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中醫》原型的學生親筆:我所經歷的全過程

大家都看《老中醫》了嗎?主人公翁泉海的原型據說就是孟河醫派的代表人物——丁甘仁。本文的作者陳存仁(1908—1990),原名陳承沅,出生於上海老城廂一衰落綢緞商人家。八歲喪父,遵父遺願“阿沅學醫”入丁甘仁創辦的上海中醫專門學院學習中醫,又先後拜前清舉人姚公鶴,樸學大師章太炎研習國文。畢業後師從名醫丁甘仁、丁仲英父子,為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醫,也是當時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廣交政商界,文化界,醫界名流。其患者包括胡適、杜月笙、張學良、戴笠、于右任等等。本文記錄了當年汪偽政權號召取締中醫,及中醫界人士與之抗爭的全過程。(很多我們熟悉的醫家都有戲份,丁甘仁老當然也有哦!)

PS:陳在後來的書裡記載,汪精衛生病仍看中醫,即便他在鼓吹取締中醫的時候也是如此。陳問及緣由,汪只哈哈一笑,意思誰都知道中醫治病,何必認真呢?



親歷反對“廢止中醫案”的全過程

1.廢止中醫 軒然大波

先要追溯到民國十七年(1928),廢止中醫這件事,那時剛是北伐成功開府南京,汪精衛在漢口時最出風頭,他到處演說日本明治維新,第一件事是廢止漢醫。他自以為革新派領袖,屢次演講表達他的意思,報紙上常常有這種零星的消息發表。我們中醫界對他起了很大的反感,認為中醫中藥是全國人民的健康所賴,歷史悠久,那時節西醫全上海也不過六七百名,其他通都大邑,不過數十人。至於小的縣、市、鎮、鄉,可能一個都找不到,所以對他的主張,認為紙上空談,絕不會現諸事實。

豈知後來他們的確不是空談,先由褚民誼出面推動,經南京國民政府衛生部,召集了一箇中央衛生會議,延攬各市的衛生局長、各省的醫院院長、國立省立的醫學院院長,以及各地著名的西醫共一百二十人為委員,開會三天。那時褚民誼奔走活動及宣傳,著著領先。這個會議,通過了一個議案,是要逐漸淘汰中醫,原案是留日醫家餘巖(雲岫)所起草提出,他們設想得很周到,深恐引起全國反對,所以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對已經開業的中醫,一次發給執照,以後中醫的產生就要絕跡了,原來的議案節錄如下:

提案人餘巖。

(議題)廢止舊醫,以掃除醫事之障礙案。

(理由)……人體醫學,其對象在於個人,其目的在於治病,今日之衛生行政,乃純粹以科學新醫為基礎,而加以近代政治之意義者也,今舊醫所用理論,皆憑空結構,阻遏科學化,舊醫一日不除,民眾思想一日不變,衛生行政一日不能進展”云云。

(辦法)一、處置現有舊醫,現有舊醫為數甚多,個人生計,社會習慣,均宜顧慮,廢止政策不宜過驟,爰擬漸進方法六項如下:

甲、 由衛生部施行舊醫登記,給予執照,許其經營。

乙、政府設立醫事衛生訓練處,凡登記之舊醫,必須受訓練之補充教育,授以衛生行政上必要之智識,訓練終結後,給以證書,得永遠享受營業之權利,至訓練證書發給終了之年,無此項證書者,即應停止其營業。

丙、舊醫登記法,限至民國十九年底為止。

丁、舊醫之補充教育,限五年為止,在民國二十二年取消之,是為訓練證書登記終了之年,以後不再訓練。

戊、舊醫研究會等,任其自由集會,並且由政府獎勵,惟此係純粹學術研究性質,其會員不得藉此為業。

己、自民國十八年為止,舊醫滿五十歲以上,且在國內營業至二十年以上者,得免受補充教育,給予特種營業執照,但不準診治法定傳染病,及發給死亡診斷書等。且此項特種營業執照,其有效期間,以整十五年為限,滿期不能適用。

二、改革思想,操之不能過激,宜先擇其大者入手,謹舉三項於下:宜明令禁止,以正言論而定趨向。

甲、 禁止登報介紹舊醫。

乙、檢查新聞雜誌禁止非科學舊學之宣傳。

丙、禁止舊醫學校之開設。

這裡所說的舊醫,就是指中醫,因為那時我們中醫自稱是“國醫”,這是表示中國固有的國家醫術,等於國語、國文、國旗、國徽、國術、國劇一類的名稱。西醫對這個稱呼,大為不滿,可是已經通行,亦沒奈何,因此他們就議決把中醫的名稱改“舊醫”,他們自己叫做“新醫”。這表示中醫是舊式的醫術,不久要消滅的,他們的醫藥是現代化新生的,將來會新陳代謝的。

當時西醫們,也不願意人家稱他做“西醫”,因為“西”字,就表示從西方來的醫術,隱隱襯托出中醫是中國的國家醫術,所以他們一切的公私文件,一律不稱“西醫”兩字,而對中醫的名稱絕對不稱國醫,一律叫做舊醫。整個提案,含有深刻意義。

這一個議案,一經各報披露,輿論界首先加以抨擊,認為中醫中藥萬不可廢,要是實行的話,是行不通的。那時一般中醫界,似乎並不重視這件事,唯有各自大發牢騷,痛罵國民政府措置不當,此外,只是聽其自然,靜觀其變而已。

這個議案中有一項,檢查報紙雜誌的,即是指我刊行《康健報》而發,我正在想如何去應付?同學張贊臣打了一個電話給我,說:“老陳,你見到這個新聞嗎?”我說:“已經見到。”他又說:“你的態度如何?”我說:“我當然反對,但我要想知道令尊翁的態度如何?”他說:“家父年事已老,連這個議案都看不明白,他認為已開業的仍能開業,也就算了。”我就對他說:“這件事不是這樣看法,我要和你從長計議,這件事需要我們這些後起青年中醫來想辦法。”他聽了,連說:“對,對,對。”當即約定於門診完畢之後,一同到南京路五芳齋二樓敘談。(按:張贊臣的父親是張伯熙,乃常州老名醫,我拜姚公鶴為師,就是他老人家引薦的。)

電話約定之後,我一面應診,一面想辦法,我認為老一代的中醫,由於習慣關係,都是安分守己以不問他事為主旨,所以要他們出面領導反抗,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老中醫對各方面的社會關係很大,一定要借重他們的聲望與地位作為號召;做實際工作,是要我們年輕一代來做的。當天下午五時,我們兩人先後到了五芳齋,一見面就滔滔不絕地談論起來,最後我提議召集全國中醫代表到上海來舉行一次大規模的抗爭會。

五芳齋是上海有名的點心店,主要的業務以出賣湯糰、糕餅、糖山芋、糯米藕,兼賣點心菜餚。我們兩人隨便叫了些點心,一邊吃一邊講,所花費的代價銅元十餘枚,大家講得很起勁,不知不覺已鐘鳴六下。我倆主張先請謝利恆(編者按:即丁甘仁創辦的上海中醫專門學校的第一任校長)老師來討論一下,聽聽他的意見如何,再定進行方針,於是搖了一個電話(按:那時上海的電話,是要用手搖、喊號碼、再接線的)給謝老師,請他到五芳齋來吃飯,謝老師一口答應,立刻搭電車到五芳齋來。

謝老師素有“美髯公”之稱,飄飄然地直登樓座,他為人風趣得很,開口就說:“你們請我吃點啥?”我們說:“知道老師喜歡吃‘鱔糊過橋面’(按:所謂過橋,即是面澆頭,另裝一盆),所以請老師到這裡來。”老師笑說:“為何大家不飲一些酒?”我們齊聲說:“好”。於是大家就邊飲邊吃,言歸正傳了。

謝老師也知道國民政府要逐步廢止中醫,他說:“我們老一輩的還不受影響,你們年紀尚輕,對此作何打算?”我們就把召集全國中醫舉行抗爭會的事,詳詳細細地說給他聽,他聽了一方面很高興,一方面說:“全國中醫向無聯絡,究竟總共有多少中醫團體,也不知道,召集起來恐怕有困難。”我們兩人默默無言,認為這倒是一個難題。

正在思考之時,我忽想起我辦的《康健報》,各省各縣市,都有中醫訂閱,張贊臣辦的一本《醫界春秋》雜誌,訂戶也是中醫,就根據我們兩人所有訂戶地址,在各省各市各縣挑出二人,將抗爭通電交給他們,轉呈當地中醫公會。謝老師說:“好,這樣,事情就有眉目了。”

2.全滬停診 開會集議

那時節,上海本來有三個中醫團體,醞釀著要組織一個統一的“上海市中醫協會”,公推丁仲英老師(編者按:丁甘仁長子)為召集人,那時還沒有正式成立,無形中內定丁老師做理事長,謝老師當監事長,於是我們就提出由丁、謝兩位老師具名召集緊急會議,謝老師說:“好。”我們吃罷了之後,付款一元還有得找。謝老師叮囑我們快快把全國中醫地址名單開列出來,我們兩人就說:“今晚我們開夜車,把全部名單摘錄出來。”謝老師連聲稱是說:“明天晚上就可以召集三個團體先開一個會議。”我們回說:“遵命。”於是大家分手。

我與張贊臣兩人,立刻各回家中,把訂戶名冊細細查閱,查到南京、杭州、蘇州、天津、北京、廣州都有中醫團體,沒有團體的就選擇二三人作為該地通訊員。我的一張名單,做到半夜三時才告完畢,計算下來,全國有三百個省縣市,都有了地址。

次晨,我向丁老師處做說客,丁老師一口應允,並說:“事不宜遲,要做就做。”於是各人分別搖電話,約定在一家番菜館聚會,那天到會的不過二十多人,有陸仲安、夏應堂、殷受田、郭柏良等。大家看到我們所列的全國中醫地址名單,認為這是“法寶”,不管我們上海市中醫協會成立與否,先用這個名義發出“快郵代電”。

那時本有電報通訊的設備,但是要用電報來通知全國,計算起來,這筆費用太大了。有一種方式叫做“快郵代電”,只是用電報式的紅格箋紙,上面印明“快郵代電”四字,實際即是快信而已。所謂快信,要比平信多貼五分郵票,這種信,郵局不放在普通郵包中,優先發出,優先送遞,都是趕快車 (所謂快車,即小站不停的通車),我們用這種方式急速通知各地,這筆費用並不太大,可是日程計算起來,快信到北京要七天(那時津浦路尚未通車),到山西大同要十天以上,因此我們決定對較遠的省份,只好打電報,這些費用暫時由丁老師墊付。

快郵代電的原稿,由我執筆起草,大家看了,認為字句很夠激憤,又經謝老師改了幾個字,格外活潑生動。

我們商討之時,藥業中有一位很激烈的青年叫做張梅庵,他主動來參加,他說:“我們先要在上海召集中醫師及中藥店開一個大會,要全體停業半天,舉行一個上海醫界聯合抗議大會。”他這句話一出,大家熱血沸騰,一致贊成。就定期在六馬路仁濟堂施診大廳舉行。

到了那天,中醫界有一千多人都停診,藥店老闆及職工也有幾百人參加,把一個仁濟堂擠得水洩不通,不但大廳滿坑滿谷,連天井中也站滿了人。這一次集會,大家都慷慨激昂地搶著講話,氣氛很是熱烈,只是站得稍遠的人,什麼話都聽不到,唯有張梅庵利用口號的方式,領導大家跟著他的口號一句一句高呼,顯得萬眾一心,對於中央衛生會議議決的議案要反對到底。最後由謝利恆老師演講,大家肅靜恭聽,謝老師就把已擬定的通電讀出,定於三月十七日假座上海總商會舉行全國代表大會,一時掌聲雷動。跟著提到經費問題,請會眾自由捐助,即時大家爭先恐後,各盡其力地捐到四千多元,藥業方面的代表說:“他們也準備開會集議,再送一筆款子來支持這項運動。”

當天會議開到七點鐘,我們幾個核心人物,就在仁濟堂附近,草草地吃了晚飯,丁仲英老師說:“看來經費不成問題,應該在通電上說明,各地代表的旅費自備,到了上海,食宿費均由上海醫界招待。”因為從前各地到上海來的人,都是住在普通的小旅館,較豪華的人才敢入住惠中旅館等處,普通的旅館,每天的房金不過大洋一元四角至二元,照各地代表人數計算一下,要預先包定幾家普通的旅館,那時這種旅館都集中在泥城橋平喬路一帶。預定開會三天,各代表的兩餐,也由上海醫藥界指定菜館憑券招待,計算起來,我們上海醫藥界還負擔得起,所以後來才在通電中註明這個辦法,同時也聲明若願意自動捐款者,亦表歡迎。

3.各地響應 雲集滬上

這個快郵代電發出後,不到六七天,南京、蘇州、杭州均有覆電寄來,都說決計參加,香港也有一個團體,叫中華醫藥會(地址在德輔道中),他們來電說明不派代表,但是匯寄了捐款港洋一百元表示響應。

從此,我們天天開籌備會,組織了秘書組、總務組、財務組、宣傳組、接待組、幹事組,推選有辦事能力的同道,分別負擔各組事宜。

我本來是中醫協會的秘書主任,到了這個時候,有幾組都由我負責,幸虧有一位江灣辦報出身的醫界人士蔣文芳,他動筆很快,我們在商量之下,請他擔任秘書,這樣一來,我可以省出許多時間來策劃各組事宜。

這次仁濟堂的籌備大會之後,我便擬了一段極長的新聞稿,親自送到各報館,要求他們全部刊登,從前報館的編輯們,一向都是信賴中醫的,他們對廢止中醫這件事深表憤怒,一收到這篇新聞稿,都一字不刪地刊登在本埠新聞版的顯著地位。當時上海最大的五家報紙,還兼寫社論,闡述中醫是不可廢止的,這一來給我們增加了不少力量。

從前上海有許多社會團體,如總商會、商聯會、中華國貨維持會、各地旅滬同鄉會,每逢社會上發生什麼重大事件,他們都要發表通電錶示意見,此次廢止中醫問題,他們激於義憤,都有通電發表,是一致擁護中醫中藥的。

這種反應,本來對我們中醫很是有利,可是卻因此而刺激了上海西醫界的反感,當時西醫界中最會動筆墨的是餘雲岫、汪企張、龐京周、範守淵四人,他們就出奇制勝地在各報發出反對中醫的言論,於是我們也推出四人,由一人應付一人,如打擂臺一般在報紙上展開筆戰,本來我是應付龐京周的,兩人筆戰,大家認為我措辭得體,筆鋒銳利。料不到半路上殺出一個程咬金來,此人就是當時所謂黨國要人褚民誼,他擬好了一篇很長的談話,送到報館發表。

從前報界對中央要員的談話是很重視的,這段談話稿送到報館是下午三時,《申報》編輯趙君豪接到褚民誼這篇文稿以後,馬上打電話給我,要我先去看一看,說:“這篇談話,來勢很兇。你要不要先看一下?”我說:“好。”我就立刻到《申報》編輯部,先把原稿抄了下來(可憐那時是沒有複印機的),直奔姚公鶴老師家中,商討對策。姚老師說:“照報館立場,褚民誼的談話一定一字不易地刊出,你要應付他的話,最好當夜,擬寫一稿送去,那麼次晨就可以同時刊登於報端,否則的話民間人士反駁中央委員的文稿,未必會刊出。”我說:“好。”馬上就在姚家小房間中起稿駁復,又請姚老師修改了一下,連夜油印了十份,分送各報,次晨果然遑遑然全部登出,與褚民誼的談話,相映成趣。醫界中人看了無不拍案叫絕,說我做得既快且好。(按:有兩家報紙對所謂中委褚先生怕得很,隔了一二天才補登我的稿件。)

從這個時候起,各報不斷髮表來自各方面的文稿,其中十分之七都是指責西醫和租界上的醫院怎樣的腐敗!怎樣的以人命為兒戲!希望西醫對醫術方面要改善,其他零零星星的文字,都是說西醫看不好的病,竟被中醫看好的事實。所以在聲勢上,中醫比較佔上風;但也有一部分文字,是罵中醫太保守,不能跟著時代走。

我忙了幾天之後,款接組長餘鴻孫來對我說:“各省各縣的醫師都有信來。說有代表三五人至六七人,廣州代表陳任枚來電要訂高級旅館房一間。那麼平喬路的小旅館似乎不相宜了。”問我怎樣辦?我說:“款接組不能照規定的辦法來做,大部分小縣份代表送平喬路,小部分有錢的代表儘管為他們開第二級的惠中旅館,或是第一流的大東旅館,這些代表日後都有大宗捐款,我們多花一些招待費,是不會落空的。”

款接組的組員,都是年輕的醫生,有二十多人聽候餘鴻孫指揮,某日某時到車站或碼頭,迎接時每組由八人等候,手執鮮明旗幟,報紙上天天都有登載各地代表抵滬的消息,只是那時沒有攝影記者,所以報上沒有登載圖片,但已聲勢浩大得很。

每一地方的代表到達上海,當天晚上一定到大西洋西餐館進餐,由丁老師、謝老師等坐候著做主席,並且發表演說。賓主雙方,言論都很激烈,說這次大會,非推翻議決案不可。

到了三月十七日,計算已到的代表已經有十五省代表,二百四十三縣的縣代表,四個市的市代表共計正式代表二百八十一人。其中四川、雲南、陝西等偏僻的省市代表,因為時間上趕不到,未能出席,可是都匯來了捐款。

這次全國中醫師抗爭大會,假座天妃宮橋的上海總商會大廳舉行,這個會場是上海最宏偉的,有很寬暢的座位,到了這麼多的代表還坐不滿,於是由上海三個中醫學校和藥業職工會補充了全部空座,連樓上樓下兩旁都站滿了人,會期為三天。

4.三月十七 召開大會

這一次大會,本來準備全上海的三千中醫停診,九百家藥店停業,一同參加的;但是這樣一來,總商會的大廳容納不下這麼多人。所以只好向醫家與藥店分發幾種標語、旗幟、橫幅等張貼在門口,以示響應。

我同一輩青年中醫當天上午就到總商會內外佈置一切,並且還組織了糾察隊維持秩序,款接組招待各地代表蒞場。到了下午一時開會時間,各地代表均依時到達,把大廳擠得水洩不通。

大會開幕,先由蔡濟平報告籌備經過,後由謝利恆老師主持,接著有六個省代表致詞,可是最大問題,就是方言不統一,南方人不懂江浙人的話,江浙人不懂河南、河北的話,有兩個代表,說得聲淚俱下,而臺下聽的人竟然一句也聽不懂,忽然間有一位福建代表跳上臺來,碰臺拍凳地大罵衛生會議的議決案,大家雖然也不懂他的話,但是見他那種慷慨激昂的神情,大為感動。

我那天擔任大會的司儀,見到這般情況,認為要大家一致,唯有喊口號,可以鼓動全體的熱烈情緒,以及統一意旨,標語是預先擬定寫好的,於是就照標語請張梅庵領導喊口號,張氏那時很年輕,中氣充沛,聲如洪鐘,由他先念一句,大家跟著高喊一句,一時響徹行雲,好多人熱血沸騰。接著由蔣文芳宣佈:“今天請各地代表擬就提案,於明天大會時交來。”這天的秩序極為良好。

第二天會議,把各方面送來的提案,蒐集起來,逐件討論,由丁仲英老師任主席。這一天,各地的代表都先後登臺發表演講,從前集會還沒有話筒(即麥克風),所以代表發言,往往只是前面的人聽到,懂不懂還大成問題。這一天,大家講的話,無非是訴說各地中西醫家的情況,講者諄諄,聽者藐藐,有人看這個情形不對,說主張提出一個緊急的辦法,要派代表到南京去請願,看看政府當局究竟採取什麼態度?到上午便把這個提議通過了。

第三天的會議,就是討論代表人數和人選的問題,一談到人數,麻煩事情就跟著來了,有人提出一個辦法:每一省要推出一個代表。那時到會的省份有十三省,應該是十三位代表,這個提案一下子就通過了,陸淵雷振臂而起,要十三省當場選出代表,上臺來各作五分鐘講話,他的含意就是要考驗代表的人才和能力,這一下子,卻暴露出各省選出的代表都是高齡的名醫,一登上了臺,連口都不會開,這樣一來,就把已通過的第一個辦法推翻了。

接著又有人主張,不應該以省為單位,要注重人才,而代表的人數須貴精不貴多。大家又一致擁護這個辦法,並且當場推選代表,第一個是謝利恆老師,由他做團長;第二個是南京代表隋翰英,由他作南京的領導,第三個是上海藥業代表張梅庵,第四個是丁仲英老師,丁老師堅決不就,說:“我情願留守在上海,還有好多事要辦,推薦蔣文芳做秘書。”大家也通過了。

第五個代表,各方面提出的十幾人,大家爭執到面紅耳赤,沒有解決辦法,最後由謝利恆老師發言說:“這次運動,是陳存仁首先推動起來的,我需要他來做總幹事,幫助我們做各種內部工作,有了他,我們的組織就健全了。”謝老師此言一出,會場掌聲雷動,於是就把這個難題解決了。當晚在大西洋餐館舉行了一個惜別宴作為餞行,各省代表都勉勵我們,只許成功,不能失敗。我們被感動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山西代表時逸人振臂大呼說:“我們這次受到上海醫界招待,本身用不到多少錢,我們都應該隨願捐款。不但支持抗爭運動,而且我們可藉此團結全國,組織‘全國醫藥團體聯合會’,從事於種種改進事宜。”此言一出,捐款的人風起雲湧,當堂就捐到兩萬多元。

5.五人代表 赴寧請願

五個請願代表推定後,就在當晚先開了一次小組會議,大家覺得這次請願,前途未許樂觀,因為這一次中央衛生會議,出席的人都是西醫,會議開幕時,蔣介石派員出席讀一篇訓詞,希望國府成立之後,改善衛生行政,由全國專家提出建議。那時衛生部部長薛篤弼,所說的大致也是如此。

可是汪精衛一派的褚民誼,演詞就不同了,他說:“中國衛生行政的最大障礙,就是中醫中藥,要是行政上了軌道,如果不把中醫中藥取消不能算是革命。日本能夠強大,全靠明治維新,明治維新能夠面目一新的民間運動,就是廢止漢醫漢藥。所以要由衛生會議負起責任,通過全國專家所擬訂的提案,交由政府執行,才能算是完成革命大業。”看來褚民誼在集會時有絕大的領導力,而且這一次會議的主要目的,實際就是要廢除中醫。

中國人往往有一種積習,認為勾結上一兩個要人之後,便氣焰大盛,不可一世。如今衛生會議既有一百二十位專家,中間加上了一個“中央委員”褚民誼在內,更是如虎添翼,認為廢止中醫案一經通過,只要交政府執行,便可以安然達到目的,所以在開會的情緒看來,認為中醫廢止,已在命運中註定了。萬不料這一個提案通過發表之後,引起全國上下的反感,成為全國的一個軒然大波,是他們始料所不及的。

那時上海是一個經濟的樞紐,也是輿論中心,當時的新聞界就發覺到外國的大藥廠,對這一個運動,顯然有經濟上的支援,因為中醫中藥一經廢除之後,西藥一定會暢銷全國,當時謠言滿天飛,但具體的事實,筆者恐記憶不準確,未便寫出。

隋翰英是南京代表,他建議一定還要邀請兩個人來做協助工作,一個是上海的陸仲安,一個是南京的張簡齋,那麼五位請願代表到了南京,許多中央委員都會接見,否則就恐怕到處碰壁,一事無成。他這個建議,我們五人都表示贊成,我說:“陸仲安住在蒲石路(今長樂路),我去過他家,不如我們現在就到他家中去。”我們說罷就走。陸仲安是北方人,爽直得很,他說:“既然你們要我出力,我絕無推辭之理。”於是次日他也跟著我們出發了,只是他不擔任任何名義。還有張贊臣、岑志良兩人也熱心得很,也不居名義而隨同出發。

我們出發的那一天,是三月二十一日,搭的是滬寧路早晨九點鐘的一班火車。在我們到達北站之時,只見車站上已擁滿中醫界、中藥界以及中醫院校的學生、中藥店的職工等有一千多人,還有一隊三十多人的軍樂隊,大家揮動著旗幟、標語,歡呼口號,奏著激昂的軍樂,我們就在這般熱鬧的氣氛中,登上火車。歡送行列中,大家高舉手帕,預祝我們凱旋。

當時有一位老醫生蔡濟平,率領醫藥界名流四十多人,排齊了隊伍齊集火車站內,作為代表全國各省出席代表恭送我們,我們在上車時,和他們一一握手,這時的氣氛,既激動而又熱烈,大家高興得真是熱淚盈眶。

在我們代表出發前的幾天之中,報紙上天天有我們行動的消息,都刊在顯著地位,足見各方面對我們這一個運動的支持,這也是國民政府成立之後第一次受到輿論方面的抨擊。

我們出發時,搭的是二等車,車票是四元幾角,但是一上車,就有人派給每人一沓報(包括全滬大小各報),收費小洋二角,一杯龍井茶,也收小洋二角,我們就一邊飲茶一邊看報。

那時我和陸仲安會同隋翰英商討到了南京之後,首先應向哪一個機關請願,或者最先要拜訪哪幾位元老,請他們出來主持公道,我們在車廂中都寬了衣服做準備工作。

正在談話之間。忽然車廂中出現了一位蘇州代表,他說:“你們到蘇州車站時,可以看到一千多個蘇州中醫藥界人士,都停了業,排了隊在車站歡迎你們。”果然不到一小時,車抵蘇州,先見一片旗海,接著又聽到一陣陣清脆的口號,我們五個代表立刻穿上外衣,步出車廂,見到下車時地上鋪著一行金黃色的地毯(按:黃色是中醫的標記,表示我們是黃帝內經的後人),我們五人下車,踏在地氈上和群眾握手言歡,我們擠在熱烈的人群之中,身不由己,被他們包圍了不得動彈,他們堅決要留我們在蘇州吃了午飯再走。

可是這時車站上鐘聲噹噹,我們知道火車要開了,急於上車,但是越是想走,他們越是拉住不放。我們處在不能行動時,只好請那位蘇州代表,通知車上的陸仲安、張贊臣、岑志良,要他們先到南京,對南京車站上的歡迎群眾和新聞記者說明,五位代表被蘇州醫藥界留住了,要改坐夜車在明天早晨才能抵達南京,藉以代致歉意。

於是我們五個代表,被簇擁到玄妙觀前松鶴樓進午餐,可是松鶴樓容納不下這麼多人,只能在二樓排滿八席,大家很高興地吃了一餐,我初次嚐到一味名菜“炒蝦腦”,認為比什麼都好吃,我偷偷地問侍者,這一桌菜要多少錢?侍者吐一吐舌頭說:大約要六七塊錢,表示在此地已經貴極了。

吃罷之後,我見到一位醫校老同學王慎軒,率領中醫學生二百多人,手執旗幟來歡迎我們,同時又有中醫三三五五地聚在松鶴樓下,大約也有六七百人,後來由一名糾察員指揮排列成行。等到我們下樓,一陣掌聲,大喊口號,在觀前街上游行起來,我們五個代表在行列之後坐了包車,隨遊行隊伍行了好多路,到達了“留園”。

留園本是盛宣懷(杏蓀)的產業,那時已公開任人遊覽(按:現在日本東京著名的“留園”,即是盛氏後裔盛毓度所主辦,沿用此名)。蘇州留園地方大得很,也舊得很,園中有一個戲臺,無形中成為蘇州人的大會堂,座椅全是硃紅色漆的,是清代遺物,既矮且小,好像幼稚園裡兒童的椅子一般。

片刻之間,我們賓主已坐滿了一堂,蘇州醫藥界領袖首先致詞,接著由謝團長代表致答詞,誰料蘇州代表們,堅請我們五個代表,每人要作一次演講,蔣文芳講得頭頭是道,張梅庵一出聲,聲如雷鳴,全場鬨然大笑;隋翰英說一口南京話,蘇州人都聽不懂;我講的是上海話和蘇州話還接近,我敘述廢止中醫案的經過,說到了我們只靠全國人民和同業支持,中央衛生會議要是不達目的的話,外國的藥商準備著鉅額的款項來支持這個提案。這時人人動容,認為前途未可樂觀。

本來集會演講,中醫很少參加,經過這次開會,大家增加了許多經驗,論講話的儀態,謝老師最好;引起大家激烈衝動的,以張梅庵為最好。我們演講完畢之後,蘇州醫家爭先恐後地搶著說話,大都是勉勵我們爭取勝利。

出了留園,見到外邊停著五輛開篷的馬車,分給我們五個代表,每人坐一輛,並且有五位蘇州名醫作陪。

從前任何一種民眾行動,總有一場大遊行。這一次是在下午四五時,他們多方面去通知,所以人數達到一千人之多,一路進行,一路喊口號,直達虎丘山下,記得先過一條小河,才到虎丘劍池前面的千人石,後面就是高聳入雲的虎丘塔,我們就在千人石上集議。這塊石平坦得很,名雖是千人石,坐上了四五百人已擠得不得了,沒有座位的人,只好分別站在劍池四周。

謝老師說:“這時我們該輕鬆一下,不要再大聲講話,把喉嚨弄啞了,到了南京不像樣的。”大家聽從他的話。謝老師講話,美髯拂胸、神情飄逸,他本來名震全國,大家一聽他講話,覺得的確是名不虛傳。

休息一會,南京代表隋翰英宣讀向政府呈遞的請願書,他滿口“南京”國語,念得很流利,讀完了之後,千人石上起了一陣掌聲,響聲震應山谷。不一會,蘇州醫藥界首長又約我們到前面一個寺觀中去吃素,一共坐滿八桌人。他們做的素菜,別有風味,花式也多得很,其中有素雞、素鵝、素火腿等,每一碟的形態,和葷菜是一模一樣的。

老同學王慎軒操著柔和的蘇州話說:“夜車票已準備好,南京也有電報來催,通知你們沿途不可逗留,因為南京方面已有兩千多人在車站等車,不要使大家失望。”我說:“好。”接著他又輕輕對我說:“你們各位連日辛勞,要不要再到蘇州著名的獅子林去玩一下?有煙霞癖的人也可以上那邊去香兩筒;本來獅子林夜間是不開放的,但是你們是特客,園中少主又是中醫,所以可予特別優待,免得你們在車上等候。”

我當場向謝老師請示,老師說:“現在周圍新聞記者很多,我是不吸鴉片的,不要為了這件事情,弄出不好看的新聞來。”不料正在這時,給張梅庵、蔣文芳兩人聽到,他們二人本是癮君子,聽了這話,比什麼還高興,說:“只要少數人前去,是不會弄出事來的。”謝老師對鴉片向來深惡痛疾,但是在這時也未便斷然辭卻,於是我們一行人就到獅子林去。

我約略地看了園內的亭臺樓閣,奇峰怪石,這一回倒另有一種收穫,我們原來帶著向南京各機關的請願書不過七件,一計算下來,南京的“部”“會”及重要人物,大約有十二處,還缺五份,應該要即時趕寫,蔣文芳負責抄兩份,要我擔任三份,這時我們兩人心中很亂,一面急著趕時間,常常有錯字,料不到蘇州醫生之中,有一人自告奮勇出來說“我來抄”,他寫的蠅頭小楷,筆筆工整,很是好看,大約不過一小時,五份請願書已經全部抄好。畢竟蘇州多文人雅士,令我暗暗佩服。

我在空餘的時間,整理抵達南京時要派發的請願團宣言書和應付新聞記者的訪問資料,幸虧滬寧路夜車,離開蘇州要在半夜一時半,尚有充分的時間。這時因為謝老師和隋翰英年事較高,已倦極入睡。直到十二時半,才叫醒他們,相率急急忙忙趕到車站,蘇州醫家想得很周到,預先為我們訂了頭等臥鋪。車到鎮江,停了半小時,管車的人不准我們離開座位,也不許下車探望,當時真莫名所以。

6.車抵南京 聲勢浩大

三月二十二日,車到南京下關車站,已接近天明,只聽見人聲鼎沸,有一千多醫藥界中人等候著歡迎我們,先由樂隊奏樂,地上也鋪著黃色的呢氈,我們緩步而下,立時響起一陣口號,口號過後,掌聲真像雷鳴一般,其中有二三百是藥業職工。他們不但和我們熱烈握手,還簇擁我們到車站外面的廣場上,來一個歡迎會。當時有許多新聞記者,爭先訪問,我們於是就到廣場去,場上早已預備了一個講臺,先由南京醫藥界致歡迎詞,繼由我們五人輪流演講,新聞記者提出的問題,我們也逐一答覆,警察在周圍維持秩序。

本來我們的秩序極為良好,一切都很順利的,萬不料車站走廊中有五百多個安徽難民,他們因為南京市長劉紀文拆造中山路,將潛建木屋拆除,其中一部分安徽人,決定在車站上坐索免費車票回家鄉。因為這些人拿不到三等免費車票,睡在地上,等了兩天兩夜,不得要領,這時這批難民看見有新聞記者在場,他們就蜂擁而來衝入我們的隊伍,有兩人躍登臺上,他們很懂得投機,一上臺就破口大罵政府取締中醫要不得!說:“安徽全省西醫僅三五十人,要是沒有中醫,人民的健康就沒有保障。”接著就講政府不照顧拆屋難民,他們一直講下去,越講越激烈,警察就出來干涉,要把講話的安徽難民拖下臺來,誰知這個講話的難民身強力壯,揮動拳頭向四五個警察一陣亂打,弄得秩序大亂。謝老師催促我們趕快離開,免得捲入漩渦。

我們幾個代表,雖然離開了會場,但是大群安徽難民佔了這個講臺,開會不已。後來又開到大批軍警,雙方大打出手。我們坐上了南京代表為我們準備好的車輛直駛中正街交通旅館,陸仲安、張贊臣等早在那邊等候,我們漱洗完畢,更換衣衫,就跟了他們二人首先去謁見國府主席。

那時節,國民政府初成立,主席的駐節之所,是一座極大的舊屋,相傳為兩江總督府,曾國藩、端方都曾在這裡辦公的。裡面大得很,我們先坐在門房中,將請願書交給侍從官,遞呈上去,並且說明我們要謁見主席。那侍從官說:“向例民眾要謁見主席,該先期由主管機關約定時間,你們這件事,是屬於衛生部的,應由衛生部先約時間。”我們說:“我們就是受了衛生部的壓迫,怎樣教他們來約期呢?”爭執間隋翰英肝火奇旺,咆哮如雷,心頭之火都按捺不住 (原來隋翰英此時已經潛伏著中風的先兆徵象,等到我們請願的事項完成之後。這位老人家就一病不起,可以說是為中醫界爭地位而以身相殉的)。

這時有好幾位新聞記者正在採訪新聞,我被推為發言人,把中醫興廢的利弊得失,向新聞記者逐一敘述,我說:“全國中醫有八十三萬人,藥鋪約有二十餘萬家,對全國十分之九以上的人民做著療病保健的工作,而全國西醫不過六千人,多數集中在都市,無數縣份和鄉村,一個西醫都沒有,人民一旦有病,唯中醫是賴,怎樣能廢止呢?”

那時國民政府的房屋,又大又舊,都是大格窗框,用紙糊封的,紙都被風雨所碎,陸仲安機警得很,看見隔鄰一個簽押房中有電話,就走過去打電話,給國民政府秘書呂籌,告訴他:“我們來謁見主席當面遞呈請願書,可否代為想想辦法?”呂氏說:“我馬上出來和你們面談。”

片刻之間,呂氏從裡面走了出來,他說:“今天預定謁見主席的人,已經把時間排定了,你們的事情,及在下關車站安徽難民與軍警大沖突的消息,主席已經知道了,他說過一句話:‘誰主張要廢除中醫?’至於你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主席,等我安排了日子,於明天或後天中午一時電話通知你們。”我們當時很失望,但是聽到這句話,倒把心頭的一塊大石放了下來,似乎有一種預感,我們是會勝利的。

走出國民政府大門,正在等車,只見街道上報童手執報紙,高呼號外,說是“下關車站鬧事”,我們就買了幾張看看,原來頭條新聞,就是我們中醫請願團抵達南京的消息,說歡迎的人如潮湧,其中混雜了安徽難民在車站廣場上開會演講,並與軍警發生衝突,大打出手,警方有三人受傷,難民代表有兩人被捕云云。

謝老師說,這張號外,似乎對我們很為不利。我說鬧事之後,可能反而明天報紙會大字登載,對我們的請願一定會格外重視。

7.分訪各方 反應良好

我們坐在馬車上,談論請願的對象,著重在國民政府五院院長和中央黨部,對衛生部暫時決定擱置不理會。先行謁見行政院院長譚延。我們還沒有開口,譚院長已說:“中醫決不能廢止,我做一天行政院院長,非但不廢止,還要加以提倡。”說時他還伸出手腕,要我們團長為他診脈處方,當時即由謝老師為他診治,診畢,謝老師一邊唱藥味,由我一邊執筆繕寫,到了次日,各報都把這張方子全文刊登出來。

我們謁見於右任院長,於老說得更輕鬆,他說:“中醫該另外設一個機關來管理,要是由西醫組織的衛生部來管,就等於由牧師神父來管和尚一樣。”他是最贊成中醫的。

這兩位首長接見我們之後,為時已是下午二時,我們就在夫子廟六朝居隨便吃了一些乾絲燒餅之類,急急乎又到小石橋街林森(子超)公館拜會,那時他還沒有做主席,但隱隱在政局中是一位主要人物。到了那邊,原來是一所很簡陋的古老屋子,叩門後,有一個老家人來開門,又有一條很大的狼狗跟出來,我們都有些害怕,陸仲安似乎很熟,用手拍拍狼狗的頭,它就非常馴服,帶著我們走了進去,林公子超已立在廳中等候,滿面春風,和藹可親,並且說:“歡迎你們來談談,我有福建帶來的好茶葉,請你們來品嚐一下。”

我們正在訴述廢止中醫案的事情,林公說:“這件事荒謬得很,都是衛生部幾個西醫和褚民誼攪出來的,相信全國人民都會反對,國民政府奠都南京之後,第一件引起全國反對的大案件,就是你們這件事情。昨天四川方面有過一個電報到中央,說四川的經濟以國藥出產為大宗,要是一旦廢止中醫藥的話,就會失去四川民心,現在中央正在拉攏四川歸附。所以這個電報,力量大得很,對你們是絕對有利的。”林氏說罷之後,請陸仲安診脈,因為他是有氣喘病的,陸仲安向來是自己用鋼筆開藥方的,藥方寫畢,林氏接受了我們的請願書,閒聊了一小時,大家就握別了。

我們到財政部,沒有見到部長,到考試院見到了戴季陶院長,聽戴氏說:“你們這件事,衛生會議儘管通過,敢說是絕對不會實行的,你們放心好了。不過希望你們在行動方面,不要太過激烈,根據鎮江來的消息,你們乘的火車經過鎮江,車站歡迎的許多人擁入月臺,站長因為人數太多,加以阻止,不料許多人竟然衝倒木柵,一擁而入,踏死一名小孩,路警拘捕了八名鎮江醫界領袖雲。”我們聽到這種事情,倒認為是一件大新聞,怪不得車抵鎮江時,在站上停了好多時,不許我們行出一步。

我們到立法院請願,院長鬍漢民有病,由法制委員會主任委員焦易堂接見,焦公接受了我們的請願書,他說:“這件事,首先要立法院制定法律,三讀通過,才能實行,衛生部是不能獨斷獨行的。”後來在談話中,我們又得到一個消息,國民政府為了要拉攏馮玉祥,特地讓出一個衛生部部長的職位給馮玉祥推薦,馮氏就薦了他的心腹薛篤弼來當部長,薛氏本非衛生行政人員,對中西醫並無偏袒,不料這次中央衛生會議卻鬧出了這件案子出來。馮玉祥軍中的軍醫,向以中醫為主,西醫為輔,馮玉祥已有電報打給薛部長,措辭嚴厲,責備薛氏怎會弄出這件事來,薛部長弄得很為難。我們聽到這個消息,心裡又定了好多。

那天整個下午到各院各部去遞請願書,只是不到衛生部,我們的意思,就是要給衛生部長薛篤弼一個“難堪”。

當天傍晚,我們的請願工作,告一段落,南京醫學會在金陵春酒家設宴歡迎我們五個代表,情況熱烈,向所未見。席間要我們報告請願的經過,就由謝團長致詞,他首先對大家表示謝意,同時告訴他們:“我們已勝利在握,各位放心,但是在未得到批文之前,最好不要公開宣揚。”說畢,大家報以熱烈掌聲。

這晚我們第一次遇到南京首席名醫張簡齋,他瘦弱得很,談話的聲音也極細微。他說:“我早就接到你們的電報,要我做請願團顧問,可惜我早晨起不來,要到下午二時才能開診,所以有負大家的好意。但是我知道中央方面竭力支持你們,你們這次的行動,絕對不會失敗的。”

這天晚上,金陵春的菜特別豐富,一盆魚翅大得很,我第一次吃到熊掌,還有許多烤品。據說這席的菜式,是根據清朝的大員端方宴客的菜單,所以這席菜顯得既豐富而又珍貴。後來我們打聽到這一席菜的代價是四十元,這是我向所未聞的高價筵席。

席終,南京醫界領導我們到夫子廟一帶遊覽,秦淮河干涸得很,但是還有畫舫和歌女,玄武湖風景最美,令人留戀不止。我們也見識了一下。

8.衛生部長 折柬相邀

三月二十三日,我們到丁家橋國民黨中央黨部,那時節正在舉行三中全會,軍警林立,戒備森嚴,我們要謁見首長,就由秘書長葉楚傖先生出來接見,葉氏與我們大家都熟稔,他說:“關於廢止中醫一案,是西醫在中政會所提出,這是西醫們的單相思,執行是要由政府來執行的,決不會有一個人敢出來主持這件事。”

他又談到我們對中西醫問題都無成見,況且政府並沒有廢止中醫的意圖,認為北伐底定以後,忽然有一部分西醫提出廢止中醫問題,動搖了民間擁護政府的情緒,引起好多人因此事而反對政府,使政府受到許多打擊,認為太不成話了,最高當局曾經當面詢問薛篤弼,薛氏也表示他在做衛生部部長任內,決不願意為西醫所利用。

我們回到了交通旅館,約定呂籌在下午一時打電話來,告訴我們主席接見的時間,可是直等到下午三時,還沒有消息,忽然間有一個上海籍的人,拿了一張名片來訪問謝團長,這人名片上的銜頭是衛生部科長,其人姓李,自稱是謝老師的老病家,坐定之後他就告訴我們,衛生部長昨天在部內等了你們一天,不見你們到來,極為失望,今天上午開三全大會,各方面對衛生部長指責很多,薛部長本來對中醫向無歧見,希望你們急速到衛生部去呈遞請願書,以便薛部長對此問題有所表示,俾能減低輿論界的壓力。謝老師聽了這人的話,說我們還要向各方面去請願,準備最後再到薛部長那邊去禮貌一番。此人聽了,帶著不愉之色而去。

我們到工商部,要求謁見部長,由一位山西籍秘書代見,他也表示中醫中藥應該極力提倡,這是有關國計民生的。

我認識李石曾,有人認識張靜江,於是我們又分別拜謁這兩位元老,他們透露出閻錫山已經有電報給三中全會,對中衛會廢止中醫的提案,表示極端反對。中央大員請薛部長從速把這件違反民意的提案打消,以免引起民間對政府的反感。此外,又透露一個消息,褚民誼已受到好多位中央委員的指責,他默然不再出聲。

這天晚上,我們聽到各方面來的消息,對我們都很有利,所以大家很高興。晚間在藥業公會的筵席上,透露了我們請願的經過,因恐中途會橫生枝節,所以說得很簡單,但大家已經感到滿意了。

到了深晚我們回旅館,原來衛生部的李科長又來了,他手執五張請帖,邀約我們在次夕二十四日下午六時到衛生部一敘,同時他還說了好多話,都是暗示我們先去拜訪和遞請願書才合禮貌,我們五人會商之下,認為再不去拜訪,似乎不好意思,乃決定次日到衛生部走一次,遞呈請願書。到了衛生部由一位政務處長鬍叔威代表接見,說是:“薛部長到三中全會開會,不能親自接見,非常抱歉,請你們原諒。”

中午一時呂籌的電話也來了,說定即日下午四時主席召見你們五位代表,時間只有五分鐘,而且為了我們晉謁便利起見,到時他開車來接。不久呂籌親自到交通旅館來,告訴我們說他已預備了兩輛大房車,請我們即刻上車。兩車緩緩而行,開了好多時間,進入中央軍校,裡面地方很大,又走了好久,才到達主席官邸,客廳間已坐了幾位不知名的人物,他們每個人的談話,也不過幾分鐘,最後輪到我們,於是呂籌就讓我們進去,只見裡面陳設簡單,擺上了八張沙發椅。

主席見了我們,和我們一一握手,說:“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對中醫中藥絕對擁護,你們放心好了。”主席口操寧波土音的國語,見到我們都說上海話,他就改用純粹的寧波話和我們談話,只說了兩句話:“我小時候有病都是請中醫看的,現在有時也服中國藥。”說罷,侍從人員已拿出主席的大氅,我們也只好告辭了,臨走時他叮囑呂籌把請願書的批諭,從速發出。同時吩咐我們:“謁見的消息,要等批諭發表之後再透露才對。”

我們應邀出席衛生部之宴,薛部長對我們客氣之至,說:“今天你們到來,我很高興,同時還邀了從西北考察歸來的哈定博士,來演講考察經過,希望你們在席上講話,不要過分攻擊中衛會,陳代表你年紀最輕,駁復褚民誼的一篇文章,我也讀過了,我為了要表示提倡中醫中藥起見,準備聘請你們之中兩位為衛生部顧問,以便本部與中醫界多有聯絡,消除隔閡。”

正在談話時,哈定博士到了,攜帶著一個手提電影放映機和銀幕,衛生部許多司長,都是西醫出身,用英語和哈定博士談話,誰知哈定說得一口中國話,放映電影時,他也用中國國語講述,影片放映了兩小時之久。本來衛生部排定了宴席的座位,用中菜西吃的方式,但是哈定博士很隨便,他說:“我們不妨一面吃一面看,不要太拘束。”餘詳本書“謝利恆師情回憶”一篇。

吃罷之後,時間已經不早,薛篤弼極誠懇地對我們逐一寒暄,說:“我當一天部長,絕不容許這個提案獲得實行。”正在說這話時,哈定博士起身告辭,我們也認為極滿意,不必多事費辭,欣然向薛部長稱謝而別。

當晚我們就發了一個電報:報告中衛會議案擱置,不再執行。請願完全勝利,定於翌晨啟程返滬,約下午五時抵達北火車站。

那天晚上,又由南京醫界領袖在鹿鳴春酒家設宴為我們餞行,我們就把經過的詳情報告了一下。

宴會完畢,我們商量要在南京等候批示,因公文旅行需要相當時日,何必浪費時間,於是決定派張贊臣即晚先回上海,託他帶口信,說我們明天下午返抵上海,請他先通知各報記者到火車站,以便分發“請願經過報告書”。這樣決定了行蹤後,正要想回到旅館,張簡齋親自來接我們到他家裡,說有好消息,同時他的汽車等在門口,我們只好坐著他的汽車都到他家去。

原來這位張先生煙癮特別大,在南京他抽大煙幾乎盡人皆知的,每天要在下午二時才開診,出診都在晚上,要到十時後才回家,這時正是他診務完畢之時,他家住在梅花巷一間舊宅,裡面的陳設一點也不講究。

我們一到他家裡,他就帶我們進他的吸菸室,他這時已精疲力竭,倒在榻上就抽起大煙來,張梅庵和蔣文芳兩人也有同好,所以都先後臥在一旁陪他抽,三筒之後,張簡齋才說出這次中衛會取締中醫的議案,薛篤弼要摜紗帽不幹了,當局深恐得罪了馮玉祥,不但竭力挽留,而且還下手令說衛生部西醫如再幹涉中醫行動,以後衛生經費,政府完全不負責,因此衛生部次長等噤若寒蟬,不再發言。

張簡齋醫術很高明,南京政界中人都請他診病,所以他說這個消息是很可靠的,我們幾人暗自慶幸。這樣的談話,談到深夜二時,謝利恆老師這時已很疲倦,我也主張回去,說這份請願報告書還沒有起草,明天如何交代,張簡齋見我們還有事要辦,只好著司機把我們送回旅館,幾個人倒在床上就呼呼入睡。

翌日清晨,南京醫界中人已得到消息,知道我們這次請願已勝利完成,並且準備搭早車返滬,所以他們特地來送行,門口有十多輛汽車,排列成行,把我們送到下關車站,為我們買了頭等車票,我們就在熱鬧的氣氛中離開了南京。

9.勝利返滬 攝影留念

在車中,我首先草擬一份“請願經過報告書”的初稿,蔣文芳為我修改了一下,謝老師審核後認為滿意,我就取出一副謄寫板和油印機,寫好一連印了五十份,張梅庵在旁幫忙,他對調油墨太不內行,因此我和他兩人弄得雙手都是油墨,臉上都沾上了!文件完成,已到上海北火車站,車站上早有醫藥界同道七八十位來迎接,新聞記者爭先來採訪,由我分發油印的報告書,許多老友都對著我大笑失聲,原來我滿面都是油墨,怪不得他們都笑得合不攏嘴來。

次日各報把我們的新聞大事登載,總算把這次廢止中醫的提案推翻了。

隔了幾天,主席的批諭,才寄到上海,原文是:

徑啟者奉

主席交下來呈為請願撤銷禁錮中國醫藥之法令摒絕消滅中國醫藥之策略以維民族而保民生一案奉諭據呈教育部將中醫學校改為傳習所衛生部將中醫院改為醫室又禁止中醫參用西械西藥使中國醫藥事業無由進展殊違總理保持固有智能發揚光大之遺訓應交行政院分飭各部將前項佈告與命令撤銷並交立法院參考等因除函交外相應錄諭函達查照此致

全國醫藥團體總聯合會請願代表

10.國民政府文官處

中醫界中人傳閱了這個批諭之後,都認為滿意。但是一個壞消息,就是南京代表隋翰英積勞成疾,患了中風證,救治無效,與世長辭。我們幾個請願代表在事後,覺得人事聚散無常,該合攝一影留作紀念,因此我們又聚在南京路王開照相鋪,拍了一張照,拍照時大家推謝利恆坐在中間,餘人立在後面,謝老師說:“不可以,前面一定還要擺一個位子。”因此我就拉蔣文芳坐在前面。第一張照片拍好之後,謝老師又說: “對,還要拍一張,因為這次存仁弟,始終參與其事,要存仁也坐在前面拍一張。”

從前的人,對老師恭敬,向來不能師生並坐,當時我期期以為不可,但是大家說:“這一次,你確有坐在前面的資格。”再經老師用力一拉,我也就坐了下來,拍了這張歷史性的照片。

《老中醫》原型的學生親筆:我所經歷的全過程


中醫界經過了這一次的大風暴,我們就根據在總商會開大會第一天的日期(三月十七日),定為“國醫節”,又稱“三一七事件”。從此之後,年年三月十七日那一天,全國中醫界都舉行國醫節紀念儀式。

這件事結束之後,薛篤弼果然有兩封公函寄到上海,聘請謝老師和我兩人為衛生部顧問。

薛氏這一種措置,在政府的方面,將中醫歸納於行政系統中,尚屬創舉。我生平對政治沒有興趣,除了做醫生之外,別人約我開藥廠,或是其他商業經營,我都無意參與,但是爭取中醫地位,我一向是抱定勇往直前的精神,對政令的反抗不遺餘力。

這一次衛生部既然請我們師生兩人當顧問,我提議要訂國醫條例,使國醫有一個法定的地位,恰好那時節中央國醫館成立,副館長施今墨要訂中醫的法案,問我有什麼意見?我說:“國家一定要頒佈一項國醫條例。”他說:“我們已有初稿,你再擬一個草案。”我說:“好。”但是我對衛生部的實際職務,是無意參加的,所以後來衛生部附設中醫委員會成立,我就謝絕了沒有參加。

國醫條例的初稿拿到了南京,屢經修改,由中央國醫館館長焦易堂在立法院提出,因為那時他還兼任最高法院院長,況且他又是法制委員會委員長,所以他提出之後,經過三讀就通過了。這時候,西醫界倒著急起來,眼看著中醫不但不能推翻,反而在國家的法例上有了立足點,因此,由上海西醫界推出有力的代表二人,一個是牛惠生,一個是顏福慶,這兩人對南京政壇人物熟悉得很,他們除了請願之外,還謁見當時的行政院長汪精衛,汪氏寫了一封信給立法院院長孫科,還是主張要廢止中醫,因為國醫條例中有一項是衛生部要設立一箇中醫委員會,這是他們最反對的。

這封信,孫科就交給焦易堂看,並且要他帶回去加以仔細研究,那幾天中,焦氏恰巧來上海,他就把汪的原信給我看,我看了十分著急,因為此事有關中醫前途,就在徵得焦氏同意後,把它攝了張照片,這封信十足可以說明汪精衛對廢止中醫這件事是很堅持的。後來終於由政府正式公佈了國醫條例,衛生部也正式設立了一箇中醫委員會,這都是後話。

現在我回想這一次廢止中醫案,起初來勢洶洶,提案寫得斬釘截鐵般的決定,料不到全國民眾的信賴力強大,掀起了巨大無比的反抗力量來做後盾,我們的勝利就是全靠全民支持得到的,這不但是西醫料不到,連我們中醫界最初也想不到有這一股巨大的力量潛伏著。

當我們請願時,汪精衛不在南京,只有褚民誼一個人頂著石臼做戲,所以敗下陣來,他自己覺得吃力而不討好,痛苦萬分。

抗戰軍興之後,汪精衛組織了偽南京政府,初時我很著急,怕他又要舊事重提,但是汪精衛的偽南京政府,實際上政令不行。而且在他病重時節,也曾延請中醫診視,服中國藥。我待本書結束之後,續寫《抗戰時代生活史》的時候,再寫出這一段秘聞。

《老中醫》醫道篇60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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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



1、文源:摘自《銀元時代生活史》,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作者/陳存仁,轉中醫書友會。編校/劉玄。

2、本平臺旨在傳播中醫文化知識,版權歸相關權利人所有,尊重知識與勞動,轉載請保留版權信息。如存在不當使用的情況,請隨時與我們聯繫協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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