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渠江漸去漸遠，嘉陵江清洌澄澈，合流入長江奔騰浩蕩，輕舟從華鎣山雙槍老太婆腳下一掠而過，開始在川東齊整的平行嶺谷間穿行。幾代人的故事都在這裡發生。
1911年辛亥革命後，袍哥會盛行於四川，其做派、精神至今影響一方。川人愛自稱“袍哥”，更愛說“袍哥①人家決不拉稀擺帶”②。那幾年中國戰火紛飛，外公的父親正當少年。四川作為大後方，物質非常匱乏，老屋不夠住，田也不夠種，祖祖③不滿於現狀，咬咬牙投入所有積蓄開始闖江湖，從賣雜貨做起，直到在廣安縣城（現廣安新平街）寫④了一間鋪子做定點生意，名為李粑兒鋪，算是暫時擺脫了農民身份，期間與外公的母親完婚。
1939年7月，外公的大哥出生，那時正是抗日戰爭期間，日本轟炸廣安，祖祖不得不舉家遷居鄉下，在大路邊築土牆蓋茅草為茅草房，本著“黃糖餅子白糖糕，各人碼頭各人超⑤”的原則，將茅草房一隔為二，在面對馬路的一側開了一間么店子⑥，繼續做生意。除了開墾荒地務農，祖祖還在夏天用玉米熬製麻糖賣，熬製麻糖的玉米渣就餵豬，冬天過年兼營殺豬賣肉，相因又落教⑦，有了本錢後，大量批發村民的豬轉賣，做為職業。後買田置地，還熱心幫助鄉鄰。祖祖非常重視教育，一句“書要讀到肚子頭，賊娃子也偷不走”幾代流傳。
新中國成立後，拆廟宇做學堂，外公6歲入學，天姿過人又長相瀟灑，被鄉鄰誇讚為“有官相”。外公的父親卻因被評為地主富農，不堪騷擾，鬱憤而死。於是外公的母親開始獨自撫養三個兒女，一生沒有再嫁。這位女祖祖一生聰明利落、思想前衛，雖寡居生活艱難，卻憑熬糖手藝將二子一女全部送入高中以上學府。三年自然災害時，每月供米，祖祖每一次煮飯前都從剛好分量的米中抓一把出來，存入另一個小米罈子，所以月底大米罈子見底後還能靠小米罈子的存量堅持幾天，一家人從未少餐，還常常支援鄰居。祖祖有驚人的過目不忘和快速領悟的能力，據說在裁縫鋪偷偷看一會，就能自己縫製那種衣物樣式；聽別人描述菜式就能摸索著做出那個味道來……九十壽終，直到晚年，每天洗頭洗澡，神清氣爽。
1963年，外公高考後報志願，因為地（主）富（農）子女屬於剝削階級，被另眼看待，入學受限，加之志願報太高，故未被錄取，高考失敗。該年7月回鄉務農，但是他學歷高，又是團員，政治素質高，由村幹部舉薦，小四清⑧工作組同意，12月開始，被本村聘為民辦教師。這段時間，外公將承載著祖祖“汝作秩宗，執政如舜”期望的原名“雷宗舜”改為“雷中順”，祝願中國發展順利。1966年文革開始，剝削階級及其有關人員（包括民辦教師）被一律清退，自謀職業。由於外公思想先進、政治
面貌好，所教高中畢業生成績特別好，當時全縣僅外公一人未被清退，也奠定他一生的教師生涯基礎。外公教學方法也很新奇，教拼音a，學生口齒不清又磨皮擦癢⑨的，外公就趁他不注意用書拷他腦殼⑩，學生驚嚇之餘發出“啊”的一聲，外公滿意地說道：“對嘛，勒回讀得來了！”⑪全班大笑。直至今天，這個案例還在廣安教育界被傳為經典。他從未放棄他的大學夢。工作期間參加成人高考被錄取，開始函授⑫。後轉為公辦教師、擔任教導主任、調任為校長、升任官盛鎮教育辦公室主任，分管全鎮教育工作，2005年退休，任廣安市退休教師協會會長，桃李滿天下。
外公外婆育有三女一子，三個女婿和舅舅都是（或曾是）教師。母親兒時被祖祖養育，繼承了祖祖的作風。年輕時敢跟著長輩去雲南討債、打官司、與當地黑社會鬥智鬥勇；後在家鄉的鄉鎮政府工作，最多同時頂著五個部門的頭銜，工作能力超強。她常說“事要公道，打轉顛倒”⑬，做基層工作，將老弱病殘生活、流氓撒潑耍橫等一壩壩人⑭的事情全部擺平⑮。我剛出生時，因父親是公職，一家人都住在父親任教的學校提供的位於鄉鎮的住房裡，但為了讓我接受更好的教育，母親決定去城市裡買房子住。
我剛會走路那年，父母帶著我，揣著所有的積蓄——16塊錢，搬進了被重點小、初、高學校包圍的家，等著發下個月的工資，開始生活。母親投資風格大膽，傢俱家電一件一件地擺滿我家，我也漸漸長大。
母親回憶著這些故事時，我們正站在市中心某大廈的最高層，腳下是車水馬龍的商圈，滿眼是全城滄桑的老樓和高聳的新大廈，人煙稠密，熱火朝天，毗鄰交錯，接力生長。一條西溪河穿城而過，從渠江碼頭匯入嘉陵江，小平爺爺當年就從這裡出發，揚帆遠航。
袍哥人家要活，無論是生活還是幹活，都不懼風雨、不負韶華，架勢活！
四川方言釋義
①架勢：擺開姿態，做好了奮鬥或戰鬥的準備。
②袍哥人家絕不拉稀擺帶：四川人在關鍵時刻能義字為先，挺身而出，絕不含糊，哪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也用於做事幹脆利落，風風火火。
③祖祖：外公外婆（媽媽的父母）婆婆爺爺（爸爸的父母）的父母都叫祖祖。
④寫：此處意為租賃。
⑤黃糖餅子白糖糕，各人碼頭各人超：指專心做好自己本職行業。
⑥么店子：小賣部，類超市。
⑦相因又落教：便宜又厚道。
⑧小四清：1963年階級鬥爭，打倒劉（劉少奇）鄧（鄧小平）路線，即資本主義道路，稱為“小四清運動”。
⑨磨皮擦癢：形容煩躁，不安寧的樣子。
⑩拷腦殼：敲打腦袋。
⑪對嘛，勒回讀得來了：做得好，這次讀對了。
⑫函授：半工半讀，多為自學，最終得到大專文憑。
⑬事要公道，打轉顛倒：指想把事情辦得公道，就得從正反多方面進行考慮。
⑭一壩壩人：一大群人。
⑮擺平：搞定。
閱讀更多 文雨田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