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澤萍鄉愁筆記

《一生最美的閱讀筆記·鄉愁筆記》

文 | 戴澤萍

返鄉導師 | 汪成法

前幾天一個多年前的同學突然找到我,他把那張顯示QQ好友相識兩年的手機截圖發給我。他說:

“咱倆加好友這麼晚嗎?我怎麼感覺至少7到8年呢?”

我愣了一下了,心想初中同學到現在好像確實已經有七八年了。

接著他說:“咱倆是小學的同學誒!”我簌的一下驚了,我竟把他錯認成了初中同學。

我小時候經常換學校上學,在天津上一年級,在姥爺家上二年級、在北京上三年級和四年級、在爺爺家上五年級、在山東上六年級,六年級上了一半又回了爺爺家上初一,初二去了天津,直到初三以後才固定下來,這八九年間兜了一圈也沒落下什麼特別要好的朋友,再加上我個人比較健忘,高中以前的同學能認得的沒有幾個。

我既抱歉又慚愧地問了他是哪個學校之後才確認他是我六年級在山東臨沂時的同學,接著,我跟他一起回憶,更確切地說是猜憶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從同學聊到班主任,從和我哥一起玩的遊戲到他送我們搬家,他還能零散地記得一些,我卻只能被嘲笑記憶力驚人。不過,我還是有一些印象的,我還能回憶起那時每天上學都要騎自行車去,我哥在我前面騎得飛快,我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背影和比我的自行車大一倍的車輪,每天放學都是伴著路邊店鋪的香味和飢腸轆轆的肚子回到家。我們住的房子以前是一個生產老北京布鞋的工廠,雖然有些破敗但是裡面有好多間屋子,沒事的時候我們就會從窗戶裡鑽進去看看有什麼好玩兒的,把這個大工廠當作自己的領地一樣,隨心所欲地玩耍,探索這個大工廠裡的新鮮事物。但是沒過多久我們就不得不搬家了,我記得當時是我爺爺用一個拖拉機把那個臨時住所的大件小件連同我們自己拉到菏澤去了,爺爺坐在拖拉機前面,我和哥哥坐在傢俱上面,看著路邊的花草往相反的方向離我們遠去,想到六年級只上了一半,覺得新鮮又有趣。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再下一次見到爺爺,他也離我們遠去了。那一年我在天津小樑子上初二,突然有一天半夜,我和妹妹橫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感覺到爸媽的房間開了燈,聽到他們在呼哧呼哧地收拾著什麼東西,我隱約感覺到發生了什麼大事,但是賴著床沒立馬起來。不一會兒,我爸從房間裡出來喊我們起床,讓我們拿幾件換洗衣服說要回老家,又去了我叔的屋子叫上他們一家子,然後我爸和我叔輪流開車載著我們連夜趕回了臨泉老家。那個時候的我也知道親人離世應該感到悲傷,可是回了家就意味著明天不用去上課了,我的同學也就見不到我了,他們肯定很奇怪很納悶我為什麼沒去上課,想到這裡我竟覺得有點得意,甚至覺得半夜從床上爬起來趕回家像是帶著神秘的任務要時空穿梭一樣,根本顧不得什麼生離死別,就跟著家人秘密而又迅速地出發了。

回到家已經是第二天半夜了,那時候在車裡睡的渾渾噩噩的,感覺到車停了就知道已經到家了,下了車周圍靜悄悄的,街坊鄰居早已熄了燈歇息了,只有我家的房屋還亮著光。大家都進了屋之後,不約而同地,沉默了半晌兒,奶奶沒精打采地窩坐在床上,想到了傷心處,眼淚就啪啪地往下掉。嘴裡咕囔著:

“俺哩命苦啊!上輩子造哩啥孽啊……恁爸受哩很啊啊……”

越說越哽咽,指著我爺爺氣憤地說:“恁爸啊!一輩子受!到死也是受死哩!你瞧瞧身上插哩這管子,那能不疼嗎?疼哩飯都吃不進一口,都得人一點兒點兒喂啊……一輩子幹淨哩很,這大白花褂子,拾恁哩破爛,從北京拿回來洗哩乾乾淨淨哩。晚上起夜,我叫他白折騰來鬥解床上吧,那他不理啊,非得下床解尿罐兒裡,扶都不叫人扶,到死,這床上也沒沾屎沒沾尿!你望望哎,唵~”

大家仍是不說話,低著頭,沉默著。

奶奶擦了眼淚,大聲嚷著:“可憐老頭到死也不求人啊!夜裡疼哩呼歇呼歇裡睡不著啊……”說著一邊狠狠地拍著自己的大腿,眼淚嘩嘩地往下流。

又停下來,低低沉吟:“頭哩晚上還喝一大碗米茶,我興著應該沒事了,誰知道……晚上就不行了啊……死等也沒等個人影兒回來啊……我哩……娘啊……”

久久地,沒人敢說一句話。

奶奶仍是哭個不停,我爸安慰她:“媽,白哭了,哭哩人心裡難受哩慌。”最後幾個字也是含著淚說完的。

再後來,他們開始討論報喪的事情,討論該找誰幫忙處理喪事。我和妹妹一人倚著一邊門蹲著,像沒腦子一樣,兩個人相互鬥嘴,說著跟與大人所關心之事毫不相關的內容,說到了一個好笑的點兩個人沒忍住笑出聲,被父親怒嗔了一臉。

這天夜裡,父親和叔叔託了門裡頭的人跟親戚們報了喪,第二天便開始備辦喪事了,按老人的規矩,要將爺爺的屍體安放在棺材內擺設靈堂,把爺爺的衣服找來剪掉燒掉,買來香、蠟燭,擺放肉、水果、饅頭等供奉爺爺的遺像。因為要請眾親戚吃飯,於是訂了廚子夥計,借了桌子椅子,十幾張桌子從屋裡一直襬到馬路上,又在靠近大門的地方另擺了張桌子,這張桌子坐著收份子錢和掌管禮簿的人,男客人來了就發一個白帽子,女客人來了就發一條白手巾。其他的我記的不十分真切,印象深刻的是第二天爺爺下葬,好像是父親和叔叔穿著孝衣綁著麻繩走在前面,母親和姑姑嬸嬸攙著奶奶在中間,後面跟著我們這些小孩,再後面是抬棺材的幾個人,最後面是奏樂吹唱的,一路上眾人放聲痛哭,走幾步便跪下磕頭,奶奶哭的昏天黑地,旁邊的人扶都扶不起來,不知跪下哭了多少回才到了安葬爺爺的地裡,這墓地是昨天父親和叔叔一掀一掀挖好的,待把棺材放進去後,他們又一掀一掀把墓地填平,壘成圓錐狀的墳,再跪拜,奶奶又一路哭了回來。其他人我沒有留意,奶奶和姑姑們都哭得很傷心,我在中間跟著他們走,路邊站了許多村裡的人打望著我們,我覺得這情形有點像在演電視劇,想哭但是擠不出眼淚來,只好把頭低著,跟著前面的人走。

回到家後,便幾近中午了,天又偏逢下雨,就用竹竿撐著把塑料布從屋裡蒙到屋外,廚師在院子裡用鼓風機做菜,父親和叔叔坐正屋裡陪那些比較關係比較親近的親戚吃酒敘話,我們這些婦女小孩就在一邊候著,或是幫忙燒鍋添柴,或是幫忙擇菜洗菜,我跟妹妹就眼巴巴地望著客人坐桌上吃飯,聽著鼓風機轟隆隆的聲音,客人談話說笑的聲音,嘴裡吃菜咂咂的聲音,廚子顛鍋翻鏟嚓嚓的聲音……好像他們都參與了爺爺的喪事,但他們又都做著自己的事情,他們都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只有爺爺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雨停了,天氣也燥熱起來,客人都吃的差不多了,有的起身離席到灶屋裡找奶奶敘話,安慰奶奶別太難過,說些老頭走了不受了也享福了之類的話,奶奶只是低著眉長嘆。不一會兒,客人基本上都走完了,只剩下屋裡那一桌近親還在喝酒敘話,我們便從廚子那裡揀些能吃的剩菜就著饅頭吃,然後收拾客人的剩菜剩飯,揭掉蒙在桌子上的塑料布,把凳子椅子倒立在桌子上備著之後的席用。

這樣的請客坐席一共吃了三天,留下的剩菜剩飯我們吃了一個多星期。半個月後要給爺爺燒五期紙,於是便買了許多紙錢、紙樓、紙車之類的燒給爺爺,當時奶奶還開玩笑似地說:“活著哩時候沒住上樓,到死了,給你買大樓孝敬你!”現在想想這句話真的很心酸,爺爺受了一輩子的苦:爹孃死得早,從小時候落下的疤導致參軍不成,勤勤懇懇幹公分卻被幹部抹去,辛辛苦苦種樹拉磚給三個兒子都蓋好了房子,每一根梁木的表面都是自己親手颳得乾乾淨淨的,大兒子一家卻和自己反目,到死也沒曾來看一眼……而我們,也沒能在爺爺去世前守著爺爺,聽他說在世的最後一句話,目送他從容安詳地離開……

可是時間過得很快,快到這幾年來我在潛意識中已經默認了爺爺的不在,快到我從未主動地或觸景生情般地回想起有爺爺的那些記憶。讓我們把時間從現在倒退五年:這年家裡沒人回來過春節,只有我跟奶奶兩人,十二月二十六我跟奶奶上街趕集買年貨,二十八我跟奶奶連著姑姑一起炸麻花、丸子、魚和肉,二十九剁餡兒包餃子,三十早上我跟著奶奶去長輩的墳地請長輩過年,把一根竹棍子攔在家門口,初一又去各鄰居家拜年,初二以後又拎著大包小包走親戚……時間再倒退兩年:這年父親和叔叔回來了,這年仍是趕集買年貨、炸麻花、包餃子、請長輩、拜年、走親戚。即使這樣我們也沒有感覺有什麼不妥或是少了什麼,也沒有像電視裡演的親人離世那般,即使過節也仍顯得淒涼不已。好像爺爺真的已經不在了,甚至像是從沒存在過一樣,我們都沒有再談起要是爺爺還在會是怎麼樣之類的話,似乎我們和爺爺已經不在一個時空,或是被兩個完全不同的時空隔離了一樣。

然而當我再次回到以前的老宅子,那種遙遠的時空感如同那牆體的坍塌一般迅速瓦解了,昔日的生活經歷如同一連串的電影短片般在我腦海中放映:爺爺笑起來眯著眼露出一嘴鑲銀牙的樣子,每天出門都會騎著那輛擦得鋥亮的老式自行車,下雨了就會穿上那雙肥大的黑膠鞋,踩得地面的水啪嗒啪嗒響。每天我家的狗灰灰一見到爺爺回來都會急得哼唧哼唧,使勁搖尾巴,爺爺有時理它有時不理他,看它急得直撲騰就解下鏈子遛遛他。爺爺一到它跟前它就特別歡脫,感覺到爺爺在解它脖子上的鏈子了,它就使勁掙著鏈子想要走,解完鏈子後它就開心地要跳起來,往前跳幾步,又伸著舌頭往後跳幾步,開心得恨不得要撲到人懷裡,然後就跟著爺爺蹦躂著出門了,遛了一圈回來看到家門口,它就知道又要被鎖在窩裡頭了,低著頭四隻腳嗒嗒地走,到了窩就自動乖乖地蹲地上等著爺爺拴著它。灰灰非常喜歡爺爺,它是爺爺從別人家抱來的,特別聽爺爺的話,爺爺對灰灰也非常好,專門給它蓋了一個窩,冬天怕它冷又在他窩裡填了好多麥秸杆和舊衣服,一生病就會帶它去村裡的診所看……只是,在爺爺過世後,它彷彿知道似的,每天“茶飯不思”,不管餵它吃什麼它只是看兩眼,用鼻子嗅一嗅,然後又拖著疲憊的身子臥在地上,目光呆滯地看著我們。有時它也會哼唧幾聲,我們解了它脖子上的鏈子帶它出去溜溜,它也沒有以前那樣開心雀躍了,只嗒嗒地低著頭走路。沒過多久,它也不幸離世了。


再一次見到 | 戴澤萍鄉愁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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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老房子的院子裡種了很多梨樹和柿子樹,秋天的時候還會揀些好的到集市上賣,還種了好多倭瓜,有的長的特別大,爺爺怕它墜壞了秧子就用尼龍網把它兜在支架上。其他的嫩倭瓜就摘下來炒菜,老倭瓜就用來切塊熬粥喝,從倭瓜瓤裡挖下來的子兒一部分留作種子用,剩下的就晾在用葦杆編的拍子上留著作瓜子嗑。狗窩旁邊那面牆中間有一個孔,那是爺爺蓋房子時特意留下來的,因為牆那邊住著爺爺相識的老友,牆面留一個孔方便兩家人傳信遞話,雖然他年齡跟我爺爺差不多,但是我們沒有什麼親戚關係,我們小一輩兒的就只好叫他“祥兒爺”,祥兒爺院子裡種了好多果樹,我們小孩兒隔著牆天天瞅望著他院子裡的果樹,看到哪個果子熟了,我們就扒在牆上偷偷地摘了吃,吃完了又把果核扔到他樹底下,巴望著他不知道。

出了門往南走一段路,右手邊就是一大片林地,這裡雜草叢生,還遍佈著許多墳地,中間有一條長年經人走而形成的小道,小道的盡頭就是二姑家,那時候我們經常在晚上提著手電筒走這條小道去姑姑家玩。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晚上去,反正我每次經過的時候都要小心翼翼地防著草秧和樹根絆著自己,又不敢踩在人家墳頭上怕招惹上鬼魂,就緊緊地跟著大人匆忙地走,如今這裡的樹已經被砍光了,只剩下一片草和幾十座墳頭。再往南走一段路,就是泉河的一條支流了,這條河以前水很乾淨,夏天的時候天氣熱,老少爺們兒就在這河裡洗澡。聽奶奶說這條河裡有鬼,有一次叔叔下河洗澡,上岸的時候兩隻腿被水底下的鬼拽著,差點兒沒上來,我還聽我叔叔說他親眼看見過鬼,漆黑的晚上那鬼發著白光,也不知是真是假。很多年以前這河邊有個女屍,是被村裡一個小夥子抱到這裡先奸後殺的,他趁那一家人在門前過道乘涼午休,一路扛著他家的小女兒放到這河邊沒人處,先奸後殺了,後來這個小夥子被判了刑,他父母託關係,沒幾年就被釋放了,在外面混得有兒有女,再也沒回來家過了。只是那被先奸後殺的女孩的母親,自那以後便瘋了,整天坐在門口指天罵地,哭哭啼啼,蓬亂著頭髮,拾人家的破爛穿,撿人家的垃圾吃。再後來,她被她大女兒接過去住了,從那以後便少有人知道她後來怎麼樣了。

聽人言,父母是我們和死神之間的一堵牆,父母在,你看不見死神,父母一沒,你直面死亡。父母在,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若爺爺的死,讓我的父輩們看到了歸途的盡頭,那白髮人送黑髮人呢?矗立在那中年喪女的婆婆與死亡之間的牆已經坍塌了,痛失骨肉後的她對人生的感受又是什麼呢?是被死神緊緊攥住了喉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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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澤萍,安徽大學。我覺得每個人從出生到現在都會有一段獨特的對於家鄉的記憶,這種記憶只有敘述者自身是感同身受的,他人無從知曉也無法切身體會,而《返鄉畫像》這一平臺恰恰提供了每個獨立的個體以傳達故事或聆聽故事的機會,同時也給予了身在異鄉而心繫家鄉的人們寄託鄉愁的處所。

《一生最美的閱讀筆記》

出品 | 頭號地標

領銜主編 | 李輝 朱大可

人文指導 | 葉開 出品顧問 | 單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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