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嶺飛雪迎春(一)

譚楷/文

從成都,走向大相嶺

2019年入冬之後,大相嶺連下了幾場大雪。直到2020年春節前,雪晴了兩天,給了“窗口時間”,我才有機會跟著慰問的隊伍,匆匆上山下山,算是給大熊貓野放團隊的年輕人拜了個年。

一見到慰問團領隊侯蓉,就想起三年前那個“三八節”,北京開“兩會”,習近平主席來到四川代表團參加審議。其間,習主席與來自成都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的專家侯蓉親切握手時,問到了一個很專業的問題:“大熊貓的野放工作做得如何了?”侯蓉回答說:“習主席,野放正在進行。”

大相岭飞雪迎春(一)

被冰雪覆蓋的四川大相嶺大熊貓野化放歸基地(資料圖片)

三年了,能與侯蓉一起去大相嶺,看看“正在進行”的大熊貓野放情況,真算是機緣巧合。關於侯蓉,記者們報導最多的是她的科研成果和各種閃亮登場。感覺到她是果斷、潑辣,執行力極強的女專家。而對她的個人經歷,幾乎無人提及,她的老家在寶興,她在蘆山長大,畢業於四川農業大學。她的父親是雅安某勞改農場的幹警,一位正直而善良的轉業軍人。他一輩子做好事,每天早起打掃家屬區的男女廁所,堅持多年。直到患重病不起,還惦記著這事。父親病逝後,所有的親朋好友,左鄰右舍無不悲痛,連刑滿釋放的老人也趕來,在遺像前痛哭流涕。前幾年,聽侯蓉談到父親影響了她的一生時,眼圈發紅,聲音哽咽。讓我看到了她感性的一面。

這一次,同去大相嶺之前,基地的一位老友就對我說:“侯蓉一說起項目上的年輕人就激動,你深入採訪就會明白了。”

冰雪盤山路,既險且陡。急彎!陡坡!狹道!警示牌一塊接一塊閃過。不禁讓我感嘆:大熊貓的復興之路,一直是那麼艱難曲折。

1987年春天,我作為四川省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理事,參加了“熊貓基地”的選點。一輛大客車,從青龍場出發,不足20公里,竟開了一個多小時。車子沿機耕道跳迪斯科,扭擺得全車人腹中翻江倒海,眩暈欲吐。這一塊遠離市區,荒涼破敗的苗圃,小地名斧頭山的石穀子地,誰都不看好。沒有想到,30年華麗轉身,成為綠竹如海,四季花香,舉世矚目的旅遊目的地。初建時,只有寥寥6只熊貓,攻下人工繁育難關後,絨毛球樣的熊貓幼仔“滾滾”而來,30年繁育了206只。國慶大假的巔峰時刻,一天竟有十萬觀眾洶湧而來,被“萌萌噠”的熊貓逗得歡聲四起,樂不可支。

成都為大熊貓遷地保護,作出了巨大貢獻。負責大熊貓繁殖的專家侯蓉,被美國華人報刊稱之為“送子娘娘”。“三十而立”的基地,沒有在海內外的讚譽聲中沉醉,早已部署了下一個重點攻關目標——將人工養育的大熊貓放歸野外,實現整個大熊貓家族的復興,讓大熊貓徹底甩掉“瀕危物種”的帽子。

2008年,成都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主任張志和結合圈養大熊貓實際情況,在考察了美國專家本·基勒姆博士放歸黑熊之後,準備嘗試利用人工輔助軟放歸的方式進行大熊貓野化放歸訓練。本·基勒姆曾在20多年前救助了一隻黑熊孤兒,從而探索出一種“人工輔助軟放歸”的方法,先後成功地將150只黑熊放歸山林。

世界著名動物學家喬治·夏勒博士專門寫信給張志和。他認為,借鑑黑熊放歸方法,實施大熊貓的“人工輔助軟放歸”,是值得一試的好的方法。對此,他寄以厚望。

2010年,基地選址都江堰馬家溝,開始創建“都江堰繁育野放研究中心”(即熊貓谷)。這裡山巒起伏,溝壑縱橫,有豐富的竹類資源,是理想的野化培訓基地。也就是說,圈養環境出生的熊貓,將在這裡開始初步的適應性培訓。培訓之後,再送到永久的放歸地。

“人工輔助軟放歸”讓人想起美國作家傑克·倫敦的小說《荒野的呼喚》。講的是一隻名叫巴克的狗,成為北極圈出色的雪橇犬,在狼群的呼喚中,血液中的野性不斷復甦,最終走向荒野,融入狼群。

“人工輔助軟放歸”就是讓“萌萌噠”的熊貓,通過人工介入逐步恢復潛在的野性與本能,並育幼生仔,迴歸大自然。

此項目,由基地動物保護研究中心主任侯蓉領銜,齊敦武博士帶領,集合了一批80、90後年輕人,離開成都北郊斧頭山,開始了從“熊貓谷”到栗子坪,再到大相嶺,多風多雨雪的艱難征程。

為什麼選擇大相嶺作為野放大熊貓的家園?

兩千多年前,在《山海經》中提到一種動物,“似熊,黑白獸,產於邛崍山嚴道縣南。”這就是大熊貓。上古時的嚴道縣範圍很大,包括了現在的滎經縣。這說明,滎經自古以來就是大熊貓的宜居之地。從成都到位於滎經縣境內的大相嶺,200多公里車程,讓我們從四川盆地走向青藏高原的東部邊緣,上到地球上的第二臺階,同時也走向了大熊貓古老的家園。

大相岭飞雪迎春(一)

風雪路上說“倩倩”

早起,從滎經縣城出發,車開至海拔2000米左右的山上,一排排冷杉,身披霜雪,如漢白玉巨柱頂天立地,遮蔽了陰雲亂翻的天空。司機說:“老天爺在準備呢,春節前,還要下一場大雪。”

新建的大相嶺自然保護區管理局,除了幾棟整潔的平房,還有一座讓年輕人揮霍青春的籃球場。只不過,籃圈凍成了冰網,連美蓉杜鵑的葉片也全凍成大冰棍。身體壯實的局長楊洪,率領他的巡山隊,一幫虎虎生氣的年輕人來歡迎侯蓉一行;而基地的科研人員,正在鑽林子,做每天例行的檢查項目。我們決計沿著巡山的路,走一程。

這是山頂的緩坡。冷杉下是白雪覆蓋的冷箭竹,老鄉叫它“竹秧子”,筷子粗細,密密實實。“倩倩”“星辰”“和雨”三隻野放的熊貓,分別住在這一大片竹海不同片區。它們憑著一身厚皮襖,擠進竹海,一頭鑽到竹海深處。要找它們嗎?你得弓下身體,雙腿或彎或跪,兩臂伸開,撥開竹枝,如同遊蛙遊一般,沿著“隧洞”游去。

天晴時,“貓們”喜歡上樹曬太陽,有時裝聾,千呼萬喚不理人。

每天,必須找到它們的新糞團,測量到體溫,觀察它們身體狀況,一絲不苟地作詳細記錄。

我們踏雪走到離管理局最近的工作站,已經凍得手足發麻。幾個身穿迷彩服的“雪人”,頭上冒著熱氣,向我們走來。侯蓉介紹說:這是周延山、畢溫磊、馬銳、李祖盛……他們剛鑽進林子,去察看了“貓貓”的情況。

他們個個眉發皆白,兩頰鐵青,衝著我們微笑。

之前,我已經聽侯蓉講過周延山和畢溫磊救助“倩倩”的故事。現在見到了他倆,正好補充一些細節,使我對“倩倩”的野放之路,有了完整的印象。

生於2013年的“倩倩”,在成都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生活了一年多後,來到了都江堰“熊貓谷”生活,極少與人接觸。它不滿3歲時來到地處石棉縣的栗子坪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野化培訓基地,經過三年的“學習”,它能覓食,能找水源,能避險,體重從69公斤長到105公斤,完全適應了野外的生活。

2019年6月,正值雨季,它又遷居到滎經縣的大相嶺,最後的落戶地。憑著天生的靈敏嗅覺,一下車,就鑽進了茂密的冷箭竹林中,急不可待地掰下被雨水沖刷過的竹子,大啃大嚼起來,它用行動在說:“你們這個野放地,選得太巴適了!你們都曉得,冷箭竹是我們心中的‘回鍋肉’,我的最愛!”

“倩倩”的野放過程,並非一帆風順。

2018年8月25日,GPS項圈遠程信號顯示,“倩倩”已經有24小時沒有移動了。周延山和畢溫磊立即出發,去尋找“倩倩”。

信號引導著他們走進一片原始林中。“倩倩”趴在一棵千年古樹的枝丫上。任人呼喚也無回應。畢溫磊冒險爬上樹,發現“倩倩”左前肢受傷,有血跡,整個精神狀態很差。很可能是一場惡鬥之後,敗下陣來,倉皇上樹避禍。

兩個牛高馬大的小夥子,不禁為“倩倩”的傷痛難過起來。

經過近十小時觀察,“倩倩”依然趴在樹上一動也不動。給它遞上蘋果、竹子,竟毫無反應。遠在成都基地的張志和、侯蓉等專家們著急了。隨即,侯蓉帶領基地專家們連夜趕往事發地點。

侯蓉說,48小時不吃不喝,大熊貓就會嚴重脫水。還會引發其他疾病,必須為其補充生理鹽水。

情急之中,大家一合計,決定給它喂兌了蜂蜜的生理鹽水。

千年老樹,樹皮長青苔,又光又滑,“倩倩”趴在離地近十五米的樹丫上。畢溫磊手腳並用,猴一樣攀爬至距離“倩倩”約兩米的樹幹上。周延山通過繩子將水盆遞給了畢溫磊,畢溫磊用兩根竹竿再將水盆緩慢的遞給“倩倩”。

簡直像是耍雜技!當水盆靠近“倩倩”嘴邊時,筋疲力盡的“倩倩”嗅到了甜甜的蜂蜜味,終於睜開了眼睛,舔了舔盆邊,畢溫磊趁機將水盆遞過去,“倩倩”很配合地伸出左前肢,扶好盆子,慢慢喝完了一盆生理鹽水。樹下的人們,鬆了一口大氣。

一連五天,畢溫磊每天爬上樹給“倩倩”喂生理鹽水,五天後,“倩倩”終於有了力氣,從樹上下來了。

野放隊員傑克從美國趕來,為“倩倩”作了體檢。“倩倩”非常配合。檢查完畢,“倩倩”拍了拍傑克的肩膀,這一個人際交流的友好動作,讓所有在場的研究人員興奮不已。

目前,“倩倩”生活在面積達800畝的野化培訓圈,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野放隊員們盼望著“倩倩”招來它的追求者,上演一出精彩的愛情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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