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寂寞不是你沒有靈魂伴侶,而是曾經有過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01


一件事情做成,要有對手的配合


有一次莊子去送葬,經過惠施的墳墓時,莊子回過頭對跟隨他的人說:“以前在郢(yǐng)地(春秋時期楚國的都城,在今天湖北省江陵縣附近),有一個人,捏把白土,摳出一片像蒼蠅翅膀那麼薄的泥點放在他的鼻尖上,然後請匠人過來把它砍掉。


只見匠人揮動斧頭,帶起的風呼呼作響,眨眼功夫,貼在鼻尖上的小泥點就被削掉了,不但郢人的鼻子毫髮無損,而且他面不改色。”


講到這一段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的鼻子有點兒癢——你的念頭在哪裡,感覺就在哪裡。


“宋元君聽說這件事情以後,就派人把那位神匠請來,說:‘來,讓我試試看。’匠人說:‘現在不行了,因為那個能讓我完美施技的對手,已經不在人世了。’”


莊子講完這個故事之後,說:“雖然我經常跟惠施兩個人掐來掐去,打嘴仗,但是現在惠施不在了,所以我也沒有討論的對象了。”


這個故事帶了點古龍的風格,我甚至覺得古龍有莊子風格——古龍就曾這樣形容過他筆下一個用刀又快又準、精準無比人物:眨眼之間他就把一本書的第五頁,橫著切了出來,而那本書巋然不動。


我在初中二年級,讀到這一段描述時,簡直覺得腦洞大開,突然明白原來這就叫寫作。你要形容一個東西非常好、非常快,你不能說:“嘖嘖嘖嘖嘖,好快好快。”“有多快?非常快;有多準?非常準。”

唉,現代人的蒼白就是從語言的蒼白開始,現代人的桎梏就是從語言的桎梏開始。


莊子在形容斧頭非常快、非常準的時候,說的是一把斧頭能夠把鼻尖上像蒼蠅翅膀那麼薄的一個白色泥點削掉。其實這不僅僅說明了揮斧頭的人的功夫快、準、狠,同時也代表了那個敢於提供鼻尖之人的鎮定和信任。


一件事情要做成,必須要有對手,得有兩個人配合。就像前段時間我和尹燁跑去北大做校招,尹燁先生說他在接受我的訪談的時候,聊得特別愉快,許多人都以為他準備了很多稿子。


他說:“不是的,你跟梁老師聊天的時候,你自然而然地就會噴薄而出。用郭德綱老師的話來說,就是‘脫肛而出,滿腹痙攣’。”


我覺得這當然是尹老師對我的表揚,你看人家表揚得多經典,在突出自己滿腹經綸的時候,還能夠捎帶地表揚對手,我很高興。但我後來發現,其實這就是常態。


不是說小梁有多厲害,而是說我和尹燁老師之間的對話充滿了一種言語生態共同體的意味。揮斧頭的人和提供鼻子的人也是一樣。但凡我們要在世間做成一件事情,其實是要兩個人配合的。一陰一陽謂之道,揮斧頭的人是陽,提供鼻子的人是陰,陰和陽能夠完美契合才能做成這件事情。


這讓我想起了《徐無鬼》裡提到的另一個故事——調琴。一張琴放在客廳,一張琴放在內室,兩張琴完全共振的時候,你彈A琴的宮音,B琴的宮音也會振動。


這世間有些東西就是同頻共振,有默契的共振。表面上看好像方向不同,其實它們的波形是完美對應的,只不過有些是以正向的方式呈現,有些是以負向的方式呈現。


02


我們和靈魂伴侶交流所產生的愉悅感是繞樑三日的


莊子藉由惠施的離世,表達了一種寂寞感,因為他知道沒有惠施,他將不再完整。就像沒有夏天,冬天也不再完整。


我們常常認為自己是完整的,這固然沒錯,但在很多時候我們其實是藉由我們的投射物共同形成的。就像我們和自己的影子形成的一個生命共同體,這才叫“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亮、我、影子,來個“鏘鏘三人行”。


它形成了一種默默的契約關係,這種契約關係是一種和合。當這種契約關係建立起來以後,它就與我們生命的本體進行了呼應。


比如在廣場上跳舞的老頭老太太,平常都是把衣服紮在秋褲裡,在家炒菜的老人。一上舞場,倆人跳著倫巴、恰恰,就跟神仙上身一樣,兩眼放光。本來有腰椎間盤突出的,“譁”說翻身就翻身,腰一託整個身體就翻了過去。


兩個人跳舞就好像一個人在跳一樣,你看兩個人踏著“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的調子,進入了滿場飛的狀態,實在令人歎為觀止。一曲終了,老頭老太太站在那兒不跳了,你仍然覺得在舞場中間飛舞著一個生命共同體和音樂,久久不能散去。


我的佛堂裡有一個來自日本的鈴鐺,有一天,我發現敲一下鈴鐺以後,它的聲音會一直持續。


有些年輕人會很快發現聽不到聲音,而一些老年朋友由於聽力衰退,過了好久才慢慢地聽到聲音。


這是為什麼呢?實際敲鈴鐺後,聲音不只是在空氣中消失,也會在你的腦海裡隱去。如果你有足夠覺察能力,你會發現鈴鐺發出的“咚”聲到後面是不連貫的,它是一波一波,一波一波散開的。


就像老頭老太太,雙人合一,跳完廣場舞以後,雖然他們停在舞池的旁邊,但音樂還在繼續,這時候你就能感覺到他們還在滿場飛。


“官知止而神欲行”就像在器官上、理性上你知道停止了,但是在腦子裡、意識裡,它還在行,還在振動。


其實我們和自己的靈魂伴侶(如果你有幸找到的話)交流的時候,所產生的愉悅感是繞樑三日的。


如果你說有什麼事情是合於道的,我想這個就是。


03


做人首先要找到自己的靈魂伴侶


這種感覺就像你把《天龍八部》看到最後一頁捨不得看,怕看完以後沒東西看是一樣的。


我清楚地記得,年輕的時候我把《天龍八部》看完以後,足足三天食肉而無味,好像《天龍八部》的故事仍然在腦海中縈繞,久久停不下來。有如從搖晃的輪船上面下到陸地一樣,你覺得自己仍然在晃。


如果你有在船上旅行一週的經歷,你就會發現,久而久之你身體的振動和船的振動已經形成了共振,而當你離開船回到陸地上的時候,你和船的振動頻率仍然是在一起的。


這也是“官知止而神欲行”,而“神欲行”的原因,恰是你們曾經因為某種默契達到的靈魂高潮所引發的迴響。


一個耍斧頭和一個提供鼻子的人,一個天天批判邏輯和一個天天堅持邏輯的人(前者是莊子,後者是惠施),他們形成了正弦波的對應面。總之他們兩個波的波形一樣,雖然陰陽相反,但是他們構成了一個整體。這種整體感,是你在足夠安靜的時候可以感受到的。


我相信莊子每次跟惠施辯論完以後,回到家裡打坐,“覆盤”當天的聊天過程才是他最嗨的時刻,因為莊子會反覆思考“當時他這樣說,其實後來我應該那樣說……”。


由於莊子比惠施活得長,文筆可能也比惠施好,所以莊子成為歷史上更有影響力的一位人物。很多莊子戲謔惠施的故事,我都懷疑是當時莊子在嘴上落了下風,回家反芻、醞釀、體會在宇宙當中的迴音,自己再腦補一刀,然後把它寫下來。


所以,做人首先要找到自己的靈魂伴侶,去發現宇宙中的迴音是多麼美妙。其次,要活得長(將來你還可以用文字補刀你們曾經的對話)。那些曾經在宇宙中發生過的聲音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是不是把它記錄了下來。


當我讀到莊子與惠施的時候;當我看到提供鼻子和揮舞斧頭的人的時候;當我想到小龍女和楊過的時候;當我回想起自己年輕時看完《天龍八部》最後一頁悵然所思的時候……其實那些時刻就是我的精神振動頻率,已經完全與他們同頻共振,雖然振動停止了,但有餘音縈繞在那裡的愉悅感。


莊子可能借由這一系列的故事來告訴我們——那些你感官上停止了,但是還在顱內,還在想象當中,還在宇宙深處迴盪的東西就是生命的本意。


一切偉大的生命都是因為它擁有在宇宙中的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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