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身邊最近發生了二例中學生跳樓事件，我從報道的細節中，讀出一些關鍵信息，一個女孩子因吸菸被老師誡勉談話後跳樓，另一個男孩子因經常搞怪，被老師和家長聯合管教約束下，孩子命隕教學樓。
很多人會好奇，這跟孩子的“偽裝”有什麼關係，孩子吸菸、搞怪作亂都是不好的行為，老師和家長管一管不是很正常嗎，是孩子太脆弱而已。
這種說法很普遍，“不好”和“脆弱”，這是站在德行端不端正的角度來判斷的，是一種很輕易的慣性思維。其實，在吸菸、搞怪之類乖僻行為背後，每個孩子的內心有著不一樣的渴望、企求、恐懼和不安，或渴望體面的平等，或企求同學間的同盟關係，或希望擁有父母的愛，或害怕孤立、害怕失去、害怕被瞧不起等。
孩子並非是天真無染的生命，成人的孤獨、空虛、嫉妒、尊嚴等性情，在孩子小小的身體中伴著成長而慢慢具形。孩子會“偽裝”自己，“偽裝”有多種呈現，譬如，恃強、藏匿、耍賴、矯飾、吸菸、喝酒、搞怪等，這背後原因有很多，歸總一句話：孩子的一切“偽裝”都是建立在自尊心基礎上的，他們期望在愛、物質和健全等方面，與他人是平等而正常的擁有。
對待這類聰敏的孩子，有人建議多給予善意的關注和同情的愛護，而不是訓誡和管教，這種方法可行不可行呢，下面講一個書中案例。
二
理查德·耶茨作品《十一種孤獨》，有一篇“南瓜燈博士”，故事簡短而平實，一點兒也不復雜，有一個叫文森特的轉學生，來到普賴斯小姐任教的四年級班上。文森特與養父母住在一起，生活費由紐約市福利署承擔。普賴斯老師通過自己的想像認定這是一個缺教養、少親情的可憐人兒，就從同情的角度抱著敬業的使命感，在文森特身上釋放了非常多的寵待，處處散發著人性善意的關懷。故事的結尾，似乎應該出現與普賴斯老師以及大多數讀者的預期邏輯一致的感人畫面，然而，文森特非但沒有對老師有絲毫的感恩，而是用最洩恨最淫褻的極端行為，表達對普賴斯老師的憤怒。
為什麼會這樣？
1. 在班上，文森特總是坐在最後一排，課間也總是躲在最幽僻的地方，“隱藏”是自我最好的保護。
文森特從小沒有體會過父母的愛養和家庭的溫情，而普賴斯老師卻讓他在全班同學面前，講出自己真實的生活，比如，講出風衣和鞋是誰給買的，說如果這樣，才能受到老師和同學們的喜歡。
文森特的同學每個人都在講父母帶他們看過什麼電影，吃過什麼好吃的，玩過什麼刺激的項目等，文森特內心在痛苦的波動。而普賴斯老師卻讓他以異類的形象，展示給同學自己不堪的生活經歷，這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自揭面具露出匿跡的真相嗎？
如果不講，自己還可以與同學們平等相處，可老師卻不喜歡這樣；如果講出來，同學們會不會以同情的、藐視的、取笑的、羞辱的種種眼光和行為來對待自己呢？。這真是一個兩難的選擇，也真的讓文森特嘔吐不止。
2. 普賴斯老師在課堂上，故意釋放對文森特善意的關注，誇大他的點滴成績，公然出一些最簡單的題讓他作答，再給予強烈的表揚。聽起來好像沒問題啊，這是多少家長心中希望老師給予自己孩子的福利啊。可在文森特身上，這不是福利而是恥辱。原本的文森特，希望把自己暗淡在同學們的視野中，隱藏在同學們的喧囂中。而普賴斯老師對文森特明顯的浮誇行為，讓他成了同學們的焦點，成了最糟糕的寵兒，成了老師同情心的犧牲品，成了同學們眼中“被詛咒的遊魂——南瓜燈博士”的代言人。
所以，善意的關懷和同情的愛護，與訓誡和管教一樣，如果傷及孩子“偽裝”的尊嚴，破壞了孩子心存的美好，孩子的身心會受到沉重的打擊。
三
受到打擊後的劇烈痛苦會怎樣？《人間失格》中小主人公葉藏這樣描述：我對受人尊敬的定義是，近於天衣無縫地矇騙別人，之後被某個聰明人識破後，尊嚴盡毀，被羞辱得比死都難受……我彷彿看見整個世界一瞬間被地獄之火裹挾著，在我眼前熊熊燃燒起來。我“哇”地大叫著，拼命遏制著近乎瘋狂的心情。
文森特與葉藏有著一樣的情緒反應：他跌跌撞撞，失去了平衡，他兩手緊緊攥在口袋裡，企圖保持他的尊嚴，但只是徒勞……他掏出粉筆，開始非常仔細地畫一個人頭。他寫下所有想到的每一個髒字。他如此憤怒，粉筆都折斷在手裡。他用很粗的線條，畫了個醜陋的裸體的女人，在畫的下面，他寫上標題：“普賴斯小姐”。
是的，那種撕裂的、絕望的痛苦，會讓一個孩子瞬間失去理性，做出極致發狂甚至血腥的事來。
偽裝在人前，真實在孤獨。每一個孩子“偽裝”的背後，都有一顆孤獨而不安的靈魂。所以，在尊重、冷靜、理性的基礎上，不管是用善意的、同情的、管制的、激勵的等方法去喚醒和溫暖孩子都可以，但有一種做法千萬別做，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揭下孩子的“偽裝”，讓他的缺陷和隱私，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的關係中。不然，孩子真的會迅速垮掉，或者自暴自棄以致沉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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