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選篇》(十)

但是,這年頭,他在這土地上都快把自己的血汗灑幹了,家裡的光景還是象篩子一樣到處是窟窿眼。兩個小點的娃娃硬撐著上學,爛衣薄裳,少吃沒喝,在學堂裡遭白眼,受委屈。大兒子本來是念書的好材料,結果初中也沒上,十三歲就回來受了苦,幫扶他支撐這個家。兒子算算已經二十三歲了,還沒個媳婦——象他這樣的農村青年,大部分都已經娶過家了。但他拿什麼給孩子娶呢?現在娶個媳婦,儘管公家反對出財禮,哪個又能少了千二八百?唉,話說回來,人家養大一個女兒也不容易,千二八百又算個什麼!誰家的女兒能象他的蘭花一樣,白白扔給了二流子!當然,話又說回來,這樣一筆娶親錢對他來說,大得簡直太可怕了!另外,就是能娶回來個媳婦,又往哪裡住呢?全家一眼土窯,他老兩口和快八十歲的老母親住著;少安就在窯旁邊戳了個小土窩窩安身。兩個唸書娃娃星期六回來,只好到河對面金俊海家裡借宿。沒力氣再打幾孔土窯洞啊!本來他家佔有一塊多好的崖勢——米家鎮的米陰陽當年在羅盤上看過這地方,說土脈、風水,都是雙水村最好的!可是少安當個生產隊長,沒什麼空子。如果父子倆因為打窯誤了冬工,一年下來又要出糧錢。再說,就是鑽下兩個土洞子,做門窗的錢又從哪裡來?這窮山窮水長不起來樹,木料貴得怕死人……但所有這些愁腸事加起來,也沒有他大女兒蘭花的熬煎大了。死女子當初不聽他的話,硬是跟了罐子村這個二流子,家裡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他想起女兒拉扯著兩個孩子,一個人在門裡門外操勞,嘴唇一年四季綴著白皰,手象男人的手一樣鋪滿老繭的時候,常常忍不住在山裡抱住頭哭半天。他更心疼兩個小外孫——這是孫家的第三代人啊!為了不讓娃娃們受苦,他幾乎滿年四季讓這兩個親愛的小東西住在他家。這當然又給地增加了大負擔,可這沒有辦法啊!如果這兩個孩子有個好父親,還要他操這麼大的心嗎?

  他現在機械地拿著鐵鍁往架子車上裝土,駝了背的高大身軀儘量彎下來。他不願讓眾人看他,他也無臉看眾人。他真想掄起鐵鍁,把眼前這個不知羞恥的女婿砍倒在地上!不要臉的東西!你成這個熊樣子了,還能什麼哩!你不想想,你那老婆娃娃這陣兒在家裡硒惶成個甚了!

孫玉厚想:等收工以後,他回家吃點飯,就到罐子村走一趟,把貓蛋和狗蛋接回來——他並不知道,他女兒抱著兩個娃娃已經到他家裡了。

 孫玉厚的家裡現在亂成了一團。蘭花正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給她媽敘說扛槍的人怎樣把她男人從家裡拉走了。這個善良的,不識字的女人,根本不能判斷這種事的深淺。起先,她以為人家要把男人拉出去槍斃呀。直到後來,村裡人才告訴她,王滿銀被拉到她孃家村裡“勞教”去了。她於是在公路邊把放學回家的蘭香擋住,讓妹妹看住她的家門,自己拉扯著兩個孩子趕到了孃家的門上,打問看公家如何處置她男人。她現在其它事什麼也不考慮,只關心她男人的命運。聽雙水村的人說,現在四個人裝土,讓她男人推著車子跑,還有扛槍的人跟在屁股後面照著。她的心都要碎了!娃娃的老子沒受過苦,這不幾天就把他的命要了嗎?還聽說人家強迫她父親給滿銀裝土;父親是個愛面子人,說不定會臊得尋了短見。

  蘭花現在最著急的是,她大弟弟少安不在家。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如果少安在,眾人心裡還有個依託。可是少安到米家鎮辦事去了。

  順便說說,這米家鎮雖屬外縣,但舊社會就是一個大鎮子,雙水村周圍的人要買什麼重要的東西,如果石圪節沒有,也不到他們原西縣城去,都到外縣的米家鎮去置辦。米家鎮不僅離這兒近,貨源也比他們縣城齊全——不光有本省的,還有北京、天津進來的貨物。

  但孫少安不是到米家鎮買東西,而是給隊裡的牲口看病去了。生病的是隊裡最好的一頭牛。石圪節沒有獸醫站,今早上隊長就親自吆著牛去了米家鎮。蘭花知道,米家鎮離雙水村有三十多里路,牛這牲畜又走得慢,少安說不定今晚上都回不到雙水村!

  現在,這個恐懼不安的女人,只是扯著她媽的袖口哭個不停。瘦小而單薄的她媽也只好陪著她哭。兩個大人哭得顧不了娃娃,貓蛋和狗蛋又不知道兩個大人怎麼啦,也揪著母親和外婆的腿放開嗓子嚎。不知道內情的人,聽到這驚天動地的哭叫聲,會以為這家真的死了人了。

  這陣勢可把後炕頭上的玉厚他媽嚇壞了。這位清朝光緒二十三年出生,現在已經快八十歲的老人,好幾年前就半癱在了炕上。她現在驚恐地眨巴著一雙老紅病眼,看見一家人嚎哇哭叫,不知發生什麼天大的災難了。她的耳朵頂不了多少事,根本聽不明白她孫女正給她兒媳婦說些什麼。她只從這些人的哭叫和臉上的表情,知道家裡有了災事。她用微弱的聲音,不斷在後炕頭上對前炕上的這兩個人,發出一聲又一聲的追問。但前炕上的兩個後輩只顧自己哭,而顧不上對她說。她急得對這兩個人咒罵起來。後來,似乎看見兒媳婦扭過頭給她說了些什麼,但她沒聽見。等她再準備聽兒媳婦往明白說的時候,兒媳婦頭又扭過去和孫女說去了。這一老陣,她似乎只模模糊糊聽見了一個“槍”字……槍?難道世事又反了?從民國年開始,她就經歷了無數次世事的反亂。她已經記不清她孃家和夫家兩族人中,有多少人在這些反亂中喪了命。難道在她睡到黃土裡之前,還要看一回死去親人的難腸嗎?現在是什麼人又反了?隊伍到了什麼地方?如果已經離雙水村不遠的話,家裡的人為什麼還不快跑,坐在這兒哭什麼哩?男人們現在都到哪裡去了?能跑的趕快跑吧!她是跑不動了,她也活夠壽數了,一槍打死正不要再受這活罪……啊啊!大概是家裡的誰已經叫白軍打死了,他們現在才不跑……誰哩?她在心裡開始一個一個點家裡的人;儘管許多原來的熟人她都忘了,但這些人她不會遺忘一個,家裡在門外的人她算得來。玉厚?他早上不是還在家吃飯來著?玉亭?他已經超過當兵年齡了。那麼,看來就是孫子中的誰發生了兇險!玉亭的三個女娃不會的;玉厚兩個上學的還小,估計不會去打仗,他們還不到徵兵年齡。那麼看來,這必定是少安了。對了!這娃娃今天已經一天沒見面了。天啊,昨天還在眼前,難道今天剛出去就上了火線?剛上火線就……

  老太太一想到她的孫子被槍打死了,就在後炕上放開聲哭了:“我那苦命的安安啊!我那沒吃沒喝的安安啊!我那還沒活人的安安啊!嘆——喲喲喲喲喲……”

  她看見前炕上蘭花母子倆都扭過頭對她說話,她雖聽不見她們說什麼,但她看出是讓她不要哭了。鬼子孫們!安安死了,你哭,為什麼不讓我哭?你們親他,難道我不親他!她不管她們說什麼,只管哭她死去的安安!

  這時候,少平和蘭香進了家門。看見他兩個回來,除過老祖母繼續哭外,蘭花母女倆都先後停止了哭聲。少平掏出在城裡買的幾塊水果糖,塞在兩個外甥手裡,貓蛋和狗蛋高興得趕忙就往嘴巴里塞。少平看了看臉上糊著淚痕的母親和姐姐,說:“哭什麼哩!事情出了就按出了的來!”蘭香什麼話也沒說,悄悄提了個豬食桶,出去餵豬去了。懂事的孩子知道,家裡這麼大的事她幫不了什麼忙,最好做點實際的事,好給煩亂的大人省些麻煩。她看見母親和姐姐坐在炕上哭,知道豬還沒喂——這口豬可是他們家的命根子呀!大哥每年開春都要借錢買只豬娃,一家大小相幫著喂到年底,肥得連走也走不動。過年家裡從來沒殺過豬;為了換個整錢,都是活賣了。這豬錢就是第二年全家人的“銀行”,包括給她和她二哥交學費,買書和一些必需的學習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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