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是19世紀後半頁法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被譽為"世界短篇小說之王"。相較於他在短篇小說上的巨大成就，莫泊桑的長篇小說似乎暗淡了不少。在他僅有的六部長篇小說中，《一生》是其中影響較大的一部，該書入選茅盾推薦的中國讀者要讀的37部世界名著之一，同時入選日本城冢登等學者開列的世界優秀古典名著書目。流傳較廣的名句"人生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好，但也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糟"就是出自這部小說。
《一生》中，少女約娜出身貴族，在父慈母愛的環境下無憂無慮地長大，她天真單純，對未來充滿著美好憧憬。直到她結了婚，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僅遭受丈夫的背叛與苛待，親人們也一個個離她而去，兒子更是嬌縱任性、不學無術，約娜不得不變賣財產為離家出走的孩子抵償債務，幾近破產。她的前半生被命運無盡偏愛，後半生卻是在不幸中苦苦掙扎，原本以為會幸福一生，最後她的一生卻成了悲劇。本文將從女性主義角度入手，淺析女主人公約娜身上所體現的女性悲劇成因。
男女不平等的地位，使約娜無法以一己之力與整個社會作鬥爭
《一生》的故事背景是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後的第四年，資產階級左翼雅各賓黨開始專政，約娜一家變成了沒落貴族。雖然約娜一家屬於上流階級，但是他們並不像其他文學作品中的貴族一樣傲慢、自私，而是一向同情窮人，樂善好施。約娜到了結婚的年齡，她對愛情和婚姻充滿美好向往，所以當同樣是沒落貴族出身，相貌英俊且教養良好的於連出現時，天真單純的約娜淪陷了，並很快嫁給了他。
可是婚後的約娜卻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真正瞭解於連，他原先教養良好的一面都是偽裝而已。實際上，他是一個對金錢十分貪婪、自私的人，正當她對他越來越失望時，約娜發現自己的這個丈夫和她的使女羅莎麗育有一個私生子，他不僅背叛了他們的婚姻，還對這個私生子與羅莎麗非常刻薄。約娜受到刺激之後，她決心要和於連分開，然而原本堅決支持她的父親卻被神甫說服，約娜也被告知有了身孕，這段婚姻已經支離破碎，卻不得不繼續維持。
"男爵先生，聽我說句知心話，他的所作所為，也不過是與平常人一樣而已，忠貞的丈夫，你又認識幾個呢？"說著又用狡猾的半開玩笑的態度說，"您看，我現在可以打賭，您年輕時也一定胡來過，你說，捫心自問，我的話對不對？"
神甫的這段話向我們揭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丈夫背叛婚姻在當時被認為一種見怪不怪的平常事件，約娜父親態度的轉變更是對這種現象的承認。他們所本能維護的是男性的權益，至於婚姻中的女性應該學會接受這個事實，不但不應責怪，還要等待著丈夫重回婚姻，從丈夫身上發現美好的一面。約娜所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給予了男性欺凌女性權利的社會，她的父親背叛婚姻之後不能被認為是一個壞人，那麼他的丈夫在背叛婚姻之後也不能不給饒恕的機會，她所能做的只有妥協。
與約娜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福爾維勒伯爵，他在發現自己的妻子和於連私通之後，面對同樣的境況，身為女性的約娜只能忍受丈夫的再三背叛，而身為男性的福爾維勒卻可以不顧後果地向這對背叛婚姻的男女進行報復。男女不平等的地位使他們在處理事件時享有不同的權利，在婚姻之中，女性不僅要對丈夫更加寬容，自身還要受到比丈夫更加嚴格的忠貞要求。整個社會都是如此，約娜的婚姻對她而言註定只能成為一個悲劇。
自我意識的缺乏，約娜的人生成了為別人而活的一生
約娜的一生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分別是：婚前、婚後和丈夫於連離世後，她的人生悲劇也可以這三個階段來劃分。
- 1、婚前：為父母而活，人生不自主
約娜生長在貴族之家，是父母的獨生女，看似享受萬般寵愛，然而回看她的一生，她的人生悲劇與這段生活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
約娜在家長到十二歲時就被送進了聖心修道院，母親的眼淚也未能阻止。父親嚴令，讓她在修道院幽居，與外界隔絕，不諳世事。他希望女兒在17歲歸家時仍舊天真無邪，以便親自調理，讓她沐浴在理性的詩中，讓她馳騁在豐饒的草原裡，觀察動物天生的愛戀和單純的性情，觀察生命的崇高法則，從而開啟性靈，走出矇昧無知的狀態。
約娜從12歲到17歲一直居住在與世隔絕的修道院，她被按照父親的意志培養成一位天真單純、不諳世事的少女。當她走出修道院時，她對這世界是一無所知的，由於自身的純潔、善良，她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面對狡猾、奸詐、擅長偽裝的於連，約娜不具備識破虛假本質的能力。沒有人教過她現實生活如何殘酷，更沒有人向她說明過該如何辨明真心和假意。
如果約娜的青春期不是在修道院中度過，那麼她一定會在這段時間內接觸到其他男子，也會從他們身上學到一些教訓，在面對於連時就不會被輕易欺騙。可是沒有，她該有的正常人生被父親的意願人為改變，以至於她滿懷著對愛情的嚮往走出修道院後，一見到相貌英俊、溫文爾雅的於連就淪陷了。
- 2、婚後：為丈夫而活，對未來逐漸沒有希望
婚後的約娜逐漸看清了於連的本質，看著他一步步掌控財產，對她的管束越來越嚴苛，對農民的壓榨越來越過分，約娜這才發現自己嫁給了一個不能讓她快樂的人。她一遍遍地回憶初識於連時的美好，無法相信這個曾經讓她感到幸福的人已經變成了令她痛苦不堪的人。婚姻前期，約娜儘管難以置信，但她對自己的婚姻仍舊抱有期望，她夢想著將來能有一雙兒女繞膝，於連也能全心全意地愛她。
可是，她接下來要面對的遠超乎她的想象。於連不僅與羅莎麗私通，甚至育有一名私生子，而於連更是在剛來到約娜家時就強姦了羅莎麗。面對著道貌岸然的丈夫，她卻不得不妥協。一次讓步之後，換來的不是於連的洗心革面，而是得寸進尺，他再次背叛婚姻，冷落妻子，忽視孩子，謊言連篇。約娜的心終於徹底死了，對自己的婚姻不再抱有期望，也放棄了抗爭，就這樣默默無言地忍受著折磨。
生活在此時已經不再對約娜表現出它的偏愛。母親突然離世，約娜意外發現她尊敬的母親也曾出軌他人，她曾經以為幸福的家庭實際上也充斥著謊言和背叛。莫泊桑在《一生》中所塑造的約娜就生活在這樣一個髒汙的世界，而約娜真正的高尚之處就在於，她明知自己身處這樣的境地，也依舊保持著善良和純潔，自始至終都沒有成為自己丈夫和父母那樣對婚姻不忠的人。
- 3、丈夫離世後：為孩子而活，徹底喪失自我
於連身死之後，約娜雖然沒有了婚姻的束縛，但是她本人也從沒有過遠大的理想，她一直期盼的就是一個全心全意的愛人。愛情早已在她的生活中破碎，她活著的唯一目標就變成了養育自己的兒子保爾。約娜一心一意地撲在保爾身上，已經到了溺愛的程度。可悲的是，她的愛沒有換來保爾的一絲回饋，保爾成長為一個嬌縱任性、不學無術、宿妓嫖娼的花花公子。
保爾成年之後離家出走，每當他寄給約娜一封信，約娜就不得不變賣自己的財產去替兒子還債。七年之間，約娜的親人們接連離世，保爾一次也沒有回來探望過她，她成了一個即將破產的老太婆。約娜自問一生善良，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她不明白為何自己的一生會如此悽慘。
從享有萬千寵愛的貴族小姐到傷痕累累且即將破產的老太婆，約娜的一生似乎從結婚的那一刻起就開始走下坡路。她也曾經鼓起勇氣與這不幸的命運做抗爭，但是這份勇氣始終是有限的，以至於神甫勸說之後，她就妥協了。約娜的妥協並不是單純意義上的個體妥協，她代表著那個時代下女性的無奈，是女性在男權社會下的生存選擇。
約娜的一生都在為他人而活，她在婚前曾朦朦朧朧地意識到自己該有一個什麼樣的人生，可她最終還是受人欺騙，理想在現實面前一次次破碎。她的自我意識尚未完全覺醒，便被拉入了同時代女性的命運漩渦。然而約娜真正的悲劇不是她的理想一次次破滅，而是她在理想一次次破滅之後仍舊保持著純潔和善良，但是這份純潔和善良不但沒有受到該有的稱讚，反而被一次次欺凌。
被男權社會塑造的女性，付出與犧牲被認為是女性的義務
西蒙娜·德·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寫道："女人並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生理、心理或經濟上，沒有任何命運能決定人類女性在社會的表現形象。決定這種介於男性與閹人之間的、所謂具有女性氣質的人的，是整個文明"。
莫泊桑小說《一生》中的約娜正是一個被男權社會塑造而成的女性，她被按照父親的意願塑造成天真無邪、純潔善良的少女，被丈夫和以男性為尊的社會塑造成隱忍的妻子，又因為深愛的兒子而被塑造成慈母。她的每一次改變背後都經歷著苦苦掙扎，可是沒有人在意這些。父親送她到修道院，他認為她必須學會忍受孤獨；於連背叛她的婚姻，他們認為這個時代的男人大都是如此，沒必要大驚小怪；當約娜以母親的本能去愛兒子保爾時，保爾仗著這份感情有恃無恐地傷害著她。在這些人眼裡，約娜所有的付出與犧牲都是應該的，是她身為女性的義務。
發生在約娜身上的悲劇並不是她獨有的，也不只是發生在法國。在我國古代，女性一般要讀女四書：《女誡》、《女訓》、《女論語》、《女範捷錄》。古代社會要求女性三從四德，不允許女性從事做官、經商等工作，要求女性順從、知禮、和順、溫馴。女性甚至被要求接受丈夫三妻四妾，否則就被認為是妒婦，為禮法所不容。這些女性被一條條規矩塑造成男權社會的附屬品，相較起來，約娜僅僅被送到修道院反而成為了一種進步。
結語
《一生》是莫泊桑在導師福樓拜的督促和關懷下創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前後歷經5年時間才完成。在讀《一生》時，我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了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約娜和農家女愛瑪都夢想著有一個美好的人生，也都曾在修道院接受教育。愛瑪為了追求幸福人生，兩度偷情，一步步墮落，最後走投無路，自盡而亡。約娜則在明知幸福無望之後，仍舊保持善良淳樸，潔身自好，在經歷一次次打擊之後，仍舊能夠說出"人生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好，但也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糟"。這兩位女性都有著悲劇的一生，她們不同的應對方式，也使得她們看待人生時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
約娜曾被命運偏愛，又被命運無情拋棄，在一個男權至上的社會中，她這一生被塑造、被欺騙、被侮辱，無人走進她的內心去體會她的孤獨，也沒有人伸手拉她走出火坑。對於這樣一個始終善良、純潔的女性，莫泊桑是同情的，他不忍心將她推向絕境，因而在故事的結尾終究給她留下了希望，保爾即將回到她的身邊，一個嶄新的生活近在眼前。也許這個新生活不會像她想象中的那麼美好，可也不會比她想象中更糟了。
閱讀更多 春耕夏耘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