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脫口秀只能“裝傻充愣”嗎?

中國脫口秀只能“裝傻充愣”嗎?

吳暢暢,華東師範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全文2900餘字,讀完約需6分鐘

曾有記者問過我,你覺得脫口秀是什麼?我不假思索地反問,不就是相聲麼?

脫口秀和相聲都屬於語言藝術,只不過調性有別。脫口秀的發展順著美國電視崛起的脈絡,和民眾一個鼻孔出氣,“小罵大幫忙”,幫資本主義確立程序民主的美名。而相聲作為民間曲藝,以“人民的名義”登上大雅之堂,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指桑罵槐,更得歌頌新人新事。

一門藝術的衰落,反推著人們懷念它曾興盛的黃金時代。老百姓感嘆相聲衰落,卻沒有意識到,是作為電視文藝形式的相聲衰落了。在近兩年春晚的語言類節目中,相聲只各佔一個席位。而那些散落在各地的相聲社團,人們付費看現場表演,臺上臺下打趣互動,哪裡有沒落的跡象?換了種方式生存,縮在圈層裡,相聲依然接續滿足著群眾的文藝娛樂需求。

中國脫口秀只能“裝傻充愣”嗎?

▲ 在相聲發源地之一的天津,各類相聲茶館遍地開花。© 新浪

脫口秀的星星之火,比起相聲在電視上逐漸消隱,似乎稍晚幾步。上世紀90年代,省級電視臺的綜藝主要向臺灣地區看齊。棚內競技類綜藝抄了個遍,唯有一樣不敢輕舉妄動——脫口秀。這種成本低廉的棚內談話節目,太適合幫助消化臺灣地區本地的明星資源。主持人與明星在節目裡互揭隱私,尺度無下限,再添加點怪力亂神,收視率不要太高。《康熙來了》成就的兩位主持人與製作人,至今還能在綜藝界找到立足之地。《全民大悶鍋》(後改名《全民最大黨》)模擬政壇要人,現場開撕,一直雄霸中天的頭牌,還獲金鐘肯贊。

總有敢為人先者。湖南經視這家哺育“電視湘軍”的地面頻道,藉著停播不久的《康熙來了》的IP,大張旗鼓地製作出一檔名為《娜可不一樣》的脫口秀節目。嬉笑怒罵間,娛樂圈的齷齪,或明星的私隱,被兜售個遍。觀眾也很買賬,收視率經常霸榜。好景不長,這個節目因為不可抗力,一年後默默下線。在這個節目之前,和它同出一個系統的湖南衛視,蹭著央視《實話實說》的熱度,孵化出談話節目《有話好說》,由馬東主持。在政策尚未明朗的情況下,節目組貿然製作了一期《走進同性戀》,惹怒總局,隨後團隊當即解散。

脫口秀(或談話類節目)的“下限”在哪裡?當時,沒有人能給出明確答案。

《娜可不一樣》的嘗試擱淺後,剛改名的東方衛視接棒脫口秀的製作。先是劉儀偉、周立波,後是金星、王自健。離開央視的劉儀偉估計想擺脫家庭婦男的形象,2005年在東方衛視主持《東方夜譚》。這個時候,臺灣脫口秀已經被拋在一邊,美式脫口秀成為海派電視文化的風向標之一。TBS(美國有線電視臺)夜間談話節目《柯南秀》和CBS(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日間談話節目《艾倫秀》應該都被《東方夜譚》悄悄然取過經。

接下來的十年,東方衛視以播控方的身份,把持著國內電視脫口秀的基本方向,幾乎嘗試了所有可能。脫口秀似乎成為華南或華東地區用來對抗北方相聲的外來文化物種。《壹周立波秀》《金星秀》直接把主持人的名字放進節目名稱裡,這種個人英雄主義的“破壞性創造”,其他臺只有羨慕的份。還不止,2012年,單口相聲經過海派電視的調校後,脫殼成脫口秀,堂皇亮相。王自健一個來自北方的年輕相聲演員,挑大樑做起一檔周播《今晚80後脫口秀》。

這是第一檔敢直接稱呼自己是脫口秀的節目。王自健擺脫了談話類節目的話語框架,開創了一種具有青年代際感的小資語法。體面審慎的語言,同三句話可能就要引人發笑的熱烈節奏之間,正襟危坐,同桀驁不馴之間,存在一種可被消費和販賣的矛盾性。脫口秀講究的留白,就是這個道理。

在一個一切都煙消雲散的時代,《今晚80後脫口秀》的吹拉彈唱,聊得都是新青年和城市居民感興趣的生活、職場和情感話題,少不了用娛樂明星的八卦來點綴或導入。在2014年橫空出世的《奇葩說》靠得也是這一招。罵罵老闆、吐槽社交,脫口秀的精神按摩,軟化了社會叢林中青年們的雜多感性。這套新語法,幫助了脫口秀在視頻網站的安營紮寨。一群社會青年,靠著混跡江湖的經驗,和世故打磨的嘴皮子,大剌剌地登上舞臺,躍升KOL(關鍵意見領袖)。

從脫口秀裡走出來的KOL,不帶貨、不代言,和微博早期的公知也不同。他們更年輕,更敢說。雖談不上多辯證、多唯物,不過風格夠粗糲、夠硬核。小鎮青年或小白領,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參考,甚至聽取他們對生活微觀的態度。《奇葩說》的意義正在於此。不過,

無論他們怎麼敢說,也不敢肆意觸碰政策紅線,只好拿娛樂和生活開涮,這就有了《吐槽大會》。

《吐槽大會》的製作團隊是脫胎於《今晚80後脫口秀》的笑果文化,五年多的市場耕耘和人才培養,笑果讓人們對脫口秀的想象,侷限於小資趣味的美式配方。《吐槽大會》不執拗於單口或對口相聲的形式,改換成讓明星和嘉賓相互揭批,“唇槍舌戰”。“吃瓜群眾”盡情圍觀,大會賺個打賞錢。

中國脫口秀只能“裝傻充愣”嗎?

▲ 《吐槽大會》節目觀賞性建立在對明星負面的正面吐槽之上,而藝人接受邀請上臺則多半有維護名譽的最基本要求。吐槽和洗白的天平,從一開始就懸在《吐槽大會》的話筒之上。如今走到第四季,這杆天平正如其逐季下降的評分一樣,已經傾斜得越來越厲害。© PingWest

北美脫口秀裡那些你情我願的SM關係,摻和點好勇鬥狠的“批鬥”文化,不但不敏感,反倒成為明星反向公關的絕佳手段。願意上節目的明星,吐槽被洗,暗中作弊成了捧,吐槽最終變成了表彰。如若這種邏輯,《吐槽大會》不用發愁請不到明星。看到現在,觀眾覺得寡淡,不是明星不大牌,而是這種圍攻模式,敵不過營銷邏輯的強勢。把明星請下神壇,還原為普通人,平民主義的理念固然美好,可公關老大哥的狡黠,會讓真實與粉飾的邊界,碎成一地雞毛。必須加一句,這個節目,借鑑了TBS《喜劇中心大吐槽》。

或許我們要問,脫口秀的配方,是不是隻有美式,沒有別的嗎?

脫口秀的小宇宙,原本就是美式的,散發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炸雞薯條味。

拿政界要人的醜聞或缺陷,取笑譏諷,過過口癮,放放嘴炮,觀眾解悶又解乏,制度自信感還能油然而生。進入國內,脫口秀必須“從良改造”。青年KOL用段子、笑話或口號,干預青年們對生活的想象,或進行審美矯正,在國內很有需求,也不會踩線過界。眼見著“吐槽”模式日薄西山,笑果慫恿著優酷,花重金購買ABC(美國廣播公司)年資更老的脫口秀《週六夜現場》的版權,製作中國版。結果,網民的批評,倒可以組成新一集《吐槽大會》了。

配方一定要就著具體的對象才能起作用。西方電視市場模式的迷思,把配方和對象分離,逼著買方相信脫口秀節目也能提煉出獨特財貨或配方,即主持人被高度形式化的面具人格、長處或優勢。如果這可以購買,卻要依隨著社會環境或制度,被迫裁切或修補的話,那麼優酷購買《週六夜現場》版權的意義,就顯得太過於“客裡空”。正如崔永元對央視某節目的評價,“錢都白花了,就買了個節目名稱來”,在此,一語成讖。

美式脫口秀主打的反諷、嘲弄、留白或雙關,只有用在政治或名人身上,才能釋放出(資本主義)自由或程序民主的語言魅力。相比之下,

我們關於脫口秀的想象力,從一開始就是去政治化的,脫口秀的引進瞄準的只是國內綜藝市場的藍海空間。


因為脫口秀不可能,也不會成為溫和的議事廳。相反,它鼓勵表演者任情緒自由流露和自由的主觀表達,或立場的激進闡述。所以,它順應資本的吸睛訴求,向青年群體成功植入自己作為勵志講師,或反雞湯療愈者的身份意識。只是,這種放棄語境、不談國是的脫口秀,頂多讓情緒抱團,語言在意義上是空洞的,淺嘗輒止。這種可流通、被消費的文化上的達達主義,讓國內脫口秀,幾乎可以取代高校思政課了。照這個邏輯發展下去,做喜劇版《中國正在聽》或《這就是中國》,也不無可能。


這就是當前脫口秀的現狀。不過,我更願意把它和《中國有嘻哈》《樂隊的夏天》等節目放在一起。當“黃”不行,“白”更不可,只剩下“紅”的情況下,這些有表達欲的人的節目,惟有裝傻充愣,“粉”飾美好。

德勒茲曾說,“裝傻,一直以來也是哲學的功能之一”。國內脫口秀,能變成這樣的傻瓜,痴言痴語嗎?

中國脫口秀只能“裝傻充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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