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傑宏 和樹榮 和樹昆】一個納西族老東巴喪葬儀式的調查報告


【楊傑宏 和樹榮 和樹昆】一個納西族老東巴喪葬儀式的調查報告

地方性文化中的生存意義闡釋

——一個納西族老東巴喪葬儀式的調查報告


楊傑宏 和樹榮 和樹昆


死者為大,每個民族的喪葬儀式都是本民族文化的集中體現,我們從這個民族對死的態度可以領略得到他們對生命的理解。

納西族古代傳統喪葬習俗是火葬。納西族最初通行火葬。關於其起源,東巴經中有這樣的記載:在諾伴普時代,人類尚無葬俗,諾伴普的四個兒子在母親死後不知怎樣處理母親的屍體。他們只好將母屍分成四份,一人得一份。老大叫“濮”,他取走一份並吃掉了,故民間有“濮屍美母滋”之說,意即濮人吃母屍。老二叫“伯”,相當於今天的普米族,他取走一份,並將其藏於松樹之下,相沿成習,直至今日。老三叫漢,相當於今天的漢族,他取走一份,並將其埋在土中。老四叫“納”,相當於今天的納西族,他取走一份,用火加以焚燒。但是,“納”最初並不知道怎樣火葬為好,只好用麻稈做燃料,因此沒能將母屍燒盡。一急,他將沒有燒盡的屍骨扔進水中,流水將屍骨漂到了米利東主神的門前。於是,董與色將火葬的方法教給了諾伴普,諾伴普為《創世紀》中人類始祖崇仁利恩的孫子,也叫請丁懺苜。

漢文獻中也有不少記載。據唐代樊綽的《雲南志》有載:“蒙舍及諸烏蠻不墓葬,凡死後三日焚屍”。元代李京《雲南志略》亦載:“(麼些蠻)人死無棺槨,貴賤皆焚一所,不收其骨”。餘慶遠《維西見聞錄》:“人死則用竹簣舁之山下,無棺槨,貴賤皆焚一所,不收其骨;非命死者,則別焚之。”光緒《續修永北直隸廳志》卷七記載:“土人親死,既入棺,夜用土巫名刀巴(即東巴)者殺牛羊致祭,親戚男女畢集,以醉為哀。次日,送郊外火化,不拾骸骨。至每年十一月旬,凡死人之家,始詣焚所,拾灰燼餘物,裹以松枝瘞之,復請刀巴念夷語,徹夜再祭以牛羊,名曰‘再祭’。”這是納西喪葬古俗,即分為開喪與超度兩個部分。上說的“再祭”指的就是“超度”。永寧則“死以剜木為棺,焚化掩埋,不立塚墳”。

到清代雍正元年在麗江進行改土歸流後,火葬習俗在麗江納西族地區遭受嚴厲禁止,並說火葬是“東巴蠱惑土人之說”,實行“以夏變夷”的強制易俗政策,歷代麗江府流官都不遺餘力地按照漢文化的模式進行“移風易俗”。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任麗江知府的山東壽光人王厚慶便是其例。《新纂雲南通志》中有這樣的記載:“……麗俗尚火葬,厚慶教以棺殮禮,其風頓息。”嘗賦一詩曰:“火葬魂皆驚,刀巴咒入魔;此風猶未革,遑論政如何!”據光緒《麗江府志》的記述,土葬始於束河和棕順之母:“自束河和棕順母死,殯殮如禮,擇地遷葬,題主刻銘,人不見其禍,此風漸革矣。”

到清代末期麗江納西族大部分地區實行土葬已經成為主流,但離麗江較遠的山區、半山區,由於統治者倡導的主流文化難以滲透,至今仍保留著傳統的火葬習俗。

2009年6月3日,筆者受到三壩汝卡東巴學校校長和樹榮[1]的邀請前往迪慶州三壩鄉吳樹灣村參加大東巴[2]和佔元的東巴葬禮。因筆者到達三壩當天,已經是葬禮的第三天,前兩天未能參與的喪葬儀式內容,向和樹榮、和樹昆兩位老師進行了訪談,在撰寫調查報告期間,儀式相關內容又作了進一步的電話訪談,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謝。


一、一個古老的納西族村落——吳樹灣

吳樹灣村隸屬雲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縣三壩納西族鄉。三壩是迪慶州唯一的納西族鄉,位於香格里拉縣東南部,哈巴雪山之東,海拔2380米,距縣城105公里。1989年成立三壩納西族鄉,轄江邊、哈巴、瓦刷、白地、東壩、安南6個村委會,2768戶,15665人,其中納西族9794人,佔62.52%。地勢總趨勢西北高,東南低,有東壩、白地、哈巴三塊較大而不平整的壩子,故稱為三壩。

三壩白水臺在行政上隸屬迪慶州,在文化圈上又屬於納西文化圈,從歷史到現在,一直聲氣往來,交流融合。三壩白地是納西族宗教東巴教的發祥地,至今仍保存著活著的象形文字——納西東巴象形文,同時東巴畫、東巴舞、東巴葬禮、婚禮、民俗等傳統文化保存較為完整,境內有“仙人遺田”泉華奇觀白水臺、渣日巖畫、哈巴雪山、虎跳峽(下虎跳峽在境內)、東巴阿明靈洞等自然人文景觀。白水臺、阿明靈洞是全體納西族東巴的朝拜聖地,至今仍有不少東巴文化的傳說,如創造東巴象形文字的聖人勞迪班獨、東巴教教祖丁巴什羅,在這裡設壇傳教,第二聖祖阿明什羅的故事等等。“沒有到過三壩白地,就不能算大東巴”的俗語中仍可看出這種文化淵源的深遠。洛克、陶雲逵、李霖燦、喻遂生、和志武、白庚勝、郭大烈、楊福泉、和少英、戈阿乾等國內外學者也到三壩做過田野調查。

吳樹灣村是白地村委會下的一個村民小組,位於白水臺東邊800米的高地平壩上。鄉政府於今年搬遷到該村上方四百米處,並從該村購買了一千畝土地作為鄉鎮開發。三壩納西族主要有納恆、汝卡兩個支系,白地的汝卡基本上集中在吳樹灣村。吳樹灣有90戶,428人,其中納西族為99%,汝卡支系佔了80%。汝卡支系是納西族支系中比較獨特的一個支系,其族源、語言、習俗、文化保留了自己的特色。據東巴和樹昆介紹,在東巴文字、經書方面也發現了一些區別[3]。但由於與周邊納恆支系長時期交往雜居,吳樹灣的汝卡支系文化已經大部分與納恆融合,有些不同也只是小異而已。

三壩以保留較為完整的東巴文化著稱,不少學者、研究生都到三壩進行田野調查。但三壩鄉真正的大東巴已經寥寥無幾。1997年白地八大納西村中只有樹銀甲、和佔元、和志本三位東巴大師,今年和佔元大東巴剛剛去世,加上前幾年已經辭世的樹銀甲大東巴,整個白地只有和志本一個大東巴了。幸虧和樹榮等一批有識之士在十一年前就創辦了汝卡東巴學校,從事東巴文化傳承,十一年篳路藍縷,薪火相傳,至今培養了和樹昆、和貴武、楊玉春、和秀光等一批年青東巴,使東巴文化根脈得以延續。這次吳樹灣和佔元大東巴的喪葬儀式全由這批學生操持,而學業出眾的和樹昆成了主持儀式的大東巴。


二、一位德高望眾的大東巴——和佔元

和佔元,1926年出生於三壩吳樹灣村,納西族汝卡支系人,熟悉東巴文化典籍、儀式,是納西族地區為數不多的大東巴之一,2009年6月2日壽終於老屋。和佔元納西名阿牛若,東巴法號為“東牛”。先生從13歲開始學習東巴文化,15歲時拜本村“汝卡”大東巴久幹吉、久幹吉(另,水甲村也有同名的東巴大師)、永恆(舅舅)、肯若、東貢東凡、阿山、阿壟等大師為師,系統學習東巴文化。“文革”時擔任生產隊糧場保管員,冒著風險把收繳上來的上百冊東巴經書收藏下來,並且在夜深人靜時潛心鑽研,東巴文化學識得到長足提高。改革開放後,一直以來從事東巴文化傳承工作,協助各文化科研部門,翻譯了兩百多冊東巴經書,1996~1997年間,先後兩次應邀到國內著名音樂人田豐創辦的雲南民族文化傳習館擔任東巴文化教師,為傳播東巴文化做出了應有的貢獻。1998年回到村裡,與和樹榮一同創辦了汝卡東巴學校,義務傳授東巴文化十多年,培養了10多個東巴傳人。吳樹灣村東巴學校一開始就請了和佔元老先生當東巴老師,老人也很積極,親自到學生家中動員家長。當時村裡共有二十多人參加了業餘學習,現在一直堅持下來的十七個,這一批學員已經成了村裡的東巴骨幹。堅持十一年的努力已經初見成效。十一年來,和佔元老東巴一直風雨不斷,嚴格要求,如果發現偷懶耍滑就嚴加批評;誦讀經書時,察覺讀錯一音,馬上予以糾正。村裡東巴法事,也是積極參與,就這樣手把手地帶出了一批學有成就的高徒。但還是留下了一些遺憾。今天採訪和樹榮老師時,他也不盡惋惜地說,老東巴天賦高,能夠滾瓜爛熟背誦80多本經書,咒語67種,現在已經整理出來了一些,但大部分仍未完成,尤其是咒語部分一直未能整理。大家都以為老人家身體還很硬朗,還可以堅持幾年。今年年初和佔元先生患重感冒,雖經治癒,但和樹榮老師感到此事迫在眉睫,準備今年五月份記錄下來,但一直到現在未能實現。現在都成了無法彌補的遺憾。一個老東巴,一個德高望眾的老東巴,就是一座巨大的知識寶庫,一座會說話、走路的博物館、圖書館,一旦走了,這些巨型寶庫也就消失了。

和佔元先生有三男一女,小兒子在州交警大隊當中隊長,大兒子在縣城開酒店,老三住在村裡,女兒嫁到本村,女婿也是東巴世家。


三、喪葬儀式過程——逝者的慶典

從喪葬儀式的主要程序來看,可以分為接氣(放口含)、停靈、出殯、火化四大部分。


(一)接氣儀式

接氣儀式是死者斷氣時的儀式:包括放口含、洗身體、穿壽衣、報喪、哭靈等程序。

1.接氣

“接氣”儀式白地納西語一般稱為“稍肯”(sa³³khɯ³³),意為臨死前放口含。老人臨死前由其妻和國芳、其孫和香才、女婿和廷周在照顧。老人病危時是他女婿和廷周用電話通知老人的高徒和樹昆[4]。在老人剩下最後一口氣時,主持儀式的東巴大師握住老人的手,輕聲地告訴老人:“您的氣我已經接著了。”斷氣時,在死者嘴裡放入口含,口含是由紙包著九粒米(女性為七粒)、碎銀、茶葉的小包,然後由大東巴念死者三代祖先的名字,吳樹灣村的親屬稱呼與麗江不同,如父母稱為阿爸,阿媚(a³³me⁵⁵),爺爺、奶奶稱為阿普,阿茲,曾祖父、曾祖母稱為阿羅,阿姆。意喻本代祖先前來迎接死者靈魂回去,請跟隨他們而去,走正道。逝者斷氣後,大東巴用手撫摸眼皮,使其閉上,並把手腳併攏伸直放好。同時要開天窗,以前住傳統的木楞房時,拿根長杆捅開屋頂上的一片蓋板,現在改成磚木結構的兩層樓房後,一般改成打開旁邊窗戶,以示靈魂昇天。隨後唸誦東巴送魂經書《習布》(ɕi³³bu⁵⁵)、《蒙布(mu³¹bu⁵⁵)兩本經書。

2.洗身、哭靈

隨後喊了其他東巴學徒奔喪,大家給老人洗了身子。洗身體的水是與死者屬相相同的人去“買”。買水者到村裡河邊的“買水處”,點上香後,向河裡逆水撒上一把米粒,意為向龍神買水。然後用木瓢把水舀到桶裡。溫好水後,東巴祭司將一枝杜鵑枝浸入水中進行除穢,口誦十多分鐘經書。唸完咒語後,在死者頭上放一枝杜鵑葉,並用左手壓在枝葉上,同時唸誦經書:“舀來九條河裡的清水,全身洗好後,可以乾乾淨淨地去了呵。……”先洗死者頭部,東巴祭司右手拿著水瓢把水慢慢地倒到臉上,然後用左手拉著死者的手在其頭上拭擦幾下。之後其它在場的男子也過來參與洗身。

洗淨身子後,給身體塗上酥油,先從頭上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抹起,然後是四肢、全身。同時用棉紙堵塞鼻、耳、嘴等出氣孔,東巴邊抹邊唸誦經書:“取來九餅金黃色的酥油,用酥油抹了全身後,身體光滑亮潔了,可以光光鮮鮮地上路了……”

其後,給死者穿上東巴服裝。此時,東巴要念誦《衣服的來歷》.

唸完後,東巴祭司把死者抬坐在靈床上,讓死者穿著皮靴的腳踩著一隻雞蛋,兩手分別拿著手鼓、搖鈴,並由祭司把著肩膀搖動一下,使其響起來,意為最後做一次東巴儀式。聽到響聲後,其他東巴躺在靈臺前,以手鼓遮面,失聲痛哭。

3.報喪

學徒在哭靈時,有一人拿著火槍朝天放槍,全村人聽到報喪後,停下手中活路,都分別到家中向死者家屬進行慰問。在外的兒女和親友現在一般打電話通知。

除了向村內人報喪外,同時要向祖先神靈報喪必須要到火化場去舉行,稱為“什羅補茲該”儀式,意為在火化場提前向看守祖魂的神靈申請地盤。東巴們一路地跳著東巴舞向火葬場進發,到岔路口,東巴模仿犛牛、鹿等動物形態作出“示威”動作,以威嚇各路鬼怪。孝男揹著幾根牛骨頭,點著火把,跟隨其後。到了火葬場後,由東巴誦讀經書,向祖先和丁巴什羅報告死者情況,同時請求神靈這幾天由東巴來看守祖先魂地,他們可以休息了。

4.卜算出殯日期

回家以後,由大東巴卜算死者出殯日期,算出來後要與家中親人相商議。因死者屬兔,虎日去世,這兩天要回避,所以第二天的屬兔日要回避,第三天為蛇日,也是屬於忌日,蛇、鼠這兩日是一般認為不吉利,連垃圾都不能倒;如果合著死者子女的屬相日也要回避,孫子孫女則無所謂。

5.獻飯

獻飯時,所供獻食品均放在一大個簸箕內,簸箕高約7寸,直徑18尺,裡面放著餌塊、糯米粑粑、核桃(男九女六)、米粒,中間是一碗米飯,上置煮熟的一枚雞蛋,旁邊有四碗葷菜、一盅茶、一杯酒、一碗湯、一雙筷子。孝男孝女將此簸箕端至靈臺前,吹滅香油燈後,將其放在供桌上,跪地哭靈。東巴祭司在旁唸誦《獻熟品經》。獻晚飯一般由每一個孝子孝女輪流獻,早飯與午飯由死者家裡獻,但是其他孝子孝女要來現場磕頭,一般只磕一個頭。分家或嫁出去的女兒輪到晚上獻飯時,從家裡出發時先打一火槍,要到死者大門前時再打一槍,孝服為翻裡的長麻布白衣服,腰繫麻布帶子;孝子要手拿油燈走在前,孝女哭隨其後,其他隨從人端著一個簸箕,裡面裝著餌塊、飯菜等供品。另外,全村每戶人家在老人辭世當天也就要供獻,供獻品主要有糯米粑粑三個,核桃、米等各一盤。每天獻飯前都要殺一祭牲豬,平均一天一頭。稱為“什羅祭課”(ʂə⁵⁵lə³¹ʥi³³kho⁵⁵),意為獻給東巴教祖丁巴什羅的祭品。納西族若喀支系與周邊納西族支系不同,死者的靈魂並不送回到祖先發源地,而是超度到丁巴什羅居住的天國,所以整個喪葬儀式與丁巴什羅關係密切。殺豬時,在豬脖子上系一根麻繩,另一頭搭在豬身上,東巴要念《獻牲經》。

6.祭丁巴什羅神

晚上要舉行“什羅當矣”儀式,因為死者是大東巴,丁巴什羅是東巴教教祖,相傳丁巴什羅出身於本村,所以這個儀式包含了祭家族祖先與教祖的雙重含義。在這個儀式上要誦讀與丁巴什羅的相關經書。

7.窩仁仁

東巴儀式舉行完畢後,村裡男女老少在院子裡圍成一圈跳窩仁仁,由老者輪流領唱,眾人相和。

所吟唱的內容根據時間段分成四個部分,前半夜人們主要唱前三個部分,第一部分主要是敘述老人如何得病,得病後家人如何給老人看病,治病,敘述內容異常詳盡,如四個子女分別要敘述,老大如何帶著老人看病,給哪個人看的,抓了什麼藥,吃了幾付,效果如何,等等,都要一一娓娓而敘,最後說明子女已經仁至義盡,最終醫治無效而壽終正寢;第二部分是敘述老人的高德善行,都是通過具體的事例來敘述老人這一生所做的好人好事,起調的老人以深沉低吟回憶、讚美、感嘆死者的美德義行,大家跟起和唱。唱了一遍又一遍,走了一圈又一圈,一直到天亮。一種祥和肅穆的氛圍在這特定的空間瀰漫、滲透到在場的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吟者深情,聽者動情,潸然淚下。第三部分是送魂,由本村送到外村,再一程一程地送回去。村裡有這樣的俗語“得布本你布,尼布素你布。”意為一送由本村來送,二送由大村來送,這裡的“素”是指白地大村。與納西族其它支系的送回祖魂地不同,吳樹灣村因屬於若喀支系,相傳其祖先源於西邊,靈魂送到天上為止。最後一部分是後半夜,主要是以男女對唱的情歌為主,本村內男女之間不能對唱,必須由死者家屬請外村的歌手來擔任對唱主角。這一次請的是上村的一個老歌手,是古渡村老東巴和志本的弟弟。情歌內容與死者事蹟無關,一是通過情歌來突出表現生命的意義,二是通過對唱,提高了趣味性,使漫漫長夜成為精神享受的時間。


(二)停靈儀式

停靈期間,是生者最後向死者盡孝的時間,也是死者最後停留人間的時間,這一期間的儀式也是主要突出生者對死者的留戀、通過超度死者靈魂達到天上,使其永恆。

1.常規儀式

停靈期間的儀式有很多相似性,如後面幾天要舉行類似的“什羅當矣”和窩仁仁儀式,包括每天敬獻早飯、午飯、晚飯時死者親屬要舉行哭靈儀式。每一次儀式都要念誦相關東巴經書[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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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製作棺材、孝衣、孝帶

第二天要製作傳統的棺材、花圈。吳樹灣村的棺材與麗江一帶的棺材不同,稱為“侃”(khæ³¹),一般長4尺,前窄後寬,前頭寬1.3尺,後頭寬1.5尺,沒有蓋板。這一次是做成了與麗江一樣規格的棺材,老人起初不太同意,後經家人勸說後才同意下來,但要求火化時要把蓋板打開掉。做大棺材的同時,也要完成一個小棺材,以做土葬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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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納西族喪葬儀式中的“花圈”與現代花圈不同,由柳條製作而成,上掛麻布條,一般是男的九枝,女的七枝,稱為“增等”(tsɯ³³dɯ³³);大的由松樹杆製作而成,長度為三米多,上掛印有東巴神圖案的麻布幡,與藏傳佛教的經幡相類似,納西語稱為“中本”(如tʂu³³be³³),象徵什羅的燈塔與登天之梯,出殯時由侄孫持送。因為死者小兒子在迪慶州消防隊工作,單位裡送了現代花圈,聽說是本村內第一次出現現代花圈。停靈期間每天要殺一頭豬作為獻牲,到第四天則要殺五頭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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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靈期間平面示意圖

3.入棺

老人死後的第二天太陽落山後就舉行入棺儀式,全村及親戚均要參加。棺材抬到正房中間前廊,放在四張板凳上,呈東西方向,棺頭在前。棺材蓋板打開以後,族內一長者手拿著幾根荊棘,在棺材裡外比劃幾下,意喻驅趕鬼怪。棺材裡墊上氈毯、棉墊、枕頭後,八個人把死者抬出放到棺材裡,再蓋上一床新棉被;死者衣服上的塑料紐扣及金屬器物都要去除。棺材蓋板蓋好後,孝男孝女失聲痛哭,孝男手持油燈,頭戴長條麻布,麻布條一直下垂到褲腿邊。到場親戚也隨之一起哭靈、勸哭。棺材上先鋪蓋一床毛毯,再蓋一張紅色絲綢床被單,前頭放著孝布。親人來弔喪,主人家要發孝布條,孝布條寬三四公分,長二十多公分,要纏系在頭上;死者至親要戴長條孝布,出殯那天要改穿麻布孝服,腰繫麻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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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供獻祭品

入棺儀式後,孝男孝女要獻上供品,東巴設置靈臺。棺材前頭放置一張桌子,最前方擺放著一碗米飯,上豎插一雙筷子,米飯左右兩邊是肉湯和酒,桌上還有一碗上豎插一雙筷子的米飯,另一碗米飯則豎著一個煮熟的雞蛋,兩碗稀飯,一盤煎雞蛋餅,一盤麥粒,一盤桃子,一盤西瓜,一杯茶水,一袋上插有一雙筷子的白麵。中間的籮箕中放有餌塊、粑粑、餈粑、核桃、餅乾、炒花生、油炸粉皮等,在籮箕的左沿邊插著一個由木棍製作的長約六七公分十字架,中間纏繞著黃紅綠三色的絲線,此物代表家神—“素”。在籮箕的中間層疊而放的粑粑上插有一根木棍,上掛一張麻布上繪製而成的巴格圖,繪有圖畫的正面朝棺材正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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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左前邊放著一塊小木板,上繪有東巴象形字的日月圖,下方系一個頭戴五佛冠的東巴形象,手持法刀,意為開路神。棺材兩側面板上張貼著兩條畫有青龍的布畫,說是由死者生前所繪,系一雄一雌,因死者妻子仍在世,故雌龍的方向與雄龍不同。棺材左前側放著一塊木板,上繪有日月圖案,中間是一個頭戴五佛冠,雙手持刀,裸露上體的東巴,在日月圖與東巴像中間處繫著一根麻繩,此物為東巴開路圖。在供桌左側放著一個揹簍,上放有供死者享用的煙桿、碗筷、犛牛尾、松明、糧果等物品。棺材右前側放著一盆供死者洗臉的清水,一圈纏繞在木棍上的麻布條(神路圖)。棺材前頭底下放著一把長刀、一個土罐、一個畫有東巴大神的卷軸畫。

5.祭丁巴什羅儀式

第三天的程序與前兩天相似,早、中、晚的獻飯、哭靈;天黑時分的“什羅當矣”,窩仁仁。白天東巴要製作好面偶,因為第二天凌晨時的儀式上要使用。

因為明天要出殯,第三天晚上的儀式很隆重。“什羅當矣”儀式完畢後,舉行“勒務蹉”儀式,所有參與誦經的東巴都手拿一片麻布條,一邊誦經,一邊來回搖擺布條,期間,一位東巴穿著虎服,兩手分別拿著一把長刀和鼓出去了,回來時則哭著回到靈臺前,哭完後又一次返回。這個儀式在其他納西族地區沒有的,是若喀支系才有保留,這與這個支系的傳說有關:相傳若喀先祖曾離家到遠處打獵,回來時穿著一身虎服,而回家那天剛好父親去世。由此這個傳統就代代保留下來了。一直到現在,村裡還流傳著“若喀阿大若,拉厄巴拉母”的說法,意為若喀的先祖是穿著虎皮來的。這個儀式在解放後很長時期失傳,2007年,由本村東巴學校整理後重新恢復,和樹榮老師的舅舅去世時才恢復,這一次是第二次,村裡不少老人都說,這個古老的儀式已經五十多年沒有見到過了。因為和佔元先生是大東巴,喪葬儀式裡有好多內容與東巴教教祖丁巴什羅有關,吳樹灣村裡也流傳著不少丁巴什羅的故事。村裡好長時間沒有舉行過超度大東巴儀式了,程序繁多,從老人一去世的當天,一直搞到今天,已經是每三天了,他的學生自始至終、一絲不苟地做著法事,因為這是與師長的最後的告別儀式,大家都把學到的本領盡心盡力地投入到儀式中。

6.誦讀六字真言

舉行完東巴法事後,村裡大人圍坐在老人靈柩旁邊,低吟“阿嘛呢唄咪吽”六字真言,以祝福老人在天之靈安祥如意。這可能是因為三壩與藏區相接攘,藏傳佛教的融合有一定的關係。麗江的奉科、鳴音、塔城也是類似現象。之後,村裡的男女老少在院子裡跳窩仁仁,直到天明。

7.“埃局巴達劈”

第四天的第一個儀式是“埃局巴達劈”,意為死者當天就要去了,頭雞一叫就要獻一碗放有瘦肉的稀飯。大約到了凌晨三點四十分,村裡第一隻公雞打鳴了,納西族傳統的“唉局巴達劈”儀式就開始了。“埃居”意為“公雞鳴叫”;“巴達”是獻給死者的飯,“闢”為“敬獻”意。“埃居巴達闢”意思是村裡第一聲雞鳴後,要喚醒死者起床,並象徵性地敬獻洗臉水、茶水、巴達飯。大東巴一手持法杖,另一手持板鈴,邊念《雞鳴喚死者》(æ³¹tɕy³¹tshɿ³¹i⁵⁵sɿ³¹)經書:

“在盤神、禪神和美利董主等天神居住的天宮裡,有一對雄雞叫喚後離開神宮了。在高山樹林裡,有一對白鷳鳥;在高山竹林裡,有一對彩色的飛鳥。它們都鳴叫後離開了自己所棲息的樹枝了。死者啊,你也要趕快起床離開自己生活過的地方……你在世的時候,一年祭三次祖先。現在你要走了,今後兒孫們也會虔誠地一年三次祭奉已經成了祖先的您。死者啊,你起床後,像白雲間的白鶴一樣飛鳴而去吧!像高山上的猛虎一樣風馳而去吧!像林間的馬鹿奔跳而去吧!像牧場裡面的犛牛一樣磨完角後狂奔而去吧!去找你的“勒者”父親和“補冷”母親,去找你的三代祖父和四代祖母吧!”

東巴唸誦完後,孝女端一盆清水放在靈前,哭著說:“父親,請您洗洗臉!”又倒一杯茶放在靈前,“請您喝一杯茶!”再分別供上餌塊、粑粑、煎雞蛋、核桃等食品,“請您吃一點早點!”過一會兒後,孝女又端了一碗肉湯供在靈前說:“為了上好路,請您再喝一碗肉湯!”獻完早點後,死者妻子、孝女及女性親屬在靈前哭述與死者的生離死別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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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出殯儀式

出殯是死者向家人的告別,生離死別,這也是喪葬儀式的高潮部分,儀式程序頻繁,參與人數多,時間耗費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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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巴喪葬儀式場所的平面示意圖


1.搭建祭臺

雞鳴獻上巴達飯後,東巴們開始在前院糧場內設置靈臺,靈臺稱為“日的高俄”(ʐi³³dɯ³¹ka³³ɣɯ³³),地點是在院子的西北牆角。靈臺前擺放著一張矮桌,桌子左右兩邊陳放著稱為“長明燈”的香油燈,除穢用的杜鵑枝。桌上鋪著一張山羊皮,上撒一層麥粒,中立一犁鏵,犁鏵上栓一面小白旗叫“素特”(su⁵⁵thɯ⁵⁵)[6],犁鏵後方豎著24個面偶神仙[7],把當天殺的羊三叉骨豎在犁鏵之前,上面掛薩依威德、英古阿格、恆德窩盤、丁巴什羅等東巴大神畫像,上面還有酒、茶、核桃等祭品。在靈臺右側設燒天香(tʂhu⁵⁵pa³³ndzi³³)臺,焚燒松柏為主,以達除穢迎神之效。

2.迎請東巴教諸神

搭好祭臺後,就舉行迎請東巴大神儀式。天香點燃後,主祭東巴要念一本《高俄高作》(《迎請大神經》),意為請東巴教中二十四尊大神,他們主要有薩依威德、英古阿格、恆德窩盤、丁巴什羅、勝生肯金、毛米巴羅、優麻、格空、敬久、騎白馬的勝利者、格稱岑補、勝仁枚歸、董神、禪神、那神崇魯、古生肯崩、松餘敬古、長翅白飛馬、長翅白飛羊、神犛牛、神虎等。東巴祭司真誠地邀請此儀式不可或缺的諸位大神,歌頌神靈們的豐功偉績。旁邊的東巴助手逐一將酥油抹於神偶嘴上,把白麵粉從神偶頭頂灑下。

3.獻早飯

獻早飯儀式上要念《臭鈍》(除穢)、《阿氣》《好時》(獻飯)、《諾爾桑》等6本經書,唸完後東巴們就吃早飯。其後唸誦《作書土古》(dzo³³su³³thu³³gu³³),大意為講述主持儀式的大東巴祭司所穿戴的法帽、法器、法衣的來歷出處。唸完後東巴祭司開始穿戴東巴服飾;穿完後,死者家的東巴端著一個簸箕來請主持儀式東巴大師,簸箕裡放著麻布縫製的口袋,裡面裝著送給主持儀式的東巴們的辛苦費,還有一塊長約二尺麻布,意為給死者指路的神路圖;其它東西為一杯白酒、一團雞蛋大小的由灶灰捏製的泥成的泥團。死者家的東巴先問主祭東巴:“大東巴是從哪裡來的?”大東巴答:“我在做生意。”死者家的東巴又問:“我們這裡的德高望重的,讓人捨不得的老人去世了,特請你來送送行可以嗎?”大東巴說:“我時間雖很緊,但看在白髮老人的份上,那就我來給他送行吧!”然後大東巴象徵性地把東西接受了,正式主持“什羅務”(祭丁巴什羅)儀式。

4.移靈

大東巴把當天要做的所有儀式交代給死者家的東巴,死者家的東巴答應下來後回到死者靈臺前,與旁邊的家屬傳了話過後,眾人將棺材從房間裡抬到後院糧場的祭臺前。起靈後,槍手朝天打火槍,其後打鑼敲鼓、吹牛角;孝子手持著油燈,由人相扶,孝女哭著,隨抬靈隊伍走到糧院中來。棺材從正院移到糧院中間,花圈、掛著麻布條的標杆也移到糧院中。主祭東巴唸完《點香油燈經》(mbæ³³mi³³tʂʅ³³)後,在靈前點上香油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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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獻早茶

接著舉行獻早茶儀式,大東巴唸誦《降威靈》(nʣər²¹tʂæ³³)經書,意為請東巴教祖丁巴什羅光臨並坐鎮法場。然後大東巴坐鎮祭臺,調度一切法事。其他東巴們跳著“高給更給”舞出門去迎接住在村內的死者兒女親屬。

東巴隊伍來到孝男家門口時,槍手先放一槍,槍聲響後,孝男手拿油燈從屋內走出來;東巴們不去孝女家,孝女家聽到鳴槍後,也要跟著孝男家出來。東巴隊伍在院子裡跳完一圈後出門回到死者家,隔著一百多米,孝男、孝女被親友攙扶著尾隨其後。孝女一路上要哭靈,孝男手持一罐酥油茶,由攙扶他的男伴替他哭靈,納西語稱為“科告”(kho³⁵ka⁵⁵),意為孝男因悲傷過度嗓音哭啞,由男伴的聲音來壓住他的哭音。孝男家屬隊伍在前,孝女親屬隊伍在後,每家親屬各約有二十多人。東巴們在前面跳著東巴舞引著路,來到死者家大門前時,又放一槍,死者家也對放一槍,隨後進入祭場,孝男孝女也領著各自親屬隊伍跟著來到祭場,均獻上茶水與茶點。家中親屬拿著一簸箕茶點走到主祭東巴跟前,茶點主要有餌塊,9坨頭頂尖、中間細、底粗的圓飯糰“什羅好魯”(意為祭獻給丁巴什羅的飯),9個雞蛋,9個核桃,這些東西均要豎著。大東巴把東西接過去放在靈臺前。孝男把油燈放在靈臺前後在旁邊肅立默哀,孝女撲倒在靈柩上,哭述死者對自己的大恩厚情。旁人盡力相勸,也止不住熱淚漣漣,整個場面極為悲傷。哭完後,住在死者家以外的孝男孝女在親友的攙扶下返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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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殺祭牲

東巴喪葬儀式上,祭牲是必不可少的,殺的祭牲越多,一則表明儀式的隆重,二則表示死者的高貴。出殯當天殺了三頭犛牛,兩頭黃牛,一頭山羊[8],主祭東巴拿了根紅麻繩,一頭系在棺材上,另一頭牽繫到所有的牲口上,口唸《獻牲經》,其它東巴合念《祭亡靈經》《獻九尊大神經》等兩本經書。唸完後,一般就將牲畜拉到場外去殺,山羊必須在場內殺。牛頭和牛皮放在靈臺右側;牛心、牛肝、牛肺各切下小塊煮熟後,把肉湯供在靈臺前,意為先請死者享用。其它肉則切碎後放在院內幾口大鍋內煮起,以作喪家待客之食。

殺完祭牲後,每頭祭牲的一支前腿和三叉骨都要送給東巴,以此作為喪家的謝禮[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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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獻晌午飯

這個儀式的納西語稱為“班速”(mbæ⁵⁵ʂu³³),意為分家出去的孝男孝女獻飯儀式。約摸過了一個小時,東巴們跳著東巴舞又一次出門迎接住在村內的孝男孝女。其間過程與前次大同小異。不同的是跳的東巴舞是《鴿鷹舞》,孝男孝女所獻的供品也與前次不同,此次要準備三個小簸箕,一個裝碟子、飯湯、肉、茶、酒、奶渣、糖、三塊糯米油炸粑粑;一個簸箕裝滿餌塊;一個簸箕裝著一碗炒大麥、九個由餌塊製作而成的神偶。獻供品時,大東巴唸誦《獻熟食經》《獻祭酒經》《送亡靈經》等經書。孝女與親屬再一次到靈前哭靈,孝男們要喝自己帶來的祭酒後,向東巴祭司磕一個頭,然後拿著油燈及陳放供品的器具回家。主祭東巴向死者家的東巴交代,死者吃完最後一頓正餐後就要離開了我們,請喪家準備好九碗九碟的飯菜,飯菜要有長肋短肋九甑飯、九壇酒,他要翻山越嶺,趕遠路,要讓死者吃得好。死者家的東巴向喪家轉告,喪家孝男說就按照大東巴所說的去做,絲毫不敢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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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獻正飯

納西語稱為“恩課處的批”(ɣɯ⁵⁵kho³³tʂhv³³dɯ²¹phi³³)儀式,意為獻牛羊肉祭品。儀式與前兩次相似,東巴們跳著《鴿鷹舞》,敲著鑼,打著鼓,吹著牛角,從死者家中去接住在村內的孝子孝女。供品與前兩次有所不同,一個簸箕裝著餌塊,另一個簸箕裝著碟子和一碗飯,三根煮熟的牛肋骨,三塊煮熟的羊肉,一甑飯。到死者家前門前,死者家打一槍,外面的孝男孝女每家打一槍。隨後,在門外的孝男孝女領著親屬進入祭場。哭靈獻飯時,主祭東巴要念誦《向死者獻正飯經》(xa⁵⁵ʂʅ²¹)經書。全村每家必須要獻一碗熱飯,飯上放著三塊臘肉;獻飯者把一塊肉幾勺飯獻給死者,剩下的則獻給各自的祖先。東巴誦完《獻熟品經》後,孝男喝自己帶來的酒,然後向主祭東巴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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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超薦什羅儀式[10]

只有東巴喪葬儀式才舉行此儀式,因為只有超度了教祖丁巴什羅後,丁巴什羅才能迎接自己弟子到天堂裡去,死者的靈魂也才能得以永生。這個儀式規模宏大,整個儀式時間長達近一個小時,由三個小儀式組成。

第一個儀式為“佔古普”(tʂæ³³gv³³phu³³),意為為死者引路。主祭東巴派小東巴通知死者家的東巴,要求準備著一把九斤重的大鎖,九斤重的白鐵斧子。東巴們誦讀《母只》經書,講述丁巴什羅不平凡的一生。期間,小東巴們在佈置鬼寨:將早已準備好的在一根野桃木上刀刻上一個鬼的頭像,將樹枝插在羊千層肚上,這棵樹稱為“命為答樹”;棺材邊將一個鐵盆倒放著,上面放著一把插上鑰匙的大鎖;盆邊放著一個生雞蛋,一把大斧頭。在場東巴們齊讀《古布我》經書,念畢,主祭大東巴首先去開鎖,然後用法杖,把鐵盆掀開,使盆口朝天,用法杖把雞蛋砸爛,再手拿大斧頭把“命為答樹”砍斷。意喻搗碎了鬼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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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儀式為“什羅格本”(ʂæ⁵⁵lər³³kə²¹be³³æ²¹),意為拯救什羅教祖。大東巴與助手開始念《超薦什羅》經書,其它東巴準備法場:地上鋪氈毯,上面放著裝滿水的一個盆子和一個平鍋。盆子裡撒上一碗麥面,代表白海;平鍋代表黑海。把代表丁巴什羅的一個法器丟進平鍋中,意喻丁巴什羅沉入黑海中。大東巴和他的助手站在靈臺前方唸誦經書,另外十二個東巴躺在棺材邊,以手鼓遮面,以哭腔誦唸《超薦什羅經》。約30分鐘後,大東巴右手拿法仗,左手拿板鈴,領著眾東巴跳東巴舞《什羅蹉》,躺在地上的十二個東巴隨著領舞者也開始跳舞,領舞者右手拿著一個上有鷹爪形狀的法杖,左手拿著板鈴在前領跳[11]。大東巴領舞三圈後,返回靈臺前唸誦《指路經》(xe²¹zi³³phi²¹)、《落多古母》(lo³¹ndo³¹gv³³mv³³)經書,當東巴大師與助手唸完第一本經書時,其他東巴把代表丁巴什羅的法器“什羅拿誇”(意為什羅屍體),用白鐵鷹爪法杖撈上來;接著,大東巴將一隻稱為“什羅布拿”(借代毒害丁巴什羅的魔鬼)小公雞的頭、翅膀、腳砍斷後,交給旁邊一名東巴,讓他把這三樣煮在一個土罐裡。然後大東巴唸誦《獻雞》經書。雞肉煮熟後,放上鹽,獻給丁巴什羅神。獻畢念一本《洛好洛》經書。

第三個儀式是“吉志多多”(ndʑi³¹t ʂɿ⁵⁵do⁵⁵ do⁵⁵),意為為死者送魂。先在棺材左邊鋪好一塊寬八寸、長四五尺的麻布,以此來代表魂路[12]。死者家的東巴們端著一個香爐,拿著豎有一個熟雞蛋的一碗飯,放在棺材旁邊。大東巴助手把放在牆角祭臺上的白翅飛馬、白翅飛羊面偶拿下來,依照先後順序放在“神路圖”上,此二物意喻為死者的坐騎;香爐和祭飯放在兩尊面偶後。大東巴助手左手拿著個羊三叉骨與一碗白麵,隨著大東巴念一代祖先名字,東巴助手把白麵掃在羊三叉骨上一次,一直到唸完三代祖宗名字時,白麵粉也掃完。此後唸誦《送魂經》,把死者靈魂從祖居地送到丁巴什羅所居住的天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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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魂路線為:吳樹灣——谷都(吳樹灣的上面的村子)——崩迪村——化吉羅村——新崩垛——格吉劇(東壩)——吉蘇灣村——斯久恨——郭潘堆——崩豈梭潘苛——笮仁笮美告——卡滋阿那灣(洛吉)——苴涮拉布冷——俄亞阿補崩(俄亞)——堆窩拉襯堆——巴旭肯潘堆——治徐班徐課——呂依通高崩——敢迪塢古崩——尼羅治潘本——蘇補阿那灣——若羅居肯(居那若羅神山腳下)——若羅特(居那若羅神山的半山腰)——若羅窩(居那若羅神山頂)——阿朱崇朱主——恩朱涵朱主——阿精崇精依——普勞尼工哺——普勞固吉哺——普勞蒙可迪(後三地為天堂名)。

唸完後,大東巴助手把兩個面偶和羊三叉骨與麻布放回祭神臺上,死者家東巴把獻飯碗與香爐放在死者家神龕上,此儀式結束後意喻著死者已變成祖先神,可以列入以後祭祀的神靈。

10.送冥馬

此儀式納西語稱為“阮給”(ʐua³³kɯ³¹),分為洗馬、騎馬、送馬三個分場儀式。首先,大東巴讓小東巴到死者家通知他們家的東巴,讓喪家準備九匹騎馬、九匹馱馬。大東巴念《馬的來歷》經書時,孝男助手們開始在法場上牽馬,牽馬前喂大麥馬料,馬料必須裝在小簸箕上。大東巴唸完經書後,請一個性格急躁的男子去買水。男子一手拿茶壺,壺內裝著一塊銀元,另一手拿一把米;到河邊後,先將買水錢撒到河裡,然後朝逆水方向把米撒到河裡,順水舀水。這時另一個東巴(必須在阿明靈洞舉行過“降威靈”儀式)手持利劍在兩匹馬前舞幾下,以驅趕與死者爭坐騎的鬼魔。驅完鬼後,一個東巴用點燃的火把來燻杜鵑枝,杜鵑枝冒煙後在馬背繞幾下,以示除穢。舀水回來的東巴把茶壺拿給大東巴,大東巴把杜鵑枝放在茶壺裡,面朝祭神臺唸誦經書,然後把茶壺拿給旁邊的助手。大東巴把董神面偶放在一個碗裡,在碗裡盛上酥油和白麵水,董神面偶從碗裡拿出後放在祭臺邊的圍牆高處,把水、酥油、白麵全部倒在董神面偶頭上。這時,拿著茶壺的東巴給兩匹馬進行洗馬儀式[13]。把茶壺裡的水往馬耳朵裡滴灌,接著用麵粉分別朝馬頭部、馬背處、馬尾部三處潑撒。全村的婦女列成長隊,分別用松枝沾碗裡的茶水抖灑到馬身上。除大東巴外其他東巴一齊唸誦《獻冥馬》經書,主要內容為講述馬的來歷,尋馬、找馬的經過,並祈福死者騎上冥馬後能順利地超度到天堂。

裡面有這樣的話:“死者啊,你要去很遠的地方,要翻越一座又一座的雪山,要渡過一條又一條的大江,你的腳會疲憊,你的腳會受凍。我們巳經給您準備好了強壯的坐騎,你可以順利地到達目的地了,請你坐上您的坐騎吧!”

東巴們不斷地念經,周圍的人們則不停地高呼:“騎啊!騎啊!”一直唸到馬全身抖動為止,此時意味著死者已騎上馬了。全場興奮地高呼:“已經騎上了!”。此時,除東巴外,所有在場人員都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按照不同的輩份關係喊死者名字,請死者騎上馬,並送上祝福語:“您老了走不動了,走路到不了西方,不要捨不得,騎上馬慢慢去吧,放心地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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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出靈

洗馬儀式結束後,六個槍手一齊放槍,意味著死者要離開家裡了。眾人把棺材抬到大門外,朝著火葬場方向放好後,用兩根圓形長椽子拴在棺材兩側,在前後兩根椽木上再栓上一根近兩米的橫杆。抬靈前,先行者有扛著掛有麻布條的松枝杆的一個大人,扛柳條標杆的九個小孩,背炊具的一個大人,再走牽馬者三人,其後為打槍者六人,接著十二個東巴跳著東巴舞,三個分別負責敲鑼、打鼓、吹牛角,孝子孝女跟在東巴們後面。過橋後孝女和內親們全部頭朝村子的方向跪著,抬靈者從家門口抬靈而來,到橋頭後,要鳴槍,放鞭炮;棺材從跪著的死者親屬頭頂抬過去時,親人們傷心欲絕,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村裡男性成員要隨抬靈者到火化場,大東巴要守著祭臺,不能前往,抬靈後,大東巴在祭臺前念送魂經,一路邊走邊念;走到橋頭後念《命肯普》經書,同時在石橋上燒一爐火,上面燒著除穢用的杜鵑枝,唸完《命肯普》經書後,大東巴和助手脫掉法帽和東巴衣服,法杖拆成兩截,在火團邊轉九圈,進行除穢儀式;同時村裡的老人在橋下邊也燒起一堆除穢火。其後大東巴與助手回到祭神臺唸誦《送神經》,意為送魂儀式結束後,把迎請來的諸位大神送回天堂。唸完後把簸箕裡的二十四個面偶放倒,犁鏵拿掉,素箭折斷,把幾個大畫像拿下,並把旁邊的牛頭和牛皮要朝火化場方向陳放,三天後從中可查驗儀式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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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火化儀式

1.火化

到火化場後,先抬棺繞火葬場三週,靈柩置放在九根木頭上。由孝男和至親把棺材蓋板打開後,用斧頭把蓋板劈成幾條,以作柴火。然後抬起死者,脫掉衣物,塗上酥油和清酒,使其反睡於棺內。十二個東巴要跳十四種東巴舞,念東巴經書。念畢,把大松枝標杆拴在較大的一棵樹上,以此作為指引死者亡靈的標誌;拴標杆時,一位長者點燃手中的火把,並與參加儀式的全體人員一同蹲著吟誦六字真言,為死者祈福超度,一共要念誦三十三遍,意為把死者靈魂送達天堂的三十三個福地。持火者繞棺木9圈,先把伴隨死者大半輩子的四本東巴經書在棺材頭部燒掉,先點燃四邊的天香,然後點燃大火,火光騰空而起,老人所用的物什,包括經書、掛珠、法器、衣物都投到火裡,一切皆化為縷縷青煙。其餘人都下山了。死者親屬下山後,火化場留下兩個至親完成火化,回望火化場,仍有嫋嫋升起的煙霧,隱入蒼茫的天際中,意喻著死者的靈魂也超度到了天堂,從而得以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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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靈者回來時,每人必須摘來九種不同的植物枝葉,到村頭橋下方時,把枝葉丟在火堆上,每人繞火堆三圈,邊繞邊說“臭尼沒年”,意為除穢驅鬼。

2.除穢

送靈者返回喪家後,大東巴帶著全體東巴給每人頭上撒點白麵,在額頭上塗上一點酥油,這個儀式稱為“巴麻巴”(ba³³ma³¹ba³³),意在給參與人除穢驅邪定心。之後,大家入座已經備好的宴席。喪宴除了死者家以外,還有村內二兒子家、女兒家也在待客。客人去哪家吃飯由親屬關係的近疏情況而定,掛禮也是如此。東巴們必須在祭神臺前吃。吃飯時孝子們從東巴開始逐一表示感謝。喪宴過後,親屬們幫助主人家收拾庭院,東巴離開前,喪家要送給東巴一支牛後腿,一塊牛肩胛肉以及相應的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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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土葬

第二天家屬要到火化場撿拾骨灰,依頭部、身體、腳的部位依次放到一個小棺材裡,再抬到山上選好的墳地進行土葬儀式,家屬要請東巴相隨舉行相應儀式[14]。

第三天,主持儀式的大東巴在家裡舉行一次法事,主要是向死去的東巴大師表示感激之情,同時也是防止自己靈魂為鬼魂所招引。


四、結語:生存意義的地方性文化闡釋

死是生的開始,生是死的結束,死亡僅僅是個體生命的消失。死者的親戚、學生、鄉親在喪葬儀式上哀悼、祭奠,是對死者一生的懷念,表達敬仰之情;同時,通過這樣隆重、莊嚴的儀式,使死者的靈魂超度到另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中去,使他的靈魂得以永恆,從這個意義上又是一次靈魂永恆的慶典。

從老人去世那一時刻起直到入土,整個喪葬儀式耗時漫長,費用浩大,程序繁多。所有這一切都只有一個目的:慎終追遠,逝者安息!一次喪葬儀式就是一次送魂儀式,一次傳統文化的普及活動,更是一次心靈的洗禮。

文化,從本質上來說,是人與環境(包括自然環境和社會性環境)相互作用的結果,人們通過其所擁有的文化系統來調適生存環境。

東巴教作為納西族的民間信仰,其原來的傳承模式以家庭傳承、家族傳承、社區傳承為主,尤其是漢文化未進入納西族社會時,東巴文化成為主流文化,能夠掌握東巴文化知識,既是社區文化傳承者、傳播者,也是社區的矛盾調解者,家族、村寨的文化權威,實際上也承擔了起著隱性的行政權力行使者的角色。同時,村寨內的婚喪嫁娶、歲時節日都要舉行系列東巴法事,東巴在主持法事過程中也得到相應的報酬。所以在歷史上東巴成為納西族社區的文化權威及政治權力的雙重身份代表,這種身份、地位反過來也促進了社區東巴文化生態、尤其是信仰的深化。但隨著時代的發展,東巴教的信仰生態日益受到擠壓,其處境越來越顯得窘促。尤其是明代木氏土司全面大力吸納漢文化,希冀通過文化的認同來深化自己作為明王朝的忠臣形象,其間,隨著漢族移民的不斷遷入麗江,漢文化與納西文化的融合成為主流。從此開始,東巴教的全民宗教地位也逐漸發生改變,尤其是雍正元年麗江實行“改土歸流”後,由朝廷任命的流官在文化政策上採取了“以夏變夷”的強硬措施,納西族的傳統文化發生了劇烈的變遷。當然,文化變遷的深層原因是經濟基礎的改革變遷。原有的土司制度解體後,傳統的封建領主制轉向了封建地主制,從而導致了思想、文化領域的變遷。喪葬儀式作為民族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概莫能外,傳統的東巴文化只能在偏僻的山區苟延殘喘。解放後系列政治運動風起雲湧,先天不足、後天失養的東巴教更遭受了滅頂之災。解放前納西族東巴約有1000多人,約佔納西族人口比例的1%,到九十年代,納西族大東巴只有幾十人,到現在則不足十人[15]。

在“極左”時代,國家政治的儀式化運動瀰漫於民眾的日常生活,改變著人們原有的生活邏輯和地方知識體系。在這過程中,革命意識形態和運動話語代替了地方性知識,領袖崇拜代替了原先的神靈、祖先崇拜。喪葬儀式中的宗教因素被當作封建糟粕而加以改造,搞成大隊書記主持追悼會,念革命式的悼詞形式。納西人並沒有從中感受到多少“革命色彩”,他們關心的是死者的靈魂能否回到祖先或教祖丁巴什羅的居住地,如果這事做不圓滿,這不只是死去的人死不瞑目,活著的人也良心上過不去。所以在革命式的追悼儀式舉行之前,他們在深夜偷偷地舉行著莊嚴肅穆的傳統喪葬儀式。改革開放後,那些革命式的儀式成為村裡茶餘飯後的談資。

在古老的先民社會中,宗教儀式中的祭司往往扮演著這樣的角色。喪葬儀式作為這一民族對生與死的理解的表現形式,也是這一民族特質文化的重要內容,一直沒有中斷,並隨社會發展變化而日趨繁富宏大。正因為儀式的正當性、傳承性、莊嚴性、隆重性、神秘性,祭司(儀式主持者)由此成為民眾中權力體系的代表者、執行者。

三壩納西族地區因地處偏僻,仍處於“生番”階段,漢文化在當地未能成為主流文化,經濟發展狀況也滯後於麗江,這在一定程度上為保留傳統的喪葬習俗提供了條件,成為研究納西族喪葬文化變遷的活化石。一直到本世紀初,盛行東巴教的三壩納西族地區仍頑強地保留著較為完整的東巴文化生態環境。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經歷了頻繁的政治運動後,東巴的地位急劇下降,村民心目中的“精神領袖”出現真空,同時,國家行政對民間的控制也有所減弱,一些有識之士憑藉自身聲望積極參與到對傳統文化的恢復重建中,通過這些傳統儀式的恢復整合,一方面維繫了原有體制打破後面臨的體制、道德、信仰危機,另一方面,他們也從中扮演了民間力量代言人的角色,從而樹立了新的權威體系。此次東巴葬禮的組織者之一和樹榮,他的身份是三壩鄉中心小學的校長,在當地也是一個吃國家“皇糧”,有身份、威望的知識分子,村子裡的中青年這一批大部分是他的學生,但他的威望並非建立在這一國家給予的身份上,而是建立在多年來為構建村寨文化生態,恢復傳統文化的貢獻之上。從1998年到現在,由他創辦的東巴學校培養了一批卓有成效的東巴學徒,有效地避免了東巴文化斷代的危機;同時,通過對東巴學徒的培養,進而逐步恢復了傳統的東巴文化,彌補了系列政治運動後造成的民眾精神真空和信仰危機;另外,通過他們的努力,契合了政府提倡的“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建設民族文化大省”“文化立市”“文化興州”的國家政策,本村也成了在周邊州、市有名的東巴文化生態村、傳承基地、學術實習基地,不少國家、省、市、州的傳媒記者、學者、官員不時下來調查、採訪,客觀上擴大了本村的宣傳和影響。

儀式一方面在解讀權威,同時在塑造著權威。上級政府通過傳導各種文件精神,提倡厚養薄葬、火化、捐獻遺體等文明喪葬風氣,從而實現把一些不符合時代發展的習俗納入國家現代化進程體系的權力實踐。當然,隨著時代的變遷,國家的這種權力實踐更多是藉助政策的解讀、思想工作的深入等非強制措施來達成自身的權力結構與意義系統。民間精英分子則藉助這種國家政策影響,巧妙地運用自己在民間的威望,一方面恢復了一些傳統文化事項,如三壩吳樹灣村這幾年已經基本上恢復了傳統的祭天、祭署(自然神)、祭祖、祭丁巴什羅、喪葬、婚禮等二十多種儀式,以此來突顯傳統文化的重要性,這與政府倡導的弘揚民族文化是一脈相承的,或者說是有政策支持的;另一方面,通過納西族傳統的火葬習俗與現在的火化風尚相比較,以此顯現民族傳統文化的合理性、正當性,說明現在政府提倡的火化不是顛覆傳統,而是恢復傳統。這樣民眾從民族心理意識上及國家政策認識方面都樂於接受。民間精英藉助國家力量使自己的權力得到實踐的同時,也拓展了民族傳統文化復興、傳承的空間,他們的威望也得到了加強和提高。

“以死為大”的喪葬儀式濃縮了納西族的價值觀、歷史觀、人生觀,在這個莊嚴、隆重的儀式上,死者得到了安寧,家屬得到了安慰,生者得到了感悟。對親屬的追念、對家族的感恩、對民族的認同,在這一特定的場所裡面得到了集中的醞釀和體現。在喪葬儀式中,生者與死者,生存與滅亡,傳統與當下,意義與象徵,全在這個喪葬儀式中淋滴盡致地得到演繹、展示、昇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喪葬儀式既是民間信仰存在的折射,同時也是一個民族的精神道場,文化象徵場。這個場不僅是空間意義上的,而且是有磁場效應一樣的民族意識、民族凝聚力的內趨聚合場。也就是說,生存意義在地方性的文化中得到了闡釋和張揚。

【楊傑宏 和樹榮 和樹昆】一個納西族老東巴喪葬儀式的調查報告


註釋:

[1]和樹榮,男,60歲,原三壩鄉中心學校校長,2009年3月1日退休,在1998年在吳樹灣村建立了汝卡東巴學校,至今已經傳承東巴文化11年,在鄉里享有很高威望。本次調查也受到和老師的大力支持

[2]大東巴是指村裡熟練掌握東巴經書、能夠主持各種東巴儀式,製作、繪畫相關儀式法器、工具,且舉行過“加威靈”的大東巴受封儀式,在村裡威望較高者才有資格成為大東巴。在傳統納西族村落中,大東巴既是村裡家族的族長,也是村裡解事者,傳統知識的掌握者。

[3]據和樹崑調査,現在統計出來的有近百個納西東巴字、五本東巴經書與三壩及麗江的東巴字、東巴經不同。西南大學語言研究所所長喻遂生先生現在也對此進行整理研究,並重點訪談過大東巴和佔元及其學生和樹昆。

[4]老人患病後,家人已經預先向和樹昆約好,一旦老人病危,就請他主持整個東巴喪葬儀式。村裡的喪葬儀式只能由東巴祭司來主持。和樹昆受習東巴文化十五年,熟練掌握相關東巴經書,並舉行過“汁再”(加威靈)儀式,具備了大東巴資格,之前已經主持過兩次東巴喪葬儀式。

[5]《除穢經》《消災經》、《開喪經》《超薦經》《超薦祖師什羅經》《退口舌是非經》《解除病痛經》《獻牲經》《獻熟品經》《燃燈經》《招魂經》《賜福澤經》《送冪馬經》《關死門經》等近百類經書。

[6]犁鏵代表納西先民祖居地“居那什羅”(dzy³¹na⁵⁵zo⁵⁵lo³³dzy³¹)神山,“素特”(su⁵⁵thɯ⁵⁵)意為家神發源地。

[7]主要有薩依威德、英古阿格、恆德窩盤、丁巴什羅、勝生肯金、毛米巴羅、優麻、格空、敬久、騎白馬的勝利者、格稱岑補、勝仁枚歸、董神、禪神、那神崇魯、古生肯崩、松餘敬古、長翅白飛馬、長翅白飛羊、神犛牛、神虎等。

[8]兩頭犛牛是死者兩個兒子所獻,另一頭為東巴學校所獻,這也是學校為和佔元老東巴義務教學十多年所表示的一份心意。祭牲中犛牛為貴重。從訪談中得知犛牛是從住在高寒山區的彝族村寨買來的,後因犛牛緊缺無法買到,女兒與另一兒子只得以黃牛代替。山羊由小兒子家所獻。

[9]訪談中得知東巴們象徵性地把這些禮物放在祭臺上,隨後送還給了喪家。因為死者與東巴們是師生關係,收禮則心下過意不去。

[10]此儀式主要以舞蹈的形式講述東巴教教主丁巴什羅的一生。如他的母親戰勝惡鬼把他從腋下生出來,接著表現他學走路,刺扎著腳、與惡鬼鬥爭;到西天學習經書,學成後攜帶360名門徒回到三壩白地傳播東巴教,被奉為教主;後來,什羅大師被毒鬼暗算,沉入黑海中;他的弟子們奮力與毒鬼拼殺,踏平了鬼寨,搗毀了黑海,將什羅靈魂從黑海中拯救出來,並舉行了祭什羅儀式。在莊嚴隆重的超度中,什羅的靈魂得返神界,又能為世人驅鬼降魔了。此後,凡有著名東巴大師謝世,都要舉行盛大的祭祀丁巴什羅儀式,一是緬懷什羅大師,二是承認謝世東巴的成就,超度其靈魂到什羅身邊,以輔助大師保民平安。儀式中有殺雞表演,意喻其妻是由妖魔所變,後由什羅察覺後施法殺死;主持儀式的東巴大師手持一個頂上有鷹爪形狀的法杖,傳說丁巴什羅被毒鬼陷害致死於米威恨納(毒鬼黑海)後,由他的徒弟連接九十九個拉夥孟頭(柺杖)到海里撈他,最後由鷹相助,接上它的爪子才拉出來。所以納西人有了不吃鷹肉的傳統,祭什羅儀式上的法杖也由此流傳下來。

[11]這個東巴舞蹈名目繁多,據訪談統計共有十四個不同舞種,分別稱為“亂甲斤甲”“亂把他給”“他要他把”“你美紅本盾拉紅”“英比滿爾還目主”“你美古古美高布”英比古誰爭布白”“只論古還十從爭”“丁巴什羅舞”“呀毛舞”“斤古呀毛舞”“周走呀毛舞”“誇足呀毛舞”“高給更給舞”等14種舞,總共要跳9圈。

[12]又稱為《神路圖》(xe³³ ʂi³³pi ³¹),死者要順著此圖才能回到祖居地。麗江山區的《神路圖》長達五六丈,上繪有天堂、人間、地獄等圖案,而吳樹灣村的《神路圖》較為簡樸,可能這是較為古老的古俗遺留,因為後期的《神路圖》明顯受到藏傳佛教的影響。在此儀式上唸誦的東巴經《指路經》中也並無天堂、地獄的內容。

[13]一匹為死者的坐騎,須配上嶄新的鞍韉和轡頭;另一匹為替死者馱運所需物品,馬鞍兩邊各馱一個布袋,分別裝有死者的用具及獻食。

[14]以前傳統的土葬儀式是要等到農曆十月份以後才能舉行。火化後的第二天,死者後人把撿拾回來的骨頭放在麻布袋裡,供放在正房的神龕上,以備十月份超度。但現在已經大為簡化。吳樹灣村的若喀支系的納西族與周邊幾個納恆支系的喪葬儀式也有不同,若喀人在十月份舉行超度儀式時,並不做替身木偶,也沒有把遺骨和替身木偶置放到山洞裡。

[15]郭大烈,東巴文化面臨的危機及其學科建設[A].白庚勝、和自興主編.玉振金聲探東巴——國際東巴文化藝術學術研討會論文集[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39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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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大烈、和志武.納西族史[M].四川: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

郭大烈、楊世光主編.東巴文化論集[M].雲南:雲南人民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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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心愚.納西族與藏族關係史[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

和少英,納西族文化史[M].雲南:雲南民族出版社,2002.

[收稿日期]2009-07-12

【楊傑宏 和樹榮 和樹昆】一個納西族老東巴喪葬儀式的調查報告

楊傑宏,納西族,雲南麗江人,人類學博士,文學博士後,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南方民族神話與民俗。著有《族群藝術身份的建構與表述》《東巴敘事傳統研究》《東巴儀式敘事程式研究》《納西族民俗通論》《龍蟠故事:茶馬古道民族誌》等著作,曾獲費孝通藝術人類學獎、中國優秀博士後論文獎。

和樹榮,男,納西族,雲南香格里拉人,迪慶州東巴文化傳習館館長,汝卡東巴學校校長,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主要從事東巴文化傳承工作。

和樹昆,納西族,雲南香格里拉人,汝卡東巴學校教師,主要從事東巴文化傳承工作。

【楊傑宏 和樹榮 和樹昆】一個納西族老東巴喪葬儀式的調查報告


執行主編 和志菊

文稿提供 楊傑宏

照片拍攝 楊傑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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