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 “遍體鱗傷”的武漢三甲醫院

一家 “遍體鱗傷”的武漢三甲醫院

武漢市中心醫院呼吸內科醫生吳敏穿上同事穿過的防護服,走進隔離病房。

那是1月15日的深夜,吳敏已有發熱症狀,但隔離病房有兩位危重患者需要搶救,她和同事忙到凌晨,還是沒能挽回兩位患者的生命。

第二天,吳敏被安排住院治療。到了下午,一名小護士也住了進來,20歲出頭,染了病很害怕,在病房裡給家人打電話,連哭了兩天。

一向樂觀的吳敏見小護士哭,一邊安慰一邊也跟著哭起來。

武漢市中心醫院有南京路和後湖兩個院區,共三千多名醫護人員。從後湖院區步行十幾分鍾,就是此次新冠肺炎疫情的“風暴眼”——華南海鮮市場。

隨著發熱病人增多,外科醫生劉毅1月底被派往後湖院區發熱門診支援,坐診七天,他每天都能碰見本院醫護來看病。

醫生成了病人。一週後,劉毅自己也被確診了。

被派到隔離病房管床的張城有過敏性鼻炎,冬季一直戴著口罩。他可能因此躲過病毒,但同科室有幾名同事先後被感染。

消化內科的趙琳在1月8日支援隔離病房八天後,也感染新冠肺炎住了院。

截至3月9日,在這次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的戰鬥中,武漢市中心醫院已先後痛別眼科醫生李文亮、主任醫師梅仲明、甲狀腺乳腺外科主任醫師江學慶、眼科副主任醫師朱和平等四位優秀醫生。

目前,泌尿外科副主任醫師胡衛鋒和心外科副主任醫師易凡仍處危重狀態,醫院副院長王萍也被感染,病情嚴重。

送走一位又一位“好兄弟”、“老大哥”,疼痛科主任蔡毅曾發文悼念稱,“和大疫的鬥爭中,中心醫院傷亡慘重、遍體鱗傷。”

武漢市中心醫院一位內部人士提供的一份《新型冠狀病毒疫情處置情況說明》顯示,截至一個月前的2月9日,該院共上報職工新冠肺炎確診病例68例,院外門診觀察147人,住院142人,納入醫學觀察醫務人員共266人。

疫情來臨前的平靜

武漢市中心醫院後湖院區離華南海鮮市場很近,走路過去也就十幾分鍾。市場周邊,是漢陽區大片居民區。武漢市中心醫院是這片居民區中唯一一家三甲醫院。

2019年的12月,江城武漢溼冷,流感病人增多。

呼吸內科醫生吳敏看完專家門診還要看普通門診,每天都很忙碌。流感病人大多也伴有發熱症狀。

12月中旬,吳敏碰到幾例不太一樣的病例,有典型的“病毒肺改變”。對於這些病例,她雖有疑慮,但並未在意。

她的女兒還在鬧著要回老家,想和舅舅家的姐姐一起過年,吳敏盤算著等女兒放寒假,找個不值班的日子,回趟老家。

艾芬是武漢市中心醫院急診科主任,負責兩個院區的急診工作。她此前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介紹,2019年12月18日,她曾在南京路院區接診一名65歲華南海鮮市場的送貨員。該病人發高燒,有寒戰症狀,“雙肺多發散在斑片狀模糊影”。

到了12月底,急診科已接收多例同類發熱病人。急診科護士章倩和同事們一起按照科室主任和護士長的叮囑,把醫護人員的休息室騰出來,作為發熱病人的隔離病房。

章倩告訴澎湃新聞,她曾護理過兩例之後被確診為“新冠肺炎”的病人,一位是華南海鮮市場的售貨員,另一位是那裡的商戶。

那時,章倩不知道這是什麼病,只知道科室主任和護士長都挺緊張的,叮囑他們自己要做好防護。

艾芬在接受前述媒體採訪時介紹,去年12月底,她把一名高燒不退、肺部嚴重感染的病人,送入呼吸科做纖維支氣管鏡與肺泡灌洗液檢驗。2019年12月30日,送檢的結果顯示,該男子感染的是一種冠狀病毒。化驗單上“SARS冠狀病毒”字樣,讓艾芬感到“很可怕”,她第一時間向醫院公共衛生科和院感部門報告。

隨後,網上開始流傳同院眼科醫生李文亮在某個微信群中發佈的有“SARS冠狀病毒”字樣的截圖。同日,一份蓋有武漢市衛健委公章的內部文件《關於做好不明原因肺炎救治工作的緊急通知》也出現在了網絡上。

《通知》稱,根據上級部門通知,武漢市部分醫療機構陸續出現不明原因肺炎病人,為有效做好此類病人醫療救治工作,各級醫療機構發現不明原因肺炎病人,要及時跟蹤統計救治情況,並按要求及時向轄區疾控部門上報有關信息,並同時報送市衛健委醫政醫管處,重大事項及時報送。

2019年12月31日下午,武漢市衛健委發佈通報:目前已發現27例病例,其中7例病情嚴重,未發現明顯人傳人現象,未發現醫務人員感染,該病可防可控。

當天,國家衛健委委派專家組抵達武漢指導疫情處置。2020年1月3日,武漢市衛建委通報確診44例“不明顯病毒性肺炎”病例,稱未見明顯人傳人和醫護感染。

外科醫生張城記得,2019年12月31日上午,他像往常一樣上班,休息間隙,在網上看到李文亮在微信聊天群裡發佈消息的截圖很吃驚,“我開始有所警惕,還提醒在武漢的親戚(注意防護)”。

甲狀腺乳腺外科醫生劉毅也對這張帶有病例的截圖“有警覺”。但隨後,李文亮和艾芬分別被訓誡或“談話”,官方也發佈了闢謠的消息,這讓他覺得“已經闢謠了,應該不是真的”。

呼吸內科一位知情人士稱,同事輪番被“談話”後,幾乎沒有人再討論這件事,“醫院不讓說。武漢市也不止我們一家醫院收治這類病人,都不讓說。”

一切似乎又恢復了平靜。

眼瞅著還有二十多天就過春節,劉毅和妻子給江蘇老家的母親買了補品,給堂弟的孩子買了生日禮物。母親一人在老家生活,身體也不好,這讓劉毅心裡過意不去,想回去多陪陪老人。

消化內科趙琳也在籌劃著,兩歲的兒子被婆婆接回安徽老家,她已經兩個多月沒見孩子。

忙完一天的工作,趙琳盯著春節值班表,構思著春節回家的最佳計劃:“初三值班,要麼大年三十回老家,住上兩天,初二回來,要麼初三值完班就坐車走,住幾天就回來。”

武漢的街頭也開始熱鬧起來,大紅燈籠和中國結掛了起來,處處洋溢著節日的氣氛。

1月18日,擁有超15萬人的武漢百步亭社區第20屆“萬家宴”如期舉行。

佔據兩層樓面的“職工之家”

庚子鼠年春節將至,一場大疫也在悄無聲息地走近。

恐慌焦慮的情緒從急診科、呼吸內科向外蔓延。

直到1月中旬,劉毅和張城才逐漸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劉毅發現身邊不斷有同事因發熱、乏力、咳嗽、腹瀉病倒。他的科室主任江學慶於1月17日感染住院,同科室醫生李微篤定“這個病毒應該會人傳人,該做防護了。”她開始網購大量N95口罩,但店家告訴她口罩被徵用,無法發貨。

張誠的科室主任也通知他們,要自行做好防護,“有條件的就自己先買口罩。”

每到冬季,張城的過敏性鼻炎都會發作,所以他一直有戴口罩的習慣。

這個習慣讓他躲過病毒,但同科室另外幾位同事先後被確診。

吳敏是醫院較早一批被感染新冠肺炎的醫護人員之一。

除了此前接診過的幾位患者,吳敏1月8日接診的一位30多歲的中年男子,讓她印象深刻:該男子發熱、全身乏力,連續輸幾天藥後,病情更重。

這天,國家衛健委派出第二批專家組抵達武漢;武漢市中心醫院開闢出的隔離病區,已住進12位不明原因肺炎病人。

吳敏發現,剛接診的這位中年患者十分焦慮,查房時,她走到哪裡,患者就跟到哪裡,一直跟到辦公室。

為了明確他的病原學,吳敏給他做了氣管鏡檢查,當時她戴的僅是醫用外科口罩。

約五天後,該中年男子確診為不明原因肺炎,被單獨收進一個病房隔離。

此間,第二批專家組專家研判認為“當前疫情仍可防可控”,武漢市衛健委1月11日也發佈消息稱,自1月3日以來未發現新發病例,未發現醫務人員感染,未發現明確的人傳人證據。

接下來的1月11日至17日,連續七天,武漢市衛健委通報不明原因肺炎患者無新增病例。

1月15日那天,吳敏值夜班前,發現自己有些發燒、乏力,打了針,以為很快會退燒。

夜裡,隔離病房有兩位病人病情嚴重,需要搶救。趕到病房門口,吳敏急忙穿上之前同事已經穿過的防護服,進了隔離病房,沒有戴頭套、手套、防護鞋套和護目鏡。

搶救至深夜,吳敏和同事還是沒能挽回這兩名病人的生命。

兩位病人離世,加之自己發燒,吳敏有些沮喪。但急診科還有病人等著她會診,“打包會診完所有病人,已是凌晨。”

“我該不會被傳染了吧?”凌晨1點多,吳敏才想起來讓同事給自己做個CT,“當時就看到結果,肺部感染。”

雖然此前武漢官方通報稱“未發現明顯人傳人”,但吳敏那時還是懷疑這病會人傳人。她沒有回家,睡在醫院休息室,同屋裡還有兩名同事,她們打開窗戶,戴上口罩睡覺。

吳敏在1月16日住院治療。“領導說給我單間病房,到下午又住進一個導醫臺的小護士。第二天又住進一位醫生。”她說。

小護士才20歲出頭,染了病很害怕,在病房裡給家人打電話,連哭了兩天。樂觀“心大”的吳敏看到她哭,一邊安慰一邊也跟著哭了起來。

也是在1月8日,因呼吸內科沒有更多人手,消化內科醫生趙琳被派往隔離病房管床。一間病房,住了12位病人。

隔離衣、醫用外科口罩、頭套,是趙琳進入隔離病房的全部防護裝備。彼時,她不知道,病房裡住著的是傳染性非常強的新冠肺炎患者。

“病人病情太重,病情發展迅速,(醫護人員)勞動強度太大,有時遇到需要轉院的病人,夜班就完全沒法休息。”趙琳回憶。

病人越來越多,且都被隔離起來,同事們常私下交流,趙琳也開始懷疑這個病會“人傳人”,“但又能怎麼辦呢,難道要自己去買防護服嗎?即便買了防護服,穿進病房,病人心理上會更恐慌。”

在隔離病房支援的第八天,趙琳出現了和病人一樣的症狀,檢查後她基本確定已被感染。1月17日下午,她住進吳敏所在的病房,和年輕護士三人成了病友。

又過了兩三天,吳敏所住的4樓和另一層樓所有病房都住滿了本院的醫護人員,“兩層樓差不多有50多個。”

他們戲稱這兩層樓是“職工之家”,未曾想,疫情後來會發展的如此迅速。

發熱門診的晝夜

情況似乎在1月20日開始變得糟糕。

國家衛健委派出的第三批專家組由鍾南山院士帶隊,1月18日抵達武漢;20日,鍾南山接受央視採訪時肯定了新冠肺炎會“人傳人”;21日,國家衛健委發佈公告,確認“已經出現了人傳人和醫務人員感染,存在一定範圍的社區傳播”。

趙琳剛好那天去複查CT,她怕傳染給別人,戴了口罩、圍巾,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到了CT室,她發現這裡已經有很多市民來排隊檢查肺部,“有些人沒戴口罩,一邊排隊一邊聊得歡快”。

趙琳提醒他們戴上口罩,對方卻不屑:“肺炎感染不到我們。”

發熱病人在武漢1月23日凌晨宣佈“封城”後開始湧向醫院。

內科醫生已應付不來,加上不斷有醫護人員病倒,到了1月底,劉毅和張誠等一批批外科醫生也被派去支援。

穿著厚厚的防護服不方便上廁所,劉毅早飯不敢喝稀飯。

醫院把原來的普通門診改成了發熱門診,門診大廳有一排排供病人候診坐的座椅,再往裡走是一排“小房間”診室,每間診室約5平方米,“一張雙人床大小”,空間狹窄、封閉,不太通風。

診室內放一張桌子,一臺電腦,兩把椅子,一把給醫生,一把給病人。

劉毅每天在進入診室前,要先在潔淨區域,和同事一起互相“監督”穿好防護裝備,並對著鏡子照照看有沒有“漏縫兒”的地方。

防護服分大小碼,劉毅身高約一米七,每次領到的防護服還算合身。但有一次,他穿上防護服剛要走動,就撐破了個口子。

有的同事個頭近一米八,穿上防護服很束縛,走路要十分小心。

大廳的座椅上,坐滿了病人,有些病人和家屬只得站著、擠著。為減少交叉感染,工作人員一遍一遍提醒他們,可以站到大廳外面,那裡空氣流通。

“每天必須看完(病人),如果不看完就會積累更多。那時的病人來了就要排隊,夜晚和白天沒有區別,不分晝夜。”劉毅支援發熱門診的一個星期裡,日接診量經歷從業以來最多,他每天會碰到本院的醫護和家屬來看病。

老李是醫院一位女護士的父親,他本來就有心臟病,反覆咳嗽、發熱、胸悶、氣喘,檢查發現肺部感染嚴重。

劉毅建議老李住院,但一直聯繫不到床位。老李只能回家隔離吃藥,他的女兒一直奮戰在抗疫一線。

當時醫院規定,重症患者,醫生能收治就收治;輕症的,即便是本院職工,也無法住院。實在病重,又沒有床位的,就在留觀室加床。

那段時間,劉毅很多染病的同事都自覺地回家隔離治療,他每天埋著頭看病例,看完一個接著一個.....即便是工作八個小時,也基本不知道身體的勞累。

下班後,劉毅走在空蕩蕩的武漢街頭,無助無奈的情緒頓時湧來。他很清楚,對於這些病人來說,他們需要一張床位,甚至是隻要在醫院待著,都是莫大的安慰。

“那時候,染病的醫生、醫生的父母,都已經住不進來了。”劉毅說。

急診科護士章倩告訴澎湃新聞,1月初之後,門診的發熱病人每天都會小幅度增長,到了1月18、19日,一天的發熱病人能達到五六百人;1月底,後湖院區和南京路院區的發熱門診病人都達到七百多人。

急診科在這場“戰疫”中付出了慘重代價。科室主任艾芬介紹,截至3月4日5時40分,急診科共有45名醫護感染,其中本科室職工33人,來急診科支援職工12人。

章倩回憶,在12月底,她們就開始有意識防護,但醫院防護物資不夠。“後來醫院每天發的防護服牌子都不一樣,沒有防護鞋套,就用醫用垃圾袋代替。”

張城在1月底被派到隔離病房管床。第一天晚上,他就送走了一位病人。這位病人是三天前自己開車來住院的。

張城永遠也無法忘記這位病人臉色蒼白、呼吸衰竭去世的那一幕。

公共衛生科的情況說明

武漢市中心醫院一位內部人士向澎湃新聞提供了一份彙報材料,記載了2019年12月29日至2020年2月8日該院的疫情情況。

該院至少有兩名醫護人員向澎湃新聞證實了該份彙報材料的真實性。

這份來自該院公共衛生科的《新型冠狀病毒疫情處置情況說明》(下簡稱“情況說明”)記錄:“2019年12月29日14時30分,公衛科接到4例華南海鮮市場聚集性病毒肺炎病例報告,工作人員立即報告江漢區疾控中心,被告知等通知。”

“當日16時左右,呼吸內科報告3例相似病例;當晚20時左右,江漢區疾控中心和武漢市應急辦抵達後湖院區,對7例病人進行了流行病學調查和採樣,並於當晚連夜送市疾控中心採樣。”

“2019年12月31日,公衛科工作人員電話詢問江漢區疾控中心詢問採樣結果,被告知需等通知。2020年1月3日,公衛科工作人員致電江漢區疾控中心王姓科長,詢問前期電話報告的7例病毒性肺炎,是否應該報告傳染病報告卡。對方回覆,對於此類特殊傳染病,等上級通知後再上報,具體上報病種等通知。”

“1月4日,公衛科工作人員們收到了市衛健委下發的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指導手冊,要求對於疑似病例,院內需12小時內組織專家會診,會診不能排除時應立即上報傳染病報告卡。”

情況說明顯示,1月8日,公衛科工作人員上報了9張不明原因肺炎報告卡,1月9號上報4張。1月9日晚,轄區疾控中心對當日上報的病例進行了流行病學調查和採樣。1月10號,公衛科工作人員又上報不明原因肺炎卡1張。

“1月12日,湖北省衛健委執法監督處徐處長帶隊到後湖院區督導發熱門診相關工作,作出指示:傳染病報告卡報告需慎重,省市聯合確定後報卡。”

但在1月13日上午,武漢市衛健委疾控處、區衛健委疾控科等一行到南京路院區,要求不明原因肺炎病例要慎重上報,發現的病毒性肺炎病例,首先要在院內完成各項檢驗和相關檢查,經院內專家組會診為不明原因肺炎後,再報區衛健委會診並通知區疾控採樣,經區、市省級逐級檢測,依然為不明原因肺炎後,經省衛健委同意才能進行病例信息上報。

“1月16日15時,公衛科工作人員向周邊醫院詢問近期報卡情況,得知近期也未報卡。”

澎湃新聞注意到,該院公衛科自1月11日起開始收到職工疑似感染病例,當天收到的三例中就有眼科醫生李文亮。

1月24日的記錄顯示,國家衛健委工作人員到後湖院區檢查,公衛科工作人員如實向國家衛健委彙報醫務人員感染情況:從12月底至今,累計有175名醫務人員出現過發熱,其中56例在院接收治療,含危重症2例,其中確診1例,119例正在隔離觀察待排。目前,送去醫務人員標本32例,等待檢測結果。

截至2月9日17時,公衛科共上報職工新冠確診病例68例,院外門診觀察147人,住院142人,納入醫學觀察醫務人員共266人。

多名該院的醫護人員告訴澎湃新聞,“院外門診觀察147人”,即回家隔離治療的醫護人員。

忘了自己是個病人

劉毅在支援發熱門診一週後確診。

2月5日,他有些咳嗽,覺得自己才三十多歲,抵抗力還不錯,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第二天,劉毅早早吃了晚飯,準備回家休息三四個小時,養足精神去上夜班。

回到家裡,劉毅脫掉厚外套、摘掉口罩,消毒後放在陽臺。那段時間,防護物資稀缺,口罩都是消毒後繼續用。接著,他又將自己身上的衣服脫掉全部消毒,洗30分鐘以上熱水澡,換上乾淨衣服,再把自己在家中走過的地方全部消毒一遍。

躺在床上,劉毅翻來覆去睡不著。“突然咳嗽,是咽炎嗎?我不會感染了吧?應該不會,即使感染了,好好治療,應該沒事的,要不明天拍個片子看看”。

不覺已經到了晚上9點多。他打開微信,看到群裡和朋友圈裡“李文亮犧牲”的消息。

李文亮比劉毅還小一歲,人說沒就沒了,劉毅第一次感覺到了這個病毒的可怕。

“果然,中招了。” 第二天,劉毅查了CT,肺部有些感染,醫院沒有床位,判斷屬於輕症後,只能回家隔離治療。

回想自己是在哪個環節感染的,劉毅認為可能有兩方面原因。

一是,來看診的發熱病人基本都是確診病人,坐在電腦前,身邊常圍著三四名病人,有病人一直咳嗽,在不通風的診室裡,他時常感到診室的空氣中佈滿病毒。

二是,那段時間,防護服很缺,也常常不達標。有些防護服是工業用品,有些達不到三級要求,有些質量太差,拉鍊處沒有密封設置,很容易讓病毒鑽了空子。

一張床位就是病人的“保命符”。在發熱門診看診時,劉毅看到了太多病人求助的眼神。

趙琳、吳敏和同病房的小護士算是幸運的,她們都有一張床位。在這之後,很多醫護人員染了病,都無法住院。

3月4日晚,艾芬一直睡不著,回想這段時間抗疫經歷,她每看到一個被感染職工的CT,都自責沒能保護好他們。

如今,劉毅已經康復,他打算隔離結束就返崗。給母親買的補品還在家中放著,雖然武漢已經恢復快遞運營,但劉毅還是想等疫情結束,親自回趟老家,看看母親。

趙琳是個熱愛生活的人。大學時代,她和同為醫學生的丈夫相識、相戀、結婚。直到現在,趙琳依然自稱是丈夫的“迷妹”。兩年前,兒子的到來,給家裡增添了很多歡樂。

但住院的頭幾天,對病毒的未知和恐懼,夜裡陰雨寂靜,趙琳悄悄寫下了遺書。

在抗疫一線的丈夫看著不斷攀升的確診數字,每天目睹隔離病房裡的病人離世,他很擔心妻子趙琳的病情,夜深人靜時,常掩面痛哭。

幸運的是,趙琳恢復得挺好。有一次她去複查CT,剛到負一樓,就碰見護士正在搶救一位呼吸心率驟停的患者。出於醫生的本能,她趕緊過去幫病人做心肺復甦,還一路把病人送到急診搶救室。

回過頭才恍然想起來,自己還是個病人,剛搶救的又是一位新冠肺炎重症患者,而趙琳當時只戴了一隻口罩。但搶救病人的那一刻,她忘了自己是個病人,只記得自己是位醫生。

吳敏和江學慶、心外科副主任醫師易凡、泌尿外科副主任醫師胡衛鋒都是老同事。她說,江學慶在1月11日發病,1月17日住院,於3月1日不幸犧牲;胡衛鋒也於1月16日出現發燒、全身乏力的症狀,1月17日住院;易凡在1月18日前後出現症狀,但因床位緊張,他回家隔離治療,到了1月底病情加重,呼吸困難後才住院。

目前,胡衛鋒和易凡病危,已經上了呼吸機和ECMO(人工肺)。此外,醫院副院長王萍也被感染,目前病情嚴重。

李文亮於1月10出現症狀,12日就住進“職工之家”,就住在吳敏的隔壁病房。2月1日,李文亮確診,確診時就住進了ICU。2月7日凌晨,李文亮不幸犧牲。

在李文亮住院三天後,眼科主任醫師梅仲明也感染住院了。他在2月11日病重,進行氣管插管仍無法挽回,在3月3日與世長辭。

截至3月9日,武漢市中心醫院先後痛別了李文亮、梅仲明、江學慶、朱和平四位優秀的醫生。

多名醫護人員均告訴澎湃新聞,該院已累計有兩百多醫護人員感染。

送走一位又一位“好兄弟”“老大哥”,醫院疼痛科主任蔡毅十分感慨、發文悼念稱,“在這次和大疫的鬥爭中,中心醫院傷亡慘重、遍體鱗傷。”

2月14日,國家衛生健康委副主任曾益新在新聞發佈會上透露,截至2月11日24時,全國共報告醫務人員確診感染1716名,其中有6人不幸辭世。湖北省報告了1502例醫務人員確診病例,武漢市報告了1102例醫務人員確診病例,佔湖北省醫務人員確診病例的73.4%。

3月6日,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在武漢舉行新聞發佈會上,湖北省醫護人員感染的數字已翻倍。中央指導組成員、國務院副秘書長丁向陽介紹,在這次疫情發生的早期,主要是今年1月份及之前,僅湖北省就有超3000名醫護人員被感染,其中40%是在醫院感染的,60%在社區,均為湖北當地的醫務人員,而且大多是非傳染科的醫生。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劉毅、章倩、吳敏、李微、張城、趙琳、老李均為化名)

(實習生孟津津、夏夢潔、劉旭、李嫻、胡友美、張浩容、李寧馨亦對本文有貢獻)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