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未曾离兰若——《画皮》和《聂小倩》救赎主题比较分析

通过一扇窗,可以看见什么?

在蒲松龄笔下,有两种情形——叫王生的,看见了一青面獠牙的狞鬼,在用彩笔绘制榻上的人皮;而叫宁采臣的,则看见一妇人和一老媪,及一仿佛艳绝的女子。作为《聊斋志异》中的名篇,《画皮》和《聂小倩》被大部分世人所知是因其改编的影视作品。影视作品改编看到的是小说本身的美学价值,而谋求的是故事外的经济效益,相比于原文,思想内核早已面目全非。

抛开画皮和聂小倩的美貌,回到故事本身,我们看到的不将是惊悚的异变和浪漫的缠绵,而是蒲松龄有意的人物形象对照创作,和两种不同困境救赎主题的表现——他人救赎和自我救赎。

画皮未曾离兰若——《画皮》和《聂小倩》救赎主题比较分析

笔者下面将把《画皮》和《聂小倩》结合起来,比较分析二者的人物形象和主题表现,以提供给大家一个阅读《聊斋志异》时的新角度。

1、 《画皮》和《聂小倩》中对照的人物形象

在八卷本的《聊斋志异》中,《画皮》和《聂小倩》同属于卷一,相隔不远,都可以用"书生遇女鬼"来概括其故事大致情节。然而因其书生不同,女鬼也不同,自然故事走向也不同了。所以多方面比较分析《画皮》和《聂小倩》中几个主要的人物形象,是明白蒲松龄创作人物用意及作品主题的前提。

首先是《画皮》的王生和《聂小倩》的宁采臣这两位男主人公的比较。

这两位主人公在故事开篇就出现了:

"太原王生,早行"

"宁采臣,浙人"

在开头,蒲松龄好像只是单纯地介绍了一下主人公的籍贯姓名,可细细探究来,这开头的几个字其实体现了他对这两人的态度。因为太原王生有姓无名,而宁采臣则是姓名俱全。

《聊斋志异》中人物姓名有三种种情况,一是有姓有名,如席方平、李月生等;二是无名无姓,如某甲、某乙;三是有姓无名,如尚生、祝翁等。而这第三种情况又可以简单分为三类:一是没必要写其名,如《斫蟒》中的胡姓兄弟,这类故事的情节大多单纯,人物形象通过故事来展现,所以是否有具体的名不影响故事完整性;二是不知其名,只知其姓,如《叶生》中的叶生,蒲松龄就写道 "失其名字",这类故事源头可能来源于蒲松龄的道听途说,讲述者也不确定故事主人公的名,所以蒲松龄也不写;三是方便批判,如《崂山道士》的王生,姓王给读者留下了一个指代明确的初步印象,但无名却又使得初步的印象无法更具体,这样多了一层模糊性,这种模糊性方便了蒲松龄对人物进行深刻的批判。笔者认为《画皮》中的王生则是第三类,从这方面考虑,主人公形象色彩在最开始就已经被描绘出来。

比较过两人姓名区别后,再来看两人性格。《画皮》和《聂小倩》这两个都可以概括为书生遇女鬼的故事之所以情节不同,完全是因为王生和宁采臣两人的性格不同。蒲松龄在开头就写出了宁采臣的品性:

"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

这两句话直接说明了宁采臣是什么样的人——慷慨爽快的性格、端正稳重的行为和不在正妻之外置妾或外遇的婚姻观。

然而蒲松龄却没有这样描述王生,反而在开头写了王生和画皮相遇的情形。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袱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生言:'敞庐不远,即烦枉顾。'"

清早,看见一女子独自抱着包袱,艰难地独自赶路。这种情况下,大家会有什么反应?通常来说,人们要么不管女子,要么会去帮助女子。王生遇上了这种情况,他选择"急走趁之",即快速追上这个女子。那么他追上这个女子是为了帮她吗?

不是。

他见这女子十五六岁且貌美,起了爱慕之心,问道:"为什么不分早晚独自走路呢?"

女子告诉王生她悲惨的遭遇后,王生道:"我家不远,请到我家去吧。"

只是对话,只是描写,没有评判性的词句,但一个好色、轻浮的王生形象,就这样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女子独自于清晨行走是件很反常的事,但王生遇见这种事后,没有选择先观察,而是直接跟了上去,可见其为人轻浮不稳重。虽说见年轻美貌女子心生爱意,也为人之常情,但知晓其遭遇后,王生发出的那邀请看似,是好意体恤女子奔波劳累,实际上是毫无同情,反而带着诱惑意味和胁迫意味的猎艳试探。

至此,通过对比阅读探讨,我们可以发现王生和宁采臣,在蒲松龄以一暗一明的笔法下,展现出了他们一正一反的性格。

这种对比在后面,尤其是王生和宁采臣做承诺一事上体现得更明显。

画皮跟着王生回家后,她请求王生,如果想让她活下去,不能告诉别人有她的存在。王生做了承诺,然而他首先告诉了妻子陈氏,发觉画皮真面目后,又去乞求道士相救,王生毁约在前,故受了画皮裂腹掏心之罚。

而宁采臣答应的是安葬聂小倩的尸骸,这种承诺是在什么情况下给出的呢?是在聂小倩诱惑他后,是在有两人被聂小倩取命后,也是在聂小倩实情相告,他知道这里妖物狡诈,罗刹可怖,稍有不慎,便会魂飞魄散后。然而宁采臣不过一凡人书生,知道聂小倩悲惨遭遇后,"毅然诺之",收敛了小倩尸骨,带回了家乡。

画皮未曾离兰若——《画皮》和《聂小倩》救赎主题比较分析

经过上面的探讨,我们可以发现王生和宁采臣的人物形象几乎是一一对应来一正一反进行描写的,然而蒲松龄不止在王生和宁采臣身上采取了这样的描写手法,在画皮和聂小倩的形象处理上,我们也能发现到这种对比差异。

接着是《画皮》的画皮和《聂小倩》的聂小倩的形象对比探讨。

若问及《聊斋志异》中最美的女鬼,人们的答案绝对不会少掉画皮和聂小倩。然而除了"美艳的女鬼"外,聂小倩和画皮似乎再无相似处。虽然《画皮》以画皮命名,《聂小倩》以聂小倩命名,但聂小倩的形象比画皮更加生动鲜明,《画皮》故事的后半部分甚至不见了画皮的影子,轻浮、好色的王生和爱他极深的妻子给读者的印象更为真实。

然而画皮的形象真的如那张人皮般扁平吗?答案是否定的,正如前面比较过的王生和宁采臣形象一样,我们将画皮和聂小倩做一个对比。

首先我们不妨谈一谈两者身世。

聂小倩的身世在原文中讲的明白,她所做事情并非本意,而是被妖物威胁,有可怜之处。那么画皮呢?人皮下是青面獠牙的厉鬼,杀害王生的手段残忍,读下来觉得她死有余辜。既然死有余辜,为何最憎恨妖物又最了解妖物的道士在第一次却放过了画皮?

前文提到过一点,"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我们要明白的是,画皮纵然是厉鬼,但人死后才为鬼,也意味着画皮生前也是人,说不定还是位女子。人死之后应该进入地府轮回,但画皮却在人间迷惑男子,从"甫能觅代者"可以推断出画皮要是想继续轮回,需要找一个人替代她成为画皮,她应该属于替死鬼的一类。在道士的角度来看,画皮也确实可怜,原本为人,后被前一个画皮所害,面目全非,以假象行走世间,因此道士一开始只打算驱逐她。

小倩受制于妖,而画皮也是被害者,又有谁心甘情愿害人呢?

接着我们讨论她们与两位男主人公的相遇。在一开始,她们两个都不是作为绝色的佳人,被命运安排去遇见风流的才子,而是作为捕猎的渔夫撒下饵食,等待猎物上钩。这在《聂小倩》中体现得明显,小倩先是以色诱之,被宁采臣拒绝后,又以金钱诱之。然而在《画皮》中,似乎王生才是那个心怀不轨的一方,画皮被王生引诱了。

但在上文我们提到过,女子孤身于清晨行走在外,在古代是反常的事。且王生提出邀请女子到他家这种失礼的话后,"女喜,从生归"。画皮为何而喜,是因为王生的雪中送炭吗?不是,是因为鱼儿上钩了。她撒下了一个孤苦无依的美貌女子的饵,王生急切吞了下去。按照小倩的手法,画皮如果美色诱惑不成,她的包袱里说不定还有财宝,可接着利诱王生。

小倩和画皮多么像啊,为了自己生存,不得不害他人。但为什么小倩最后复生,画皮化为浓烟了呢?这就指向了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重点——《画皮》和《聂小倩》的困境救赎主题。

2、 《画皮》和《聂小倩》中困境救赎主题

《画皮》和《聂小倩》不是什么浪漫的爱情故事,而是深刻的困境和救赎的探讨。

在这两则故事中,王生遇上的困境或许是最为明显的。因他起了好色之心,引画皮入室,终致杀身之祸。但世上可怕的不是遇到了困境,而是没办法解决困境。毫无疑问,王生无法解决他招致的困境,并且错过了几次解决困境的机会。

第一次自然是王生贸然选择和画皮搭话,他轻浮莽撞的行为是一切的开始。第二次则是他将画皮的存在告诉妻子后,妻子怕画皮是大户人家的姬妾,王生因诱拐妇女而会犯法,劝王生遣送画皮,但王生拒绝了。那么第三次呢?王生没有错过第三次机会,他找到了道士,并且把拂尘挂在了房内,可他已经无法阻止画皮了。

而宁采臣相反,他完美把握了躲开了三次困境的机会。他不仅没有在聂小倩和妖物说话的时候贸然上前,也坚定地拒绝了聂小倩的两次诱惑,还听从了建议积极主动地找燕赤霞,以避妖物。之后就算聂小倩到了他家,他也和小倩保持距离,不逾矩。

在自我救赎方面,王生是彻底地失败了,但他为什么能复活呢?因为面对困境时,除了自我救赎之外,还有他人的救赎。

王生得到了妻子陈氏的救赎,妻子哭求道士、被乞丐侮辱、食人痰唾,终究换来王生的心脏归位。

画皮未曾离兰若——《画皮》和《聂小倩》救赎主题比较分析

可是画皮没能得到他人的救赎,甚至她努力想救赎自己也失败了。我们视线转向画皮,会发现她其实也面临着三重困境,第一重困境就是她这个画皮的身份。她要摆脱画皮的身份,就要去找一个代替者,她找到了王生,也确实成功了。可她第二个困境又来了,王生把她的存在告诉了道士。但道士没有痛下杀手,只是以拂尘逼迫画皮离开。可画皮没有离开,在画皮裂开王生的腹部取走他的心脏的夜晚,聂小倩来到了宁采臣房前将一切事实相告。

画皮和聂小倩的相同命运在此分道扬镳,画皮终究还是画皮,聂小倩还是聂小倩。

她们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一个害人性命,一个救人性命。看似画皮是杀了泄密的王生,隐瞒了自己身份,逃离了被道士捉拿的困境。实际上她却是选择了进入一个更大的困境里——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妖物,向那一身画皮妥协,放弃了自我救赎。聂小倩将底细全盘托出,救了宁采臣,是会引来妖物追杀这一更大的困境。但正是她这种做法,体现了她的反抗精神,是她对眼下困境展开的自我救赎。因此在聂小倩的自我救赎之外,她得到了宁采臣的帮助,也因为自己的品性行为,得到了宁母的认可,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画皮未曾离兰若——《画皮》和《聂小倩》救赎主题比较分析

当画皮化为浓烟,是否意味着她退出故事舞台了呢?并没有,后面陈氏救夫的故事更让人惊讶——心脏不见还能死而复生。这是何等广大的神通,这其实表明画皮想要摆脱自己的身份,也有别的路径可走,如果她真正地对自我救赎了的话,道士也未尝不会给她指明一条路,正如给陈氏的指点一样,然而他人救赎,往往发生在自我救赎后。

聂小倩之后的经历也可以印证这一点,她被宁采臣带回家后,仍在进行自我救赎,最终得以圆满。这个圆满不仅是眼下聂小倩的圆满,也是画皮另一种可能的未来。

观照过聂小倩后,画皮的形象也渐渐饱满,《画皮》还是画皮的故事。但聂小倩终究脱下了画皮,可画皮没办法再逃离兰若寺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