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苦难堆儿里打过滚的作家很多，亨利.米勒大概是其中最坦诚最豁达的一位了。
他在《北回归线》里记录的自己在巴黎的流浪汉生活，真实得让人发抖:“一顿饭，那意味着吃下去可以继续踏踏实实干几个钟头。或许还能叫我勃起一回呢！我并不否认我健康，结结实实，牲口一般的健康。在我与未来之间形成障碍的唯一东西就是一餐饭，另一餐饭……
来到克朗斯塔特家，他们也正在吃饭，一只野米炖小鸡。
我假装已吃过了，可我简直想劈手把鸡从那娃娃手中夺过来。我不是故作羞怯，这是一种反常心理。他们两次问我愿不愿同他们一起吃。不！不！我连饭后的那杯咖啡也不愿喝。我很自觉、很自觉！出门时我恋恋不舍地瞥了一眼那娃娃盘子里的鸡骨头——上面还有肉呢……
而我像一个坐卧不宁的麻风病人一样走来走去。星期天早上街上有股狂热劲儿……一长列一长列拎着菜的人胃口大开、饥肠辘辘，他们四处窜来窜去，什么都没有，只有食物、食物、食物。简直叫人发狂。”
他把自己从肉体到精神上的遮羞布全部扯掉了——生存的困境，道德与文明的束缚，甚至连生命中最隐秘的一点点信念和欲望，全都抛开了。他彻底的接受了当时的现状，彻底的放空了自己。
于是他的灵魂飞了起来，文字自然流淌，无拘无束；周遭的一切人物事件被深刻而细致地呈现；充满智慧的想象汪洋恣肆。
如果你读了进去，也会在灵魂的颤栗中飞了起来——只要你读了进去！
亨利米勒
不过，在《北回归线》火了以后，他又被拉回了现实世界，有了名誉，有了体面，于是没法子再放飞自我了。所以第二部《南回归线》，像是一次拙劣的模仿。
写作者当时的心态，会在作品的语感里自然呈现，心思细腻的读者很容易看出来。
刻意的表达或者追求某种意义，往往弄巧成拙。
二
当年余华的小说《兄弟》出版时，众人翘首以待，我也赶紧去买了一本回来拜读，结果大失所望。
过多的堆积素材，过份雕琢人性与社会的某些丑恶现象。好似带你走近了一个粪坑，请你仔细去欣赏里面的一切。然而除了恶心，不会再有别的感受。他却沾沾自喜，好像自己劳苦功高。
余华大概是想延续《许三观卖血记》以及《活着》这两部小说里，对苦难人生的玩味。可惜用力太猛。
余华
三
若说起对苦难以及苦难中的人性的洞见，虚构的文学实在比不上真实的现实。
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所讲述的故事，离我们的时代还并不算遥远。
记得第一次读这本书，感觉自己像一个原本身在绿荫润泽之地，正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忽然间被带到了黄山漫漫、贫瘠荒凉的戈壁，看着一群或枯瘦或浮肿的知识分子，在饥饿、寒冷、劳累和虐待之下，上演一幕幕为生存、为信念而挣扎的人间惨剧。
那一刻的震撼，如五雷轰顶。
夹边沟
四
在龙应台的《大江大海1949》里，同样讲述了许多让人无法直视的苦难故事。
1948年辽沈战役，长春被围。历史书上对此事的介绍，简单到一笔带过。但对于当时的长春百姓而言，那是长达半年的孤立隔绝，血肉被一点点磨损，人性被摧残殆尽。
还有纳粹控制的集中营里，每天按人口定额供给一点点吃的。同一个牢房，人们把死去的人藏在屋里，不让看守发现，以便能分到更多的一点食物。
而一个母亲，她从自己幼小的女儿冷酷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个讯息——女儿希望她赶快死去，以便能分到她的那一份食物。
你能想象那位母亲当时的心情吗？
大江大海1949
五
在历史的深处，隐藏着无数卑微渺小的普通人绝望的目光、痛苦的哀嚎。
他们鲜活的生命、起伏的人生，却只是宏大叙事里的一粒粒微尘，一次次被无视，又一次次被遗忘。
正因为这无数次的无视和遗忘，这些悲剧才一再重演——就如同我们所经历的一样。
罗中立油画《父亲》
六
苦难实在太沉重了，少有人能背负得起，更别说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苦难。
多数人不知不觉深陷其中，既无法承受，也无法逃避，只能在煎熬和挣扎中空虚度日，幻想着某一位英雄或救世主的出现，替所有人背负它，解决他。
但历史上真正的智者，则放下一切顾虑，不留后路，以勇猛坚毅的心正视它，超越它。
如端坐毕波罗树下，发誓不证菩提，誓不起身的佛陀；在艰难寂寥的贵州龙场顿悟“吾心自足，不假外求”的王阳明；在最亲爱的弟弟死后，从巨大的悲痛中觉醒的克里希那穆提。
他们告诉我们同样的一件事——只有通过专注与警醒，彻底洞察自己当下的身心，才能拔除痛苦的根源。因为一切感受与意识，都是外界与我们内心碰撞的结果。
孙伦.训诫禅师在《禅修者与内观》一书里说道:“当我们完全专注于感受，不对它生起任何意念的观照它，直到感受突然中断或彻底熄灭，我们的心将变得清净、洗练、坚定而有用。我们会对一切众生充满慈悲，以慈悲来涵容一切众生。这种慈悲不再只是字句的覆诵而已，而是没有贪欲和执着，不会去分别所爱、所恨和与己无关的差别。”
克里希那穆提在《般若之旅》一书中也说道:“危机发生时需要你所有的能量来对治，任何危机都能带来巨大的能量……如果你整个人都被这股惊人的能量占据，而又没有丝毫想要挣脱的意图，这股能量就会充满着你。但是你一旦想要挣脱，这股能量就被损耗了……
我们的心一向都局限在比较、臣服，模仿、理想和抗拒之中……蒸汽在充满压力下必然会转化成能量，而我们从来不让内心的冲突完整的呈现……
如果巨大的能量被保住，而没有任何念头的活动，爆发性的突破就会产生，你的生命就彻底转化了……
我们确实在受苦，我们的心想尽各种办法企图从痛苦中解脱。只有当我们的心不再逃避时，才能真的如实观照自己的苦难。
如果这个观察者非常非常仔细的观照，他就和所观之物合一了。然后痛苦本身就自动转化成热情，也就是感同身受的慈悲心。
光说没用，因此不要再企图逃避苦难。这并不表示你就永远停留在病态中，而是要学会和它共处，你不是和欢乐相处的很好吗？那么苦难也是一样！
苦难一旦转化成热情，就是非常惊人的能量，从中就能产生永不受伤的心……”
愿我们都能从看苦难中解脱，拥有一颗永不受伤的心！
心是唯一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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