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5 羅素丨在放棄與努力之間

中庸之道是一種乏味的學說,我記得我年輕時曾用輕蔑和憤怒的態度唾棄它,因為那時我所讚賞的是英勇的極端。然而,真理並非總是有趣的,許多事情之所以被人相信就是因為它們有趣,雖然事實上沒有幾種證據證明它們有利。中庸之道便是一個恰當的例子:它可能是乏味的學說,但在許多事情上是真理。


必須保持中庸之道的場合之一,是努力與放棄之間的平衡。這兩種學說都有其極端的鼓吹者。鼓吹放棄學說的是聖徒和神秘主義者;鼓吹努力學說的是效率論者和健壯的基督徒。這兩個對立的學派都有一部分真理,但不是全部的。


無論男女,當一個人為生存而工作時,那種努力的必要性是顯而易見的,無須特別強調。


在西方各國,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單純生活不足以帶來快樂,因為他們還渴望獲得成就感。在某些職業中,例如科學研究,這種成就感亦可由那些並無優厚收入的人獲得,但是在大多數職業中,收入變成了衡量成功的唯一尺度。從這一點上看,放棄在大多數情形中值得提倡,因為在一個競爭的社會里,明顯的成功只能屬於少數人。當女人的數量超過男人時,她們為婚姻所付出的努力和心血是顯而易見的,只要研究一下婦女雜誌裡的徵婚廣告便可知道;當男人處於多數時,他們往往採取更迅速的手段,例如使用手槍。這是很自然的,因為大多數男人還站在文明的邊緣上。假如一種專門傳染女人的瘟疫使英國的男人變成了多數,我不知道他們將會怎麼辦,他們也許會重新回到昔日大獻殷勤的態度上去。


顯而易見的,我們需要成功地促進孩子的進取心,也許誰也不會否認這一點。那些相信放棄,相信誤稱為“崇高的”人生觀的國家,都是兒童死亡率極高的國家。醫藥、衛生、防腐、合理的飲食,所有這些,不征服

偏見是不能得到的;它們需要對付物質環境的精力與智慧。凡把此事當幻覺的人,對汙穢也有同樣的看法,結果導致他們的孩子死亡。


然而,放棄在尋樂之中也有它的作用,而且其重要性並不在努力之下。明智的人雖然不會面對可避免的災難坐以待斃,但也不願為不可避免的災難浪費時間與精力,甚至對於某些可避免的災難,他也寧願屈服,假如躲避這些災難所用的時間與精力會妨礙他更重要的追求的話。


放棄有兩種,一種源於絕望,一種源於遏制不住的希望。前者是不好的,後者是好的。遏制不住的希望必定是很大而且是非個人性質的。無論個人的活動如何,都可能被死亡或某種疾病擊敗,可能被敵人打倒,可能發現自己走上了一條不能成功的蠢路。在成千上萬的形式中純屬個人希望的破滅也許不可避免,但若個人的目標已成為對於人類的大希望中的一部分,那麼當失敗到來時,也不至於被徹底擊倒了。渴望有重大發現的科學家可能失敗,也可能因某種疾病而被迫放棄工作,但若他深切地希望科學的進步而不單希望自己個人的參與,那麼他絕不會像一個純粹出於自私動機的科學家那樣感到絕望。致力於某些迫切的改革的人,可能發現自己全部的努力被一場戰爭擠上岔路,也可能發現他為之奮鬥的事業不能在他生前成功,但是他無須為之絕望,只要他關心著人類的未來而不介意自己個人的參與。

有些人甚至連一些日常的煩惱也不能忍受,殊不知那些煩惱足以佔據大部分生活。他們誤了火車時大發雷霆,晚飯做得不好時惱怒不堪,煙囪漏煙時陷於絕望,洗衣店送貨誤了時間便發誓要對整個工業界進行報復。這種人如果將在小煩惱上所花費的精力用得明智,足以建造或推翻帝國。明智的人不會去注意保姆沒有擦去的灰塵,廚子沒有煮好的土豆,以及沒有掃去的爐灰。我不是說他不應設法解決這些問題,我只是說他對於這類問題不應動感情。煩惱、不安和憤怒都是毫無用處的情感。將精力集中於一些遠大的而非個人的希望,既能使一個人忍受個人在工作中的挫折或不幸福的婚姻中的煩惱,也能使他在誤了火車或把雨傘掉在泥裡時頗具耐心。如果他是一個天性暴躁的人,我不知道此外還有什麼辦法可將他治癒。


許多有活動能力的人認為,些微的放棄、些微的幽默都會破壞他們做工作的精力,都會破壞他們自信能促使成功的決心。我認為他們錯了,值得做的工作同樣可由那些既不以工作的重要性,也不以工作的輕鬆性來欺騙自己的人去做。那些只有靠自欺才能工作的人,最好先學會忍受真理,然後再繼續他們的事業,因為靠自欺來支撐工作,對於他們的工作非但無益反而有害。即使不做事也比做壞事好,世界上有益的工作,一半是用來對付有害的工作的。為學會了解事實所用的少量時間不是浪費,以後所做的工作較之那些總是需要自吹自擂來刺激精力的人所做的工作,其危害也許要少得多。


某種放棄就是願意正視關於自己的真理,這種放棄也許最初會帶來痛苦,但最終會給你一種保障——一種唯一可能的保障——使你不致像自欺者那樣嚐到失望與幻滅的滋味。最令人疲倦並且洩氣的事情,莫過於每天努力去相信的東西卻一天天變得不可信。放棄這種努力是獲得長久快樂必不可少的條件。

羅素丨在放棄與努力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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