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8期,原文標題《張利,獨自擔責》,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照顧92歲的母親,張利覺得自己沒有問題。但疫情之下,已經65歲的張利,並不容易。
記者 王海燕(發自武漢)
400米的距離
那是一次過分忙亂的入院,我跟同事本來是去採訪的。武漢市青山區紅衛路街道的居民張利,她母親已經發燒近10天,尚未入院。採訪到一半,張利突然接到社區工作人員電話,讓她儘快給老人收拾好,送到樓下,有車接,即將入院。張利頓時慌了,她不知道怎麼把老人送下樓。
求醫路上,大多數人都是被檢測名額和床位難住的,但張利不是,她是被母親的體重難住的。老人92歲了,2月6日發燒,一開始37攝氏度多,連續三天,傍晚開始,晨間退燒,伴有輕微咳嗽,隨後轉為全天持續高燒,超過38攝氏度。張利心裡其實比較肯定,“就是那個病”。她的丈夫陳全安2月3日就確診了新冠肺炎,生活在同一套房子裡的母親,算密切接觸者。
張利早就想把母親送去做個檢查,好進入送醫流程。戶口上,張利和母親都是武漢市青山區紅衛路街道轄區的居民,可以在武漢市第九醫院(以下簡稱“九醫院”)做檢查,1月22日起,這裡就成為新冠肺炎收治定點醫院。張利家離醫院很近,出小區,左拐,經過一個紅綠燈路口就到了,全程約400米。
如果在平時,用輪椅推著母親,張利不到10分鐘就能走完這段路。但現在,老人的雙腿像癱瘓了一般,並且老人身高不足1米6,重量超過70公斤。張利自己已經65歲了,頭髮花白,身材纖瘦。她一個人,無論如何是無法把老人挪到輪椅上,再送到醫院完成檢查的。平時,老人無論吃藥、喝牛奶,她都只能面對面,雙手懷抱著母親,一點一點艱難地拽,才能讓她呈現坐的姿勢。每次抱著母親時,張利瘦小的身體,幾乎都會淹沒在老人寬闊的身軀裡。
張利早就打過120,但120也只能送到醫院門口,剩下的流程還得靠她自己。說起來,只要有個人搭把手,檢查說不定早就完成了,但就是沒有這個人。張利平時跟母親兩個人生活,丈夫過年才回家,已經病了,她朋友很多,天天有人打電話來慰問,但這個病特殊,她沒法開口請人幫忙。母親還有三個子女,分別住在漢陽和青山,也有人提出過,跟她一起照顧老人,但張利拒絕了,大家都上有老下有小的,她不忍心,也相信自己能搞定。
她轉而向社區求助,但社區的主要任務是摸排和送走確診和疑似病人,老太太的情況,他們抽不出人手。張利能想到的辦法還有給街道辦、青山區的衛生部門打電話,甚至市長熱線也打了,繞一大圈,她家的情況太特殊了,很難解決。
中途也有政府部門打電話過來,讓張利把母親帶到樓下,就可以上車。張利很無奈,“要能下樓,我自己早送去了”。2月14日一早,社區打電話來,說雷神山空出了床位,可以安置老人。交接到一半,對方才發現,老人無法自理,又拒絕了。張利提出自己可以陪同前往,但對方說沒有先例,無法安排,機會就此溜走。
所以2月15日上午接到電話時,張利幾乎是哆嗦著,一路小跑去幫母親換衣服,口裡吶吶說著“終於熬到這一天了”。對方很急,有趕時間的意思,我跟攝影記者幫著她,手忙腳亂給老人穿戴好,推到單元樓下,卻沒有發現任何車輛。當天的武漢,風大雪大,單元門又壞了,關不住,老人在寒風裡熬不住,連聲呻吟。
隨後,來來往往的電話打了半天,社區工作人員才告知,通知錯了,真正的患者已經接走。我們只好把老人再次推回房間。回到家裡,張利急得茫然無措,又開始來來回回打電話,都是這幾天已經打了千八百遍的社區書記和工作人員,總算得到一個儘快安排的承諾。
中午大家都沒吃飯,等到下午3點多,社區的電話再次來了,確定有車可以送走老人,送到九醫院。對張利來說,這算是一個額外的好消息,九醫院近,她就能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照料老人了。這次我們吸取教訓,車到了樓下,才把老人送下去,是平時政府部門執法的麵包車,只能開一扇門,沒有擔架。一行人幾乎是連拖帶拽,把老人揉布條一樣揉進了車裡。
社區工作人員並不跟車,只告知了一個對接人的名字。到了九醫院,對接人才知道,老人並沒有任何檢測結果,只好現場開單子,讓張利送老人去查血,做肺部CT。最後,經過一整天的奔波,當天晚上7點多,老人確診新冠肺炎,最終在九醫院完成住院。
醫院果然人手緊張,當天夜班,兩名護士需要管理50張床位,張利必須隨時到醫院看護,但她說“好歹入院了”。
到底在哪裡感染的?
張利的丈夫陳全安在2月12日就入院了,這樣一來,這一家三口,上報的兩個患者都解決了。但張利知道,自己也很危險,陳全安是1月27日傍晚開始發燒的,最初也是間歇性低燒,隨後轉為持續高燒。2月3日,張利陪著丈夫在九醫院做了新冠肺炎病毒核酸檢測,丈夫的結果為陽性,很快發展到呼吸困難、飲食難進。所以,母親生病後,張利一直在照顧兩個病人。
2月5日,她自己也做過一次肺部CT,當時雙肺正常,沒有病變。但2月13日,她再去做肺部CT時,結果顯示“右肺下葉感染,建議進一步檢查”。張利沒把這個結果報告給社區,她怕社區先把她送去隔離了,那她的母親會生活無著。
張利一直搞不清楚,自己一家是怎麼感染上的。確診的陳全安平時並不在武漢生活,而是在南京幫女兒陳霜霜看孩子。陳全安每年都回武漢過年,今年是1月15日回來的,回來後跟張利和岳母住在一起。
在親朋好友裡,最先生病的是張利的妹妹。時間起碼在農曆小年,也就是1月18日前。因為張利本來跟她約好了,小年一起吃飯,但到了那天才知道她已經發燒住院了。按時間推算,當時武漢的各大醫院已經出現了大量“原因不明的肺炎”,但張利每天跟母親在家,足不出戶,對這一情況毫無知覺。
聽說妹妹病得不輕,還請了護工照料,張利跟陳全安一起,去醫院送過幾次飯,都是送到電梯口,護工下來拿的。張利記得,護工並沒有戴口罩。張利妹妹的女兒在另一家醫院當護士,曾去陪護過母親,後來也發燒病倒了。但當時,沒有任何人說起兩個人的發燒有何異常。
在新冠肺炎變得人人皆知後,張利更不願意談論妹妹的病情了,她一直都沒有問過妹妹,是否確診了新冠肺炎,又是如何生病的。從流行病學的角度,這至關重要,但她怕妹妹以為自己有怪罪之心。她自己也有強烈的病恥感,每當親戚朋友打電話來,她總說“一切都好”,直到有一個同事問她,全城都隔離在家不出門了,她每天的微信步數怎麼還有2萬多步。她不好意思撒謊,才說起家裡有兩個病人,為了照顧他們,她一整天都在房子裡來回走動。
陳全安最早去醫院是1月27日,不是因為發燒,而是有點咳嗽,且帶血絲。張利倒不覺得是大事,因為陳全安有支氣管炎,以前也出現過這種情況,但兩人還是覺得,去醫院看看比較放心。兩人去的是東方雅園附近的普仁醫院,也是一家新冠肺炎定點醫院。在普仁醫院,陳全安拍了胸片,結果顯示一切正常,醫生給他開了點雲南白藥,就讓他回家了。
回家當晚,7點左右,陳全安開始發燒,張利陪著他,立刻又去了一趟普仁醫院。這一次,陳全安沒能在普仁醫院看病,從歸屬地來說,作為發熱病人,陳全安只能去1.3公里以外的九醫院。張利記得,當時已經很晚了,沒有公交,也沒有出租,兩人本來準備走過去,路上遇到了一個出租車,司機好心,答應把兩人帶到九醫院。
隨後,張利跟丈夫一直在九醫院待到凌晨1點,才就近回到43街坊的房子休息。到九醫院時,陳全安已經渾身痠軟了,只能找個地方坐著休息,張利則站著幫他排隊。張利記得,當時的九醫院,大家都在走廊裡擠擠挨挨,簡直人山人海。她心裡怕得發抖,心想“我這沒病的人都要被傳染了”。但即便這樣,她還是決定排下去,“畢竟家要維持,老伴老伴,病了才需要人的,不病要什麼人呢?”。這是她的感情和就醫觀念。
實際上,在九醫院,陳全安既沒有拍片,也沒有做核酸檢測,只是拿了點藥。第二天,張利跟陳全安一起,回到了東方雅園的母親家裡,母親家只有兩間臥室,張利繼續跟陳全安住一間臥室,沒有隔離。
從九醫院回去後,陳全安始終無法退燒,飯量也越來越小。張利開始真正著急了,2月2日,她帶丈夫去了武鋼總醫院拍胸部CT,同樣是一家新冠肺炎定點醫院。這次的結果顯示,雙肺都已經感染了。但因為歸屬地原因,兩人只能再次回到九醫院治療。於是,張利決定跟丈夫在43街訪住下來,方便到九醫院看病。
張利一開始也不知道流程這麼複雜,甚至不知道武漢已經開始實行分級診療,需要嚴格按照社區上報名額,對患者進行排位。1月27日,丈夫發燒後,張利給在醫院的侄女打了兩個電話,侄女提醒她,趕緊向社區報備,張利才和社區聯繫上。但社區當時並沒有給出任何反饋,只是說記錄了,會反映情況。當時的政策意見,提倡輕症患者居家隔離。
陳全安的確居家隔離了幾天,但2月2日過後,張利還是決定,儘量尋求醫療救治,方法就是帶著丈夫去九醫院打針輸液。2月3日起,每天凌晨4點,她就和丈夫一起去九醫院打針輸液,醫院裡依然是擠擠挨挨的人群。
張利想給丈夫找到一張床位,但當時經過社區,需要核酸檢測確診報告才能上報,而核酸檢測名額,張利不知道哪裡能拿到。直到2月5日,早上她在醫院看到一條走廊裡排著長長的隊伍,過去一問,才知道是在排隊做核酸檢測。張利趕緊也排進隊伍中,終於為丈夫爭取到了一個核酸檢測的名額。
做完檢測後,2月7日,青山區疾控中心給張利打來電話,告知陳全安的檢測結果為陽性,需要趕緊住院。張利立刻通知了社區,社區的回覆依然是等待,沒有床位。她遠在南京的女兒陳霜霜決定網絡求助。2月8日晚上11點多,陳霜霜發出了第一條求助微博,這條微博後來被轉發了100多次。陳霜霜還在各個志願者渠道填寫了父親的情況。
張利明顯感覺到,有了女兒的網絡求助後,接到的電話多了起來,有志願者的,也有政府工作人員。最終,2月12日中午,陳全安被安排進同濟醫院光谷院區。
就醫與信息環境
丈夫入院前,張利感覺自己被壓得死死的,一頭是老伴,一頭是老媽。丈夫入院後,她才真正把全部精力放到母親身上,那時候母親張月榮已經躺在床上無法動彈了,飯量降低到每日一盒牛奶,還要分兩次吃。等於一番折騰下來,兩個人都生生拖成了重症。
張月榮是2月4日被張利接到43街坊的,老人當時不願意過來,被張利兇了一頓。如此高齡的老人,和患者同處一室,感染風險非常大。但她實在沒辦法了,全城公交停止後,張利無法在兩個小區之間來回奔波,何況,她也害怕傳染給別人,因為她聽人說,病毒會飛。雖然接近“病毒會飛”這個概念的,只有氣溶膠傳播,而含活性病毒的氣溶膠形成條件相當苛刻。
母親生病後,張利一直很後悔,因為陳全安回到武漢後,1月19日,她把女兒陳霜霜也叫回了武漢。1月20日,鍾南山已經在央視接受採訪稱新冠肺炎出現人傳人了,但張利一無所知,還帶著7歲的小外孫去了一趟和平公園。
作為年輕人,陳霜霜的信息渠道更暢通一些。回武漢時,她聽朋友說起,因為不明原因肺炎,武漢已經有二人去世。陳霜霜只記得她當時覺得是小病,所以跟兒子正常回了武漢。回到武漢後,新聞立即就多了起來,加上親朋好友的問候電話,陳霜霜隱隱感覺情況複雜,立即通知孩子的爸爸請假,開車來武漢把自己跟兒子接回了南京
陳霜霜說她當時沒料到會封城,只是想盡快離開。張利夫婦也催她趕緊走,他們憑本能覺得,要照顧好孩子。陳霜霜提議過,讓兩個老人也跟著離開,張利拒絕了,一是母親需要她照顧,二是她覺得事情沒那麼嚴重。她倒是想催陳全安跟著女兒一起走,但陳全安原本買了2月9日的票,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留在武漢。
當時誰也沒想到,這一走一留,可能就是生死之別。
實際上,小年前後,張月榮也沒在青山,而是在漢陽,跟張利的大哥在一起。但正月初二,也就是1月25日,就在陳全安發燒前兩天,老人非要回到青山,跟張利住在一起。當時武漢的市內交通已經被叫停,一家人想了很多辦法,才找了輛出租,把老人送回來。
這件事張利也後悔不迭,她總是想“老人留在漢陽,什麼事都沒有”。但她也知道,這很難,張月榮性格強,從年輕時就當家做主,很少有人拗得過她。老人每天雷打不動看新聞聯播,看完才睡覺,所以當時也知道一些疫情的信息了。但她耳朵不好,瞭解得不真切。知道陳全安生病後,老人還開玩笑:“年輕人,怎麼病了?這點病算啥?”68歲的女婿已經屬於高危人群,但在她眼裡還是年輕人。
對付疫病,老人有自己根深蒂固的觀念,她跟張利說,多吃點豆腐,舊社會就是這樣對付疫病的。張利叫她戴口罩,她幾乎沒怎麼聽。當然,實際上,張利也沒什麼口罩。直到封城後,她才後知後覺去藥店排隊,第一天什麼也沒買到,第二天買到一點一次性醫用護理口罩,還捨不得用,平時在家照顧患者,用的都是一種可重複使用的純紗布口罩。
如今回想起來,張利記得,當時去醫院給發燒的妹妹送飯時,的確有很少一部分人是戴了口罩的,她覺得很懊喪,“我有點老了,糊塗了”。陳霜霜知道,其實封城以後,老兩口還去超市的密集人流裡採購過年貨。
根據張利同小區的業主程浩然觀察,老人的確是小區裡最晚戴上口罩的,雖然他自己也沒有早早戴上口罩。程浩然是做健康管理類工作的,早在2019年12月份就注意到了政府確認武漢發現“不明原因肺炎”的新聞。當時他看到有人分析,說類似“非典”,但他覺得證據存疑,沒有太當真,但始終關注。
1月20日,他在網上看到流傳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版)》,一個PDF的手冊,看起來挺規範,可信度高,裡面提到可以用75%的酒精消毒。程浩然立即就去買了,500毫升,5元,很輕鬆就買到了。後來,他把這些酒精分裝在小容量噴霧瓶中,隨身攜帶,隨時進行消毒。當時的診療方案中還沒有提到口罩,所以程浩然並沒有立即購買口罩。而根據世衛組織的建議,在普通環境中,普通人要預防感染,手衛生的重要性甚至比口罩更加重要。
張利顯然沒有渠道接收這樣的信息,等到她想起購買酒精時,藥店早就庫存告急,她只購買到了小小的一瓶,50毫升,只有給兩個患者量完體溫後,給體溫計消毒時,她才捨得用一點。陳霜霜後來在網上給她購買了紫外線消毒燈,電子測溫槍和口罩,但因為快遞滯後,張利2月12日才收到。
程浩然覺得,對信息的捕捉滯後不能怪老人。封城後很長一段時間,小區裡既沒有進行疫情的喇叭播放,也鮮少有告示張貼,他自己也是在家裡悶了10多天後才發現,自己對武漢的整體情況,比對自己小區的情況瞭解得還要清楚一些。於是,他建立了自己小區的業主微信群,建群是2月4日,也是從那一天開始,社區書記才在居民的要求和督促下,每天發佈疫情公告、管制信息、消毒記錄、蔬菜團購等信息。
建群后程浩然才漸漸搞明白,小區疫情難以解決的問題有兩個。一是床位問題,床位不解決,排查的四類人員送不走,社區又無法安排人解決生活問題,傳染源只能四處流動。床位問題,由區指揮部統一安排,我們送張利母親到九醫院後,社區工作人員囑咐我們報給對接人的,正是青山區區長的名字。二是四類人員隔離後,只要認真消毒過哪怕一次,隱患就能解決一部分,否則社區的工作重心,永遠都在排查和送醫。
所以在群裡,程浩然和一些業主也會積極打聽,哪裡的醫院又有床位了,哪裡的方艙醫院又有進展了,哪裡又開闢了隔離點,督促社區書記放下其他工作,儘量去爭取床位。他還會跟一些商戶談條件,讓他們為特殊家庭送貨到門口。
但這些複雜的網絡信息,都很難進入老人的世界。張利說,如果不是女兒告訴她,她不會知道小區還有個微信群。除了坐在家裡打電話,等電話,她完全不知道這個防疫體系到底是如何運轉的,也沒有人主動來告知她。
生命觀念
張利照顧母親已經10多年了,她平時生活特別簡單,早上七八點鐘起床,給老人做早飯,給自己做早飯,然後出門買點菜,回來在陽臺上運動一會兒。她母親每晚7點40左右睡覺,睡覺後她會出門健走一會兒,除此之外,她幾乎足不出戶,因為怕老人在家裡摔跤。
張利的父母不是老湖北人,上世紀50年代,她父親從東北來到武漢援建武鋼,此後在武漢青山區紮下根來。張利退休前是紡織工人,年輕時總在外出差,最遠去過俄羅斯。2005年,她父親中風10多年後,突然發燒住院,張利覺得自己很少在床前侍奉,心中不安,乾脆辭了職,回家照顧父親。
她記得,當時父親在醫院躺了1個多月後,自己要求回家,醫生暗示她,可以讓老人回去了。父親是在張利面前嚥氣的,但她心裡早就釋然了,因為起碼做了最大努力挽留老人。父親去世前,特意交代她母親,就跟著張利一起生活。張利猜,父親這樣囑咐,是因為陳全安脾氣好,細心,有事都聽她的。
此後的10多年,母親果然哪兒都不去,就跟張利一起生活。正是這個原因,女兒有了孩子後,張利讓老伴過去幫忙了,自己留在武漢。母親以前身體好,沒生過什麼大病,張利倒沒覺得是重擔。但兩個人的生活,確實太安靜了。老太太年紀還沒這麼大時,張利還帶著她出門去旅遊,廬山、廣州,轉了一大圈,但現在,老人連家門都不願出了。除了晚上睡覺,上午和下午還要睡兩次,每天的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那時候,張利只能一個人在電腦上看看股票、看看電視劇。
所以她特別懷念以前住在青山區紅鋼城的日子,那是武鋼的宿舍區,一棟樓都是熟人,左鄰右舍,夏天都在門口,坐在小板凳上聊天。過年也是張利盼著的日子,從大年三十開始,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加上張利家,四個大家庭會輪流去各家做客,熱鬧非凡。因為喜歡張利家的“年味”,她女婿每年都到武漢過年。這一次,張利也採購了很多東西,一個大冰箱裝得滿滿的,後來意外成了隔離時期的充足補給。
發燒後,母親常常跟張利唸叨,想要回到東方雅園。張利知道,她不想在女兒家過世。但張利根本無法把她挪回去,再說,她也不忍心。有好朋友給她發短信,對她說:“小張,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保重自己。”
理智上,她也知道最終結局差不多會是這樣,但她真正無法接受的是,老人沒經過一點搶救就走了。她已經很多天晚上無法睡著了,老人時不時渾身痠痛,會忍不住呻吟出來,只要有一點動靜,她就立馬起身,去給老人喂一點水。老人有時自己會說:“我不吃飯了,我想死。”那種咕咕唧唧的呢喃聲音,只有張利聽得懂,但聽完張利也不知道怎麼辦。如果老人是其他意外,她還能找到幫手。
父親入院後,陳霜霜又開始在網上給姥姥發求助信息。她心裡有私心,希望媽媽儘快和姥姥隔離,休息一下。姥姥會被送到哪個醫院,是否有護工,能救治到什麼程度,這些問題她都考慮不了。她心裡怕,直到2月15日,爸爸陳全安依舊喘得厲害,媽媽再出個三長兩短,她實在受不了。
好在2月13日做完CT後,張利其實還去做了一個核酸檢測,但至今沒有得到青山區疾控中心的通知。他們聽說,一般陽性才會早早通知,很久不通知的,都是陰性。張利在心裡安慰自己:“沒事,沒事,我還一點症狀都沒有。”
2月15日把老人送到醫院去那天,武漢的大雪一整天都沒停,轉運查血和拍肺部CT的時候,沒人能空出手來撐傘,碩大的雪片落在老人臉上時,她的眼瞼會微微動一動,但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見,又能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那天晚上,所有手續都辦好後,護士突然跟張利說,她必須在醫院24小時陪護,一整天沒吃飯的張利“哇”就哭出來了。
最終,她跟護士商量,每天飯點到醫院給老人收拾吃喝拉撒。護士希望她明白,老人狀態不好,如果出現意外,他們無法負責。張利說,她明白。
後來,她對我說,她知道那天的一切,都是在讓老人受罪,但她必須得做點什麼,否則她無法心安。她說這個的時候,我想起,在等待老人肺部CT結果時,張利做過一個危險動作。當時,老人躺在陰冷的醫院大廳裡,一直呻吟不止,張利俯下身去,很近很近地靠著母親的臉,說:“媽媽,別怕,別怕。”
(文章人物為化名,感謝實習生印柏同的幫助)
閱讀更多 三聯生活週刊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