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中石的恩師張伯駒:因字畫得罪康生?

歐陽中石的恩師張伯駒:因字畫得罪康生?

唐山大地震期間,京城人居住防震棚多時。那時各種消息滿天飛,人心惶惶,獨張伯駒神態自若。一天大清早,歐陽中石前來探望恩師張伯駒,只見張家防震棚中,張伯駒淡定從容,正在一張摺疊桌上寫字。歐陽中石不由得為他的超脫折服。2008年,已屆八旬的歐陽中石對這段往事還記憶猶新,撰詩曰:“襟懷落落意融融,一任煙雲化碧空。地裂天崩心似水,窮途不改大家風。”
“窮途不改大家風”,是對張伯駒的確評。他一生經歷多次“天崩地裂”,經歷諸多個人磨難,人生落差極大,但難能可貴的是,他始終保持著中國古典文化所薰陶出來的博雅通脫、寧靜坦然。這一點,令眾多名人高士推崇備至,是他們心中難忘的風景線。
1969年到1972年,張伯駒是北京城的“黑戶”,沒戶口,沒糧票,沒布票,靠親友接濟度日,與當年豪門鉅富的生活有天壤之別。著名學者、鑑賞專家王世襄多次去看望,卻發現他“不怨天,不尤人,坦然自若,依然故我”。除年齡增長外,心情神態與居住豪宅時“並無差異”。著名畫家、“一代鬼才”黃永玉曾對此大表欽佩,贊曰:“富不驕,貧能安,臨危不懼,見辱不驚……真大忍人也!”
著名紅學家周汝昌是張伯駒的忘年交,兩人情誼很深,但彼此交往只能用“淡如水”三字形容。當時周汝昌很年輕,“每日下午課餘,常閒步而造園,入廳後,自尋座,賓主往往不交一言,亦無俗禮揖讓之煩……他見了名人貴人,是如此;見了青衿學子、草野村氓,亦是如此。在他眼中心中,並無尊卑貧富之分,只有高下雅俗之別”。


是的,在他的心中,尊卑貧富,沉浮興衰,都是過眼煙雲。閱讀張伯駒,我深深覺得,他為人超拔是因為時間座標系特異,一般人的時間座標系三年五年,頂多十年八年,張伯駒的大約有千年。在這樣的大座標系裡,他才可以“坐觀雲起,笑看落花”,才可以“視勳名如糟粕、看勢力如塵埃”,也才會在淡看功名利祿之時,將國寶看得無比之重。擁有《平復帖》後,他“蟄居四年,深居簡出,保護此帖……經過多少跋涉、離亂,我都如性命一樣地寶藏此帖”。對國寶的態度,可說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馮驥才說,“一個國家的文化必須有它的峰頂,就像金字塔的塔尖。它標誌著一個國家的文化所達到的時代高度。這個塔尖是被一批卓越的文藝大家、藝術精英及其經典作品表現出來的……一個國家沒有精神高度不行。如果一個民族對自己的文化沒有神聖感,這個民族就完了”。
如果張伯駒地下有知,必引馮驥才為知音。如果不是領悟到這些,張伯駒就不可能傾家蕩產買古字畫,“如性命一樣地寶藏”它們,並最終捐給了國家。
對張伯駒頗為了解的章怡和寫道:“有人說,收藏古董,好似留意和觀賞月光,古往今來的月光。可如今,收藏不再是個單純的愛好,它還是個一夜致富的行當。於是,張伯駒的價值便更多體現在獻寶上了。我不這樣看,他的一生,比捐獻的文物生動得多;他的為人,更比國寶珍貴。我和他相處,感受到的是人的氣息和光輝。而這,才是永恆的。”

  【痴迷京劇惹麻煩】
1956年,大約就在捐獻《平復帖》等國寶前後,張伯駒發起成立“北京京劇基本藝術研究社”和“北方崑曲劇院”,並擔任領導成員。為響應文化部關於“全面挖掘、分批整理”傳統戲曲劇目的號召,他不但自己登臺演出,也組織老演員挖掘一些傳統劇目。
做這些事情,張伯駒大有資格,他在京劇界的名氣,不亞於在收藏界。他平生浸潤於傳統文化,書畫鑑藏、詩詞、戲曲和書法樣樣精通,這些傳統藝術各具風貌,但又相互溝通,在意境、氣韻、格調等方面一脈相承,可說是姊妹藝術,可以一通俱通,相互促進。
張伯駒的青年時代,京劇正從成熟走向鼎盛,京劇名角譚鑫培、楊小樓、餘叔巖、梅蘭芳等,是全社會的超級明星,其星光耀眼,比現在的“四大天王”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時文人票戲,是極為風雅的事情,溥侗、袁克文等莫不熱衷此道,張伯駒也長期痴迷京劇,是著名的票友,多次與餘叔巖、梅蘭芳等同臺演出,併為京劇的發展做出過巨大的貢獻。他與餘叔巖的友誼,更是京劇界廣為人知的佳話。
餘叔巖是京劇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之一,以醇厚的韻味和典雅的風格享譽當時。1928年,張伯駒與餘叔巖相識,此後交往頻繁,除京劇之外,他們在文物、書畫、金石、收藏等方面也有共同愛好,成為相互欣賞、情趣相投的朋友。那時候藝人很保守,餘叔巖平生只收孟小東、李少春等幾個徒弟,且只教孟小冬三出半戲、李少春兩出。但在與張伯駒十多年的交往中,他傳授張整出的戲就有四五十部。後來張伯駒成為餘派藝術傳承的重要人物,李少春等人都曾向他學藝。


張伯駒票友生涯中最得意的有三件事。一是他與餘叔巖合作,編寫了一部《近代劇韻》,總結京劇發展實踐,系統介紹京劇十三韻(俗名十三轍),介紹陰陽平上去入的念法、運用。這本書曾以《亂彈音韻輯要》之名刊於《戲劇叢刊》,風行一時,後又由張伯駒加以增補,更名為《京劇音韻》再版。
二是為推動京劇藝術的發展,張伯駒召集銀行界同仁籌5萬元基金,約同梅蘭芳、餘叔巖等人,於1931年創立“北平國劇協會”。
三是其40歲生日時,為了慶壽併為河南旱災籌集捐款,他出演《空城計》中的諸葛亮,請來餘叔巖、楊小樓、王鳳卿、程繼先為配角,這四人都是當時的超級明星。這場演出驚動了全國,很多戲迷專程從南京、上海趕來,成一時盛事。四大明星都不甘示弱,鉚足了勁兒爭強鬥勝,演出高潮迭起。
隨後各大報刊都登出消息、劇照,譽之為“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演出後不久,日本全面侵華,北平淪陷,楊小樓、餘叔巖等拒絕再登臺演出,隨後相繼撒手人寰。那次演出拍攝的電影,成為藝壇絕唱,是靠“角兒”傳承的中國戲曲的重要史料,可惜1958年被當成廢品付之一炬。
1956年文化部要求挖掘傳統劇目,使痴迷京劇多年的張伯駒欣喜若狂。此前幾年,他就聯合齊白石、梅蘭芳等近百名藝術家上書,要求改變文化管理部門鄙薄傳統藝術的傾向,成立獨立的京劇、書畫組織,以發揚國粹。此次文化部發出的信號,使張伯駒大為興奮,他認為中國戲曲的精粹在於表演技法和技巧,而這些東西只存在於具體作品中,不能提煉和獨立。因此,他召集老藝人,重排一些包含高超絕技的傳統劇目。他熱心地張羅著,卻沒想到麻煩正悄悄臨近。

  【因字畫得罪康生?】
張伯駒重點籌劃了三齣戲的挖掘整理,即《寧武關》、《祥梅寺》、《馬思遠》(又名《海慧寺》)。據專家介紹,《寧武關》裡有聲淚俱下的哭腔,有繁重的武功,有唱唸做打的妥帖安排,不具備相當技術水準的演員,過不了這《寧武關》;《祥梅寺》則是京劇打基礎的醜行戲,其中舞蹈性的動作很是漂亮;《馬思遠》根據清朝實事兒改編,是一個通姦殺夫並造成冤案的故事,藝人筱翠花(於連泉)在劇中的表演出神入化,深得好評。
張伯駒選擇的標準是純藝術的,選的都是技術含金量高、能充分展示京劇之美的劇目。他沒有政治意識,沒有考慮《寧武關》、《祥梅寺》的反面角色分別是李自成和黃巢。
不過問題先出在《馬思遠》上。在這出戏排練基本就緒的時候,“北京京劇基本藝術研究社”突然接到通知,說這出戏明令禁止過,尚未解禁,不得公開演出。張伯駒很不服氣,一面讓演員繼續排練,一面找有關部門交涉,據理力爭,並召開記者招待會。最終這出戏只被允許內部試演,張伯駒很不樂意,繼續跟有關部門叫勁,多方爭取公演。
這時候“反右”開始,張伯駒被劃為右派,受到批判,但他仍不服氣,批判會上仍理直氣壯地反問,結果可想而知。

有人分析說,張伯駒如此固執地叫板,是因為從這幾齣戲的命運,他感覺到了傳統文化衰敗的信號。因此,他就像戰亂時不惜傾家蕩產購藏文物一樣,奮不顧身地希望挽回傳統文化的品質和意境。不過,他這一次的努力註定是徒勞的。
張伯駒被打成右派的原因,還有另外一種說法:他得罪了康生。
張伯駒的族孫張柱堂先生,近些年為了宣傳張伯駒,呼籲籌建張伯駒紀念館,他四處奔走,瞭解到張伯駒的不少事兒。他告訴我們一些張伯駒被打右派的隱情:
張伯駒捐獻文物前的一天,康生來到張家,自我介紹之後,訓導張伯駒說,你是從舊社會過來的,在大染缸時間長,要好好洗乾淨。張心中不悅,默然。康轉了話題:聽說你收藏頗豐,我也喜歡這個,能不能開開眼界?
於是張伯駒拿出十二幅藏品,康留戀不捨,言道:“我內人也喜歡古字畫,可惜她這次沒來,如不麻煩,我想借看三天。”張伯駒表示同意。但三天後康沒來歸還,三個月後還是沒來。
大約半年後,陳毅老總約張伯駒下棋,張無意間說及此事。陳毅深愧竟有這樣的同僚,在向周總理彙報工作之餘談及此事。周總理皺起了眉頭,讓鄧穎超前去康家,向康生夫人婉轉談起此事,說總理最近情緒不好,想借張伯駒家藏字畫疏解心懷,聽說被你們家先借來了,如果你們尚未歸還,那正好在你們這裡借觀一下。康生夫人忙道:“真不巧,昨天剛還了。”鄧穎超笑曰:“那好,我去張家借吧。”

當天晚上,康生就派人將古字畫送回,並擱下一句話:“別人送給我看,還找不到我家門呢!”據說後來張伯駒被打右派,是康生派人“下的套”。
不管怎麼說,張伯駒是戴上了右派的帽子,他本人還無所謂,夫人潘素很著急,多次去文化部詢問:是不是搞錯了?他剛捐了那麼多文物,怎麼會反對國家呢?
  【詩詞圍棋交摯友】
被打成右派後,張伯駒的生活陷入困頓。在最艱難的時候,陳毅老總對他表現出了真誠的友情和實實在在的幫助。
說起來,張伯駒與陳毅相識相知,與他的另一大愛好--圍棋有關。陳毅初到北京時,找不到下圍棋的對手,經北京市政協推薦,張伯駒與之下棋。幾局過後,陳毅大呼過癮,一談話,發現兩人在詩詞等方面有太多的話題,一來二去,他們詩詞唱和,逐漸情誼深厚。張伯駒夫妻捐獻字畫後,陳毅更是常請他們夫婦來家裡做客,兩位老頭下棋,兩位太太則切磋山水畫技藝。
張伯駒精通韻律,才思敏捷,見識過的人說他“寫詞比說話還利索”,其詩詞水平極高,作品多寫人生感受、自然之景,感情細膩,自然超逸。長調哀感頑豔,婉麗悽清;小令則格高韻遠,極盡纏綿秀雋之致。周汝昌曾評價說,“以詞人之詞論,應當以南唐後主李煜為首,以張伯駒為殿,此後,恐怕很難再產生真正的詞人之詞了”。陳毅對他的詩詞也是十分推崇,對他的才華和襟懷產生相惜之情。

得知張伯駒被打成右派後,陳毅打來電話安慰。過了一段時間,他又通過朋友,安排張伯駒、潘素到吉林工作。張伯駒出任吉林博物館副館長,得以發揮專長,過了幾年舒心的日子。但“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張伯駒又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關了八個月,被宣佈“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勒令退職,發配吉林舒蘭插隊落戶。但舒蘭不願意接收兩個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於是張伯駒夫妻只好無奈地回了北京。
他們成了北京的“黑戶”,沒有戶口,也沒有工作,只好靠變賣家中殘存家當度日。但張伯駒並不在乎,他上香山,爬鬼見愁;遊西安訪古人遺蹟,吟詩填詞,自得其樂。
數年後,陳毅去世,張伯駒含淚寫了一副輓聯:“仗劍從雲作干城,忠心不易。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萬庶盡銜哀。回望大好山河,永離赤縣 揮戈挽日接尊俎,豪氣猶存。無愧於平生,有功於天下,九泉應含笑。佇看重新世界,遍樹紅旗。”
追悼會上,這副長聯引起了毛澤東的注意,陳毅夫人張茜正處極度悲傷中,但還不忘幫助老朋友,趁機介紹張伯駒的困境。不久,張伯駒被聘為中央文化館的館員,潘素被聘為中國畫院的畫師,入上了北京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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