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緬懷一位普通人?

為什麼要緬懷一位普通人?

文 | 葉偉民

小時候沒少談理想,當然都是老師逼的。我記得,我很鄭重地寫下“當一個卡車司機,專拉糖果餅乾”時,老師的臉色很不好看,彷彿說,當個科學家、世界冠軍很失禮嗎?於是,我過早地學會妥協——那就像您一樣,當個老師吧。

在中國當孩子,理想是有標準答案的,但沒有人教我們如何當一個“小人物”。以致於大多數人長大後沒混出模樣,還真有點不知咋活了。

幸好,有那麼幾本好小說,給了我一些參考。其中一本是《安琪拉的灰燼》, 11歲的弗蘭克在貧民窟打發飢餓的童年,晚上做著與紅唇千金和攔路大盜相會的夢。他一想到護士和修女對此無可奈何就高興:“全世界的人都無法干涉你腦海裡的想法,這真是一件美事啊。”

我很慚愧,在弗蘭克這個年齡,一沒冷著二沒餓著,卻不明白擰耳朵和家長簽名再有威力,也是禁錮不住腦子的。你都未敢去想,白白丟了這麼多糖果餅乾,活該!

另一本是加繆的《鼠疫》。老實說,讀第一遍以為是英雄頌,塔魯多高潔啊,只是個“不知何故經過奧蘭城”的人,卻比任何人更有熱情,以命相抵。塔魯一生的命題,加繆安排他在小說裡說了:“使我感興趣的是怎樣才能成為一個聖人。”而且,他並不信上帝。

就這樣,在許多年裡,我辜負了加繆的苦心。《鼠疫》並不教人成聖,只是說了一些生活該有的邏輯和真相。等到一定年紀,我才發現“小人物”格朗才是裡面最可愛的人。這個老頭兒是市政府的臨時工,白天上班,晚上寫小說,一直為開頭痛苦不堪。鼠疫期間他當了志願者,負責統計登記病人和屍體,人們感謝他,他卻一臉詫異,這可比寫書簡單多了。

縱使姥姥不疼舅舅不愛,連辦公室主任都嫌其瞎忙活影響KPI,普通人格朗卻更值得記住。加繆說,格朗更具代表性,展示了某種篤定的美德和良好願望,但求在細小的工作中發揮作用。

和弗蘭克相比,格朗更是我的菜。大概我的餘生也會如此:見過一些世面,還沒出人頭地,殘留一些真誠,和膽怯時常鬧彆扭,除了幾個關鍵時刻,前者幾乎沒贏過。如果再幸運一點,那幾個時刻,恰好是我最看重的。

有了這些故事,我對當好一個普通人就堅定多了。不過,這都是後來的事了。在遇見弗蘭克和格朗前,我還是成功地通過流水線教育,忘記一名風中疾馳的卡車司機該有多歡樂。幸好,生活是不會讓任何人失學的。

有十多年,我當記者,卻混得不怎麼好,總去一些不太讓人喜聞樂見的現場。有一年,某地下雨,有些不幸者,我要寫寫他們。但誰願意告訴我呢?城市又歡快起來了,何必還那麼不識趣瞎嚷嚷?後來,我陸續接到一些紙條,上面有線索。

他們都是普通人,能看得出來幾經糾結。他們不想出頭,但又想腳下之地能好一點。或許這麼想的人還有更多,但最終,找到我的只有他們。

我至今不認識他們,連樣子也忘了。在我爾後更漫長的日子裡,英雄總是稀罕又過於沉重,推我一把的往往是小人物,他們怯怯懦懦一咬嘴唇的樣子最讓我感動。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時常會想起《鼠疫》里加繆的自述——

如果人真的非要為自己樹立起榜樣和楷模,即所謂的英雄,如果在這個故事中非得有個英雄不可,那麼敘述者恰恰要推薦這個微不足道、不顯山露水的英雄:他只有那麼一點善良之心,還有一種看似可笑的理想。這就將賦予真理其原本的面目,確認二加二就是等於四,並且歸還英雄主義其應有的次要地位。

這是說,我們一直誤讀了生活的劇本,真理的使者往往不只在高山仰止處。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會在同一個夜晚,緬懷一位普通眼科醫生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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