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 晚情的休閒時光（公眾號：wqjgs2018）
1
初秋。天剛矇矇亮，我開著車急駛在崎嶇的鄉間小路上。
駛過一個大坑時，轎車劇烈顛簸，如果不是繫著安全帶，估計我的頭都要磕到車頂。
秦莉一聲尖叫：“寧總， 您能不能慢點？我的五臟六腑都要錯位了。”
秦莉怎麼理解我此時的心急如焚。萬一遲到了，我該怎麼向逝者交代啊！
剛進村，便聽到了嗩吶聲，雖高亢嘹亮，卻嗚嗚咽咽，讓人心頭髮沉。
我把轎車停好，讓秦莉把後備箱的紙錢提上，快步向嗩吶聲走去。
入眼的是一片白。穿著孝衣的男人們正跪在地上，女人們正發出悽慘的哭嚎聲，氣氛悲痛。
旁邊的秦莉情緒早已經被感染，紅了眼眶。
我向她使眼色，找到一個角落站好。沒有人注意到我們，以為我們是看熱鬧的人。
繁瑣的儀式結束了，見主事人命令將逝者抬上靈車，我趕緊衝出了人群。
“慢著！我有話要說！”
所有人都驚詫地看著我。一個戴重孝的男子怒目瞪著我：“你是誰？我們都不認識你，趕緊走！”
我打開了手機裡的錄音，一位老人的聲音響起來。眾人臉色一變，開始竊竊私語。
“這不是李叔的聲音嗎？”
“是啊，這人看起來是大城市來的，這要是鬧哪出？”
我暫停了播放。
我告訴重孝男，我受李老爺子生前委託，要在他的葬禮上公開播放他生前的錄音。
看我出具了委託書，旁邊一個同樣戴重孝的女人警惕地問：“我爸要說什麼？”
我剛要回答她，主事人突然說：“既然這是李叔的錄音無疑，那就聽聽吧。”
我重新按下了播放鍵，李老爺子悲慼的聲音傳了出來：“李源，你這個不孝子！為了娶這個蛇蠍女人，你硬是把你媽氣死，把我逼走。這些年若不是看在我打工給你寄錢的份上，你估計也不會給我送終吧？”
“你根本無法想象，一個孤苦伶仃的老人在陌生的城市裡是怎樣孤獨地生活的。都說養兒防老，可你是我的老子！”
“我不給你寄錢，你就不讓我見孫子。你們的心可真狠！可儘管如此，我還是放不下你。這些年打工，我攢了一些錢，銀行卡在我大孫子的儲錢罐下……”
錄音剛放完，李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爸，我不孝，我不是人哪！”
眾人開始竊竊私語，都是對李源夫妻倆的斥責聲。
李源的老婆突然一把扯下白蓋頭，邊哭邊罵了起來：“這老頭子純粹胡說八道，死了也不留好！我怎麼這麼命苦啊。”
說完，她拿起身邊的孝棍就向我們撲來：“我哪裡得罪你們了，來這裡詆譭我的名譽？我和你們拼了！”
主事人反應快，趕緊拉住了李源老婆。
我則趕緊拽著秦莉向村邊跑去，迅速鑽進轎車逃之夭夭。
3
我叫寧少楊，是一個葬禮搗蛋人。
這是公司最近新開發的業務。
我們的任務就是接受委託人的視頻、信件，或者口頭委託，在他下葬那天，當著眾親朋的面，發佈出去。
按照行業規則，我們是沒有權利提前獲悉委託人要發佈的內容。
有些內容，只是心靈的懺悔，或者訴說對親人的不捨，反饋的往往都是親人的感動。
然而，有些內容卻是對某人或某事的指責或批判，這勢必會引發親人的不滿和憤怒。而他們很快就把這焦慮的情緒轉嫁給我。
許多次，我和秦莉都差點被打，逃得都很狼狽。
我記得有一次，委託人竟然公開了兒子不是他親生的秘密，導致葬禮現場上兒子和媽媽當場打了起來，我們好心上去拉架，兒子把憤怒撒在我們頭上，怪我們不應該公開這個秘密。
就像這次，李老爺子竟然在語音裡大家指責兒子和兒媳婦，使得兒媳婦尊嚴掃地，惱羞成怒的她，舉起孝棍就要追打我們。
我是聽國外的朋友說起這個業務的，當時覺得很有意義，就嘗試著運營。
不是每個人都能在生前傾訴自己真實的想法，也不是每個秘密都能被毫不顧忌說出來。
很多人可能因為各種原因，會把一些話憋在心裡，直至把遺憾帶進墳墓中。
我就是要幫這些人發聲，讓人生得以圓滿。
我覺得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可一直運營了三個月也沒有客戶。
我還記得第一個來預訂該業務的人。他叫林海，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
當他說，他要委託我們在葬禮上讀一封信，所有人都驚呆了。
他這麼年輕，為什麼要委託這樣的業務？
可他卻笑著告訴我們，他已經得了絕症，命不久矣。可他卻不捨媽媽，覺得對不起她。
林海一直對媽媽心生怨恨。
六歲時，媽媽因不堪爸爸的家暴而毅然選擇離婚，夫妻倆各自撫養一個孩子，媽媽帶走了姐姐，把林海留了下來。
半年後，爸爸再娶，後媽也是一個離異的女人，給林海帶來一個哥哥。
雖然後媽沒有虐待林海，但他卻受盡哥哥的欺侮。
每每林海被欺負後，都會找爸爸哭訴，可爸爸怕後媽生氣，總會把林海訓斥一頓，嫌他心眼小，故意破壞家庭和諧。
為了節約錢，爸爸主動提出，不給林海買新衣服，穿哥哥剩下的就行。
林海的童年再也沒有過笑聲。
他恨媽媽，為什麼媽媽當初不把他一起帶走，讓他生活在黑暗壓抑的環境裡。
林海高職畢業後來到大城市打拼，有了自己的手機。
有一天，他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剛接通，就傳來女人悲傷的哭泣聲，是媽媽。
媽媽再三解釋，這些年她都有去看他。
但因為怕後媽生氣，爸爸堅決不讓他們母子見面，都是偷偷的。
讓林海意外的是，媽媽一直沒有再嫁，帶著姐姐在城市裡打拼著。
媽媽讓林海搬過去住，可林海堅決不同意。
媽媽執意配了林海出租屋的鑰匙，每天過來給他做飯、洗衣，可林海卻幾乎一句話也不和媽媽說。
那天，林海因為貧血突然在家裡暈倒，醒來時在醫院裡，一個護士正好在床邊。
見他醒來，護士無比羨慕地說：“你可真幸福，有這樣一個愛你的媽媽。你媽媽給你獻600cc的血，如果不是護士攔著，她還想獻更多呢。她說她的血不值錢，兒子的命重要。”
林海把眼睛往向窗外。這點血，抵得上她留給自己的傷害嗎？
是姐姐幫林海解開了心中的疙瘩。當年，媽媽差點被爸爸打死，她只能選擇離婚。
可是，爸爸卻非要留下林海，因為他是男孩，如果媽媽不答應，他就不離婚，把媽媽往死裡打。
姐姐告訴林海，媽媽沒日沒夜地打工，把錢都攢在一個銀行卡里，說將來給他娶媳婦。
然而，那些錢卻沒有機會給林海娶媳婦，都拿出來給林海治病了。媽媽沒有半點埋怨，每天強裝笑顏給林海打氣。
自從相逢，林海從沒有叫一聲媽媽，他叫不出口。
他想把想說的話寫成一封信，讓我們代他讀出來。
林海的葬禮非常簡單。媽媽執意把林海的骨灰留在了這個城市，她要隨時可以見到兒子。
當我們向林海媽媽說明來意，她忍不住捂住臉嚎啕大哭起來：“我的兒啊，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再也不離開你了。”
待林媽媽情緒稍穩後，我開始讀那封信：“親愛的媽媽，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兒子已經不在人世了。兒子想告訴您，我愛您！”
“媽媽，我真的不恨您了，也請您原諒兒子的任性。下輩子，我還做媽媽的孩子，好嗎？您要記得，兒子胳膊上有塊胎記，很好找的。”
讀完信，林媽媽再一次崩潰痛哭。媽媽終於等來了兒子的原諒，可是，兒子卻再也不能睜開眼睛，親口喊她一聲：“媽媽”！
這對於媽媽來說，何曾不是一種遺憾呢？
回公司的路上，秦莉一直默不作聲。許久後，她拿出手機。
我聽見她說：“媽媽，我愛您！”
3
那天，我和秦莉討論，到底應不應該在自己死後來這麼一出。
比如那個委託人直接宣佈兒子不是他親生的，這不是讓生者陷入無窮盡的痛苦中嗎？
他何不帶著秘密離開呢？
可秦莉卻不贊同我的觀點，她說，這個委託人活得隱忍、憋屈，為了那份難得的父子情，為了維繫家庭的完整，他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
生時，他沒有勇氣面對這殘酷的現實，死後，他想讓真相大白於天下。
至於生者的選擇和情感，那是她們早晚要面對的現實。
秦莉突然對我說：“寧總，我也想做一下委託，您能不能給我打折啊？”
我連頭也沒抬：“一邊待著去，算命先生不是說你98歲那年有個坎嗎？早著呢。”
我以為秦莉開玩笑，可她卻把委託書簽好，送到我面前，忽閃著長長的睫毛說：“寧總，給打個折唄。”
“你來真的？”我驚訝不堪，據我所知，她身體康健，壯實像頭牛。
秦莉點點頭：“誰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呢？趕明兒，我就鼓勵我的親朋好友都來做個委託，寧總，有沒有提成啊？”
我笑著打趣她：“只要你介紹來的，掙的錢全歸你。”
打從我創業開始，秦莉就跟著我，陪我一起度過了公司最艱難的時光，我倆更像是朋友。
眼看中秋節就要到了，我思量著該給員工發什麼福利，秦莉說千萬別發月餅，她從來不吃，怕胖。
在秦莉的建議下，我準備請所有員工去度假村團建兩天。
晚上下班剛回家，便接到我姐的電話，她的聲音雖壓低卻透著憤怒：“少楊，你到底在幹什麼工作？今天你姐夫刷到一個視頻，竟然是你在別人的葬禮上搗亂，差點被打。”
我正要辯解，姐姐繼續斥責：“那種地方你少去，太晦氣了！小心被媽知道了，不會輕饒你的。再說，哪個女孩能接受這樣的工作？”
掛上電話，我無語嘆息。
這項業務，我是瞞著家裡人的。我知道他們是不可能同意的。
自從我開了這項業務，幾個平時喝酒的朋友也漸漸和我斷了聯繫。
有人覺得我這是賺逝者的錢，不地道；還有人覺得我穿梭在葬禮上，身上沾滿了陰晦。
有一次，和一個不嫌棄的朋友一起吃飯，正推杯盞壺時，他妻子突然出現，陰喪著臉把他叫走。
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妻子臨走時望向我的眼神，有嫌棄、有鄙視、還有警告。
隨著業務的開展，我的朋友圈卻越來越狹窄。幾個相親的女孩，聽說我乾的是這項工作，連見面都不敢來。
秦莉安慰我說：“留下來的才是真朋友呢。”
我只能苦笑著搖頭。
4
中秋節的團建非常成功。大家一起吃喝玩樂、憧憬未來。
第二天中午，早早吃完午飯，我又給工人們放了半天假，讓他們回去和親人團圓。
本來秦莉要陪我一起去見客戶的，誰知道她臨時接到家裡的電話，讓她立刻趕回去相親。
我獨自一人接待了客戶，是一個溫和的中年男人。
他告訴我，他這一輩子都小心翼翼，生怕得罪誰。
他總把委屈嚥進肚子裡，只為了博取別人的喜悅。
他說他要給自己的同事錄一段視頻，控訴他這二十年來對自己的壓迫，自己不是沒有尊嚴和脾氣，只是不屑於和他爭鬥！
我突然想起了秦莉的委託，她不會也是在控訴我的壓迫吧？
晚上，我在公司群裡發了一個大紅包，卻發現秦莉沒有領。
我心裡不禁一陣腹誹，自詡搶紅包達人，今天怎麼倒惰性了？
我就在群裡艾特她，告訴她，最後一個大紅包，不領可別後悔。然而，睡覺前紅包還是未領。
看來相親的事十分成功，和新男友相親相愛去了。
深夜，手機鈴聲尖銳地響起來。我一看是秦莉。我沒好氣地問：“有什麼事不能白天說嗎？”
回答我的卻是一陣哽咽聲。
秦莉的媽媽告訴我，秦莉昨晚出車禍去世了。
我呆成了木頭。我狠狠地掐自己臉，這是不是做夢？是秦莉在逗我吧？可秦媽媽的哭聲卻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的。
5
葬禮上，望著秦莉安靜的睡顏，我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眼前是一片迷濛的水霧。
我深深的自責自己，為什麼不挽留她，為什麼？
出車禍的那一瞬間，她可曾害怕？身體會不會疼？
因為我是秦莉的上司，秦莉家人讓我致悼詞。
悼詞是員工幫我準備的，我機械地讀著，聽著身邊的嗚咽聲，覺得好似在夢中。
讀完悼詞，我告訴秦莉的家人，秦莉生前還委託過一個錄音，希望在葬禮上可以播放。
秦莉的媽媽哭癱在地。
我按了播放鍵。秦莉俏皮的話語在靈堂裡響起來。
“寧總，播放這個錄音的時候，我是不是真的98歲了？嗨，那你還活著嗎？”
然後是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接著卻又是一聲沉重的嘆息。
“少楊，我可以這樣叫你嗎？你知道嗎？我喜歡你，從我見你第一眼時就喜歡你了，可我卻配不上你。”
“我早上給你帶的壽司好吃嗎？我給你買的加溼器好看嗎？還有那個圍脖，可是我親手給你織的，我騙你是買的，你竟然相信了！是我的手藝太好了嗎？”
“我給你做的櫻桃枕，你枕了嗎？頸椎是不是很舒服……”
“少楊，我喜歡你！真的很喜歡你！”
“不知道我們的公司是不是已經發揚壯大了，葬禮搗蛋人這個業務有沒有繼續，這個錄音會不會已經被扔進回收站了？”
“嘻嘻，如果你對我有心，會提前偷偷聽的吧？那中秋節團建時，我會假裝以相親為由請假，如果你也喜歡我，那你就挽留我吧，好嗎？”
我再也無法自抑，撲到秦莉的靈前痛哭失聲。
你可知道，我也喜歡你，喜歡你啊！
如果我能勇敢地向她表白，如果那天我能挽留她，此刻的她，怎會毫無聲息躺在那裡？
腦海裡閃現著秦莉對我的種種呵護，我的心，疼到碎裂！
我喜歡的人，原來她也喜歡我！可我卻永遠失去了她！
如今，葬禮搗蛋人的業務依然在開展，但我再也沒有親自到現場，都是委託其他人去做。
人生會有許多遺憾，有的遺憾卻是一輩子都無法彌補的。
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不要讓某些遺憾成為生命的絕唱。
活著時，請勇敢地去追求你的幸福，遵從自己的內心而活，做真正的自己！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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