說自己講的是「客村話」,以為只有自己人才聽得懂,所以結伴去外面旅遊時喜歡信口胡謅,在大街上嘻嘻哈哈,肆意評論迎面走來的男男女女。後來我堂哥去了臺省,說:做每鬼?(搞什麼?)臺省那邊的人講話怎麼我都能聽懂?

客村人總說「鬼」:剛出世的叫小鬼,快去世的叫老鬼(老人),喜歡「佯閨女吧(泡妞)」的叫色鬼,色鬼一般都是「鬼ji鬼ji(鬼鬼祟祟)」,閨女吧被他們搞煩了就說「做每鬼?!(做什麼!?)」,或者說:「嗯幾鬼!?(幹什麼!?)」客村有許多賭鬼、煙鬼、酒鬼……簡直就是一個「鬼村」,日本鬼子也沒能打進來——不過,不是因為客村人很「鬼(狡猾)」,而是因為客村四面環山。

不過,在日本鬼子來中國前,三十多萬客村人只剩了十萬,其它人都「變鬼休(變鬼了,此外指「去世」)」。

當時,青黃兩軍爭天下。客村的「騷年」(少年;「愛上層樓強說愁」、沒有多少閱歷又喜歡矯情、煽情的人)大部分跟了青軍,還有一些跟了黃軍,「青黃不接」的時候,客村的「騷年」就自立為王。最後,黃軍終於把青軍趕出了客村,開始在客村「清洗餘毒」。許多客村人想逃到外面去,結果被黃軍攔在城牆下進行「官話等級考試」,只會說「鬼話」(客家話),不會說官話的人都被拉去槍斃了——因為當時參加青軍的大部分都是無業騷年,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官話發音比我的英語發音還差——不過,這也牽連了許多無辜的、沒有好好學官話的人。後來,逃出去的青軍內部搞分裂,客村騷年沒有政治遠見,站錯了隊,結果被最後奪權的青軍首領「清洗」掉了——同樣,只會說「鬼話」,不會說官話的人都被拉去槍斃了。又過了好些年,青軍首領一統天下,再度殺回客村,駐城黃軍倉皇出逃,當年參加黃軍的騷年早已是不惑中年,比較懂政治,紛紛逃出故鄉,從此再沒有回來……

所以,客村人到現在還經常講兩句話:「做鬼弄絕(渴望與眾不同、煽情、矯情」、「變鬼休(失去人性、變成了鬼、走上了極端)」。如果一個騷年忽然頭腦發熱、想要做一些轟轟烈烈的事情,人們就說「別做鬼」;如果這個騷年不聽勸阻、一意孤行,人們就說他「變鬼休」……

我們村裡有一個人,父親是黃軍將領,青軍一統天下時逃出了客村,把妻子和剛出生的孩子撇下了。等他想起來派汽車去接時,橋已被炸斷。這個孩子就這樣莫名其妙地來到「人間」,就像來到了「地獄」:作為黃軍「遺少」,他比虎狼危險,比豬狗卑賤,就應該每天在石灰池子裡勞動,接受思想教育。這就是人生:莫名而來、被投進一個監獄,完全記不起自己前世犯了什麼錯,莫名其妙地「受教育」,等到終於悟出點道理時,監獄門又打開了,獄吏惡狠狠地喊:「出來!」。

那年,我從加國回客村,遇見這個「遺少」,他已經老朽不堪,懇請我幫他聯繫他在美國的三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希望有生之年能夠見一面。原來他父親去臺省後過了幾年耐不住寂寞又結婚有了兒子。等到時局緩和、終於可以回鄉與舊妻和長子重聚時已是闊別三十年,他太高太激動以致心臟病突發,客死他鄉。所以,「遺少」全然不知他的父親長什麼模樣。

憑著幾十年前的一封家書,我找到了他舊金山兄弟的住址,去多倫多後用英文寫信寄去舊金山,至今沒有迴音。後來在舊金山時我也曾撥打過那個電話,電話那頭是一個臺省人的腔調,但是他矢口否認自己姓胡。

我清楚,即便是許多中國的富人,子女移民北美后都不願回國,不願看到生活可以這樣不同。而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無處可逃,生活就在你的心裡,你沒法忽略那些苦難。你會覺得,太過輕鬆的生活不夠真實。

我的爺爺是一個孤兒,在青黃兩軍爭天下時,很早沒了父母。他替人放牛,有時甚至討飯。他沒有上過學,自己學著認了一些字。他平時話不多,彌留之際只能反覆對我說「認真」兩字——我十七歲那年終於去了“很遙遠”的地方上大學,臨行前,爺爺同我說:「我總結一輩子,就是覺得,凡事要認真。」

父親同我講過,初中畢業時,他不想去上高中,因為那個年代沒有高考,上不上學對村裡人都沒有區別,最後都是發配回家種田。而我父親成績不好,又穿得很土,總受人冷眼,在學校裡待得很沒勁。但爺爺勸他,說要給他買雙水鞋,讓他穿去上學路上。我父親一直沒有水鞋,下雨天路上泥濘,就光著腳走路,所以一聽要給他買水鞋就很高興,於是就唸完了高中——即拿了家裡的錢,又沒給家裡多幹工分。

我並不是少不更事,生活的苦難,自己的,別人的,經歷過,也見過。但是,唯獨這一件事,每每想起——即便是我現在寫下來時——總是忍不住眼眶潮溼。如今,我已走過不少路。有時,我從飛機上往下看,看見地上那些通往天邊後消失的公路、彎彎曲曲的河流、螞蟻一樣來來往往的“車子”。我便模模糊糊地看見,那一雙沾滿泥巴的水鞋……

一百年前,客村人參加內戰,或為高尚的理想,或為卑微的口糧,蜂擁而出;一百年後,客村人逃離客村,有錢的舉家搬遷,沒錢的外出打工,四散而去。最後一個用客家話上課的老教師說,能量越高的電子離原子核越遠,就像越有本事的人離家鄉越遠。

客家人之民國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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