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談書畫鑑定,難得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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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畫鑑定自古有之,如果從梁武帝蕭衍辨別不清王羲之書法的真偽,而令陶弘景鑑定的故事說起,已經有近一千五百年的歷史了。這以後唐代褚遂良,宋代的米芾、米友仁父子,元代的柯九思,明代的董其昌,清代的安歧,直到現在已故的張珩先生等,都具有豐富的經驗和敏銳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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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畫鑑定有一定的“模糊度”



金:您在鑑定古代字畫的工作中,曾提出過“模糊度”,您是怎樣解釋這三個字的呢?


啟:古代名人書畫有真偽問題,因之就有價值和價錢的問題。我每遇到有人拿舊字畫來找我看的時候,首先提出的問題,不是想知道它的優劣美惡,而常是先問真偽,再問值多少錢。又在一般鑑定工作中,無論是公家的還是私人的,又有許多“世故人情”摻在其間。如果查查私人收藏著錄,無論是歷代哪個大收藏鑑定名家,從孫承澤、高士奇的書以至《石渠寶笈》,其中的漏洞破綻,已然不一而足;即是解放後人民的文物單位所有鑑定記錄中,難道都沒有矛盾、武斷、模糊的問題嗎?這方面的工作,我個人大多參加過,所以有可得而知的。但“求同存異”、“多聞闕疑”,本是科學態度,是一切工作所不可免,並且是應該允許的。只是在今天,一切寶貴文物都是人民公共財富,人民就都應知道所謂鑑定的方法。鑑定工作都有一定的“模糊度”,而這方面的工作者、研究者、學習者、典守者,都宜心中有數,就是說,知道有這個“度”,才是真正向人民負責。


金:鑑定古代字畫的方法歷來是件複雜和帶點神秘色彩的問題,而且各家說法多有不同,您是如何對待的呢?


啟:鑑定方法,在近代確實有很大的進步。因為攝影印刷的進展,提供了鑑定的比較資料;科學攝影可以照出昏暗不清的部分,使被掩蓋的款識重新顯現,等等。研究者又在鑑定方法上更加細密,比起前代“鑑賞家”那套玄虛的理論、“望氣”的辦法,無疑進了幾大步。但個人的愛好、師友的傳習、地方的風尚、古代某種理論的影響、外國某種的比附,都是不可完全避免的。因之任何一位現今的鑑定家,如果要說沒有絲毫的侷限性,是不可能的。如說“我獨無”,這句話恐怕就是不夠科學的。記得清代梁章鉅《制藝叢話》曾記一個考官出題為《蓋有之矣》(見《論語》),考生作八股破題是:“凡人莫不有蓋。”考官見了大怒,批曰:“我獨無。”往下看起講是:“凡自言無蓋者,其蓋必大。”考官趕緊又將前邊批語塗去。往下再看是:“凡自言有蓋者,其蓋必多。”這是清代科舉考試中的實事,足見“我獨無”三字是不宜隨便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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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會問:怎麼才更科學,或說還有什麼更好的科學方法?我個人覺得首先是辯證法的深入掌握,然後才可以更多的泯除成見,虛心地尊重科學。其次是電腦的發展,必然可以甬道書畫鑑定方法的研究上。例如用筆的壓力、行筆習慣的側重方向、字的行距、畫的構圖以及印章的校對等等,如果通過電腦來比較,自比肉眼和人腦要準確得多。已知的還有用電腦測試種種圖像的技術,更可使模糊的圖像復原近真,這比前些年用紅外線攝影又前進了一大步。再加上材料的湊集排比,可以看出其一家書畫風格的形成過程,從筆力特點印證作者體力的強弱,以及他年壽的長短。


至於紙絹的年代,我相信,將來必會有比“碳十四”測定年限更精密的辦法,測出幾百年中的時間差。人的經驗又可與科學工具相輔相成。不妨說,人的經驗是軟件,或說軟件是據人的經驗制定的,而工具是硬件,若干不同的軟件方案所得的結論,再經比較,那結論一定會更科學。從這個角度說,“肉眼一觀”、“人腦一想”,是否“萬無一失”,自是不言可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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鑑定不只是“真偽”的判斷


金:古代字畫鑑定一般來說不就是判別作品的真偽嗎?您卻說不只是真偽的問題,這是為什麼?


啟:從古流傳下來的書畫,有許多情況,不只是“真”、“偽”兩端所能概括的。如把“真偽”二字套到歷代一切書畫作品上,也是與表裡不符合,邏輯不周延的。


譬如我們拿一張張三的照片說是李四,這是誤指、誤認;如說是張三,對了。再問是真張三吧,答說是的。這個“真”字、“是”字,就有問題了。照片是一張紙,真張三是個肉體,紙片怎能算真肉體?那麼不怕廢話,應該說是張三的真影、張三的真相等等才算合理。書畫的“真”、“偽”者,也有若干成因,據此時想到的略舉幾例:


(一)古書法複製品,古代稱為“摹本”。在沒有攝影技術時,一件好書法,由後人用較透明的油紙、蠟紙罩在原跡上勾摹,摹法忠實,連紙上的破損痕跡都一一描出。這是古代的複製法,又稱為“響拓”,並非有意冒充。後世有人得到摹本,稱它為原跡,摹者並不負責的。


(二)古畫的摹本。宋人記載常見有摹拓名畫的事,但它不像書法那樣把破損之處用細線勾出,因而辨認是不容易的。在今天如果遇到兩件相同的宋畫,其中必有一件是摹本,或者兩件都是摹本。即使已知其中一件是摹本,那件也出自宋人之手,也應以宋畫的條件對待它。


(三) 無款的古畫,妄加名款。何以沒有款?原因可能很多,既然不存在了,誰也無法妄加推測。但常見有人追問:“這到底是誰畫的?”這個沒有理由的問題,本不值得一答。古畫卻常因此造成冤案,所謂“好事者”或“有錢無眼”的地主老財們,沒名的畫他便不要,於是謀利的畫商,就給畫上亂加名款。及至加了名款後,別人看見款字和畫法不相應,便“鑑定”它是一件假畫。這種張冠李戴的畫,如把一個“假”字簡單地派到它頭上,是不合邏輯的。


(四) 拼配。真畫、真字配假跋,或假畫、假字配真跋。有注重書畫本身的人,商人即把真假跋的賣給他;有注重題跋的人,商人即把偽本真跋的賣給他。還有挖掉小名頭的本款,改題大名頭的假款,如此等等。從故友張珩先生遺著《怎樣鑑定書畫》一書問世之後,陸續有好幾位朋友撰寫這方面的專著,各列例證,這裡不必詳舉了。


(五) 真接作偽。徹頭徹尾地硬造,就更不必說了。


(六)代筆。這是最麻煩的問題,這種作品往往是半真半假的混合物。寫字找人代筆,有的是完全不管代筆人風格是否相似,只有那個人的姓名就夠了。最可笑的是舊時代官僚死了,門前樹立“銘旌”,中間是死者的官銜和姓名,旁邊寫另一個大官僚的官銜和姓名,下寫“頓首拜題”,看那字跡,則是扁而齊的木刻字體,這是那個大官僚不會寫的,就是他的代筆人什麼方案秘書之類的人,也不會寫,只有刻字工作專才才能寫它。這可算代筆的第一類。還有代筆人專門學習那位官僚或名家的風格,寫出來,旁人是不易辨認的;且印章真確,作品實出那官僚或名家之家,甚至還有當時得者的題跋。這可算代筆的第二類,在鑑定結論上,已難處理。


至於畫的代筆,比字的代筆更復雜。一件作品從頭至尾都出自代筆人,也還罷了;竟有本人畫一部分,別人補一部分的。我曾見董其昌畫的半成品,而未經補全的幾開冊頁,各開都是半成品,我還曾看到過溥心畲先生在紙絹上畫數目枝幹、房屋間架、山石輪廓後即加款蓋印的半成品,不待別人給補全就被人拿去了。可見(至少這兩家)名人畫跡中有兩層的混合物。還有原紙黴爛了多處,重裱補紙之後,裱工“全補”(裱工專門術語,即是用顏色染上殘缺部分的紙地,使之一色,再仿著畫者的筆墨,補足畫上缺損的部分)。補缺處時,有時也牽連改動未損部分,以使筆法統一。這實際也是一種重疊的混合物。這可算代筆的第三類,在鑑定結論上更難處理。即以前邊所舉幾例來看,“真偽”二字很難概括書畫的一切問題,還有鑑定者的見聞、學問,各有不同,某甲熟悉某家某派,某乙就可能熟悉另一家一派。


還有人隨著年齡的不同、經歷的變化,眼光也會有所差異。例如,惲南田記王煙客早年見到黃子久秋山圖以為“駭心動目”,乃至晚年再見,便覺索然無味,但那件畫是真一峰也。如果煙客早年作鑑定記錄,一定把它列入特級品;晚年作記錄,恐要列入參考品了吧!我二十多歲時在秦仲文先生家看見一幅黃古原絹本設色山水,覺得是精彩絕倫,回家去心摹手追,真有望塵莫及之嘆。後在四十餘歲時又在秦先生家談到這幅畫,秦先生說:“你現在看就不同了。”及至展觀,我的失望神情又使秦先生不覺大笑。這和秋山圖的事正是同一道理,屬於年齡和眼力同步提高的例子。


另有一位老前輩,從前在鑑定家中間公推為泰山北斗,晚年收一幅清代人的畫。在元代,有一個和這清人同名的畫家,有人便在這幅清人畫上偽造一段明代人的題,說是元代那個畫家的作品。不但入藏,還把它影印出來。我和王暢安先生曾寫文章提到它是清人所畫而非元人的製作。這位老先生大怒。還有幾位好友,在中年收過許多好書畫,至及漸老,卻把珍品賣去,買了好多偽品。不難理解,只是年衰眼力亦退而已。


我聽到劉盼遂先生談過,王靜安先生對學生所提出研究的結果或考證的問題時,常用不同的三個字為答:一是“弗曉得”,一是“不見得”。王先生的學術水平,比我們這些所謂“鑑定家”們(我也不例外)的鑑定水平(學術種類不同。這裡專指質量水平),恐怕誰也無法說低吧?我現在幾乎可以說,凡有時肯說或敢說自己有“不清楚”、“沒懂得”、“待研究”的人,必定是一位真正的偉大鑒定家。


金:您說到這裡,我也想起一個例子。前些時我拿一個手卷,是和劉墉同時的

書法家王芑孫書寫的論書詩卷,字很像劉墉書寫的,我到一位大鑒定家去鑑賞。他展卷即說是劉墉的,還說寫得真好,看到最後的題款才知道是王芑孫的。如果有人將王芑孫的款割去,改成劉墉,那麼這幅書法就成了劉墉書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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鑑定中有“世故人情”


金:記得您在談及鑑定的文章中有“世故人情”的八種說法,不知指的都是哪些內容?


啟:鑑定工作,本應是“鐵面無私”的,從種種角度“偵破”,按極公正的情理宣判。但他究竟不同自然科學,“一加二是三”,“氫二氧一是水”。即使趙政、項羽出來,也無法推翻。而鑑定工作,則常常有許許多多社會阻力,使得結論不正確,不公平。不正不公的,固然有時限於鑑者的認識,這裡所指的是“屈心”做出的一些結論。因此我初步得出了八條:一皇威、二挾貴、三挾長、四護短、五尊賢、六遠害、七忘形、八容眾。前七項是造成不正不公的原因,後一種是工作者應自我警惕保持的態度。


(一)皇威。是指古代皇帝所喜好、所肯定的東西,誰也不敢否定。乾隆得了一卷仿得很不像樣的黃子久《富春山居圖》,作了許多詩,題了若干次。後來得到真本,不好轉還了,便命梁詩正在真本上題說它是偽本。這種瞪著眼睛說謊話的事,在歷代最高權利的集中著皇帝口中,本不稀奇;但在真偽是非問題上,卻是冤案。


康熙時,陳邦彥學董其昌的字最逼真,康熙也最喜愛董字。一次康熙把各省官員進呈的許多董字拿出命陳邦彥看,問他這裡邊有哪些件是他仿寫的,陳邦彥看了之後說他自己也分不出了,康熙大笑(見《庸間齋筆記》)。自己臨寫過的乃至自己造的偽品,焉能自己都看不出。無疑,如果指出,那進呈人的禮品價值就會降低,陳和他也會結了冤家。說自己也看不出,又顯得自己書法亂真。這個答案,一舉兩得,但這能算公平正確的嗎?


(二)挾貴。貴人有權有勢有錢,誰也不便甚至不敢說掃興的話,這種常情,不待詳說。最有趣的一次,是筆者從前在一個官僚家中看畫,他首先掛出一條既偽且劣的龔賢名款的畫,他說:“這一幅你們隨便說假,我不心疼,因為我買的最便宜(價最低)。”大家一笑,也就心照不宣。下邊再看多少件,都一律說是真品了。


(三)挾長。前邊談到的那位前輩,誤信偽題,把清人畫認為元人畫。王暢安先生何我惹他生氣,他把我們叫去訓斥,然後說:“你們還淘氣不淘氣了?”這是管教小孩的用語,也足見這位老先生和我們的關係。我們回答:“不淘氣了。”老人一笑,這畫也就是元人的了。


(四)護短。一件書畫,一人看為假,旁人說它真,這不要緊,至少表現說假者眼光高、要求嚴。如一人說真,旁人說假,則顯得說真者眼裡弱、水平低,常至大吵一番。如屬真理所在的大問題,或有真憑實據的寶貝,即爭一番,甚至像卞和抱玉刖足,也算值得,否則誰又願惹閒氣呢?


(五)尊賢。有一件舊仿褚遂良體寫的大字《陰符經》,有一位我們尊敬的老前輩從書法藝術上特別喜愛它。有人指出書藝雖高但未必果然出於褚手。老先生反問:“你說是誰寫的呢?誰能寫到這個樣子呢?”這個問題答不出,這件的書寫權便判歸了褚遂良。


(六)遠害。舊社會常有富貴人買古書畫,但不知真偽,商人藉此賣給他假物,假物賣真價當然可以賺大錢。買者請人鑑定,商人如果串通常給他鑑定的人,把假說真,這是騙局一類,可以不談。難在公正的鑑定家,如果指出是偽物,買者退貨,常常引鑑者的判斷為證,這便與那個商人結了仇。曾有流氓掮客,聲稱找鑑者尋釁,所以多數鑑定者省得麻煩,便敷衍了事。從商人方面講,舊社會的商人如買了假貨,會遭到經理的責備甚至解僱;一般通情達理的顧客,也不隨便閒評商店中的藏品。這種情況相通於文物單位,如果某個單位掌眼的是個集體,評論起來,顧忌不多;如果只有少數鑑家,極易傷及威信和尊嚴,弄成不愉快。


(七)忘形。筆者一次在朋友家聚集看畫,見到一件掛品,一時忘形地攘臂而呼:“真的!”還和別人強辯一番。有人便寫給我一首打油詩說:“獨立揚新令,真假一言定。不同意見人,打成反革命。”我才凜然自省,向人道歉,認識到應該如何尊重群眾!


(八)容眾。一次外地收到一冊宋人書札,拿到北京故宮囑為鑑定。唐蘭先生、徐邦達先生、劉九庵先生,還有幾位年輕同志看了,意見不完全一致,共同研究,極為和諧。為了集思廣益,把我找去。我提出些備考意見,他們幾位以為理由可取,就定為真跡,請外地單位收購。最後唐先生說:“你這一言,定則定矣。”不由得觸到我那次目無群眾的舊事,急忙加以說明,是大家的共同意見,並非是我“一言堂”。我說:“先生漏了一句,定則定矣之上還有我輩數人呢。”這兩句原是陸法言《切韻序》中的話,唐先生是極熟悉的,於是仰面大笑,我也如釋重負。顏魯公說:“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葵丘之會,微有振矜,叛者九國。故曰行百里者半九十里,言晚節末路之難也。”這話何等沉痛,我輩可不戒哉!


啟功談書畫鑑定,難得好文


金:記得有朋友曾與我談判,明代大畫家沈周有臨摹元代黃公望的長卷。進來一位收藏家拿出了這樣的一個卷子。請了著名的鑑定家題字,又請到幾位鑑定專家開會論證,造成聲勢,以說明此卷是沈周親仿之佳作。


啟:我曾見過這個手卷,我看這個卷子上的許多地方都不舒服。這幅畫如果是某位大款喜歡,花錢買回去收藏、欣賞,自不必多說了。如果是國家博物館出資入藏,這就需要慎重對待了。這雖然沒有了“挾貴”之嫌,但也不能護短,更不能敷衍了事,但“遠害”卻是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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