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5 給"醜書"的終極定義

存在還須有理

當前網絡媒體三天兩頭就會出現批評“當代醜書”者,指名道姓者有之,籠統痛斥者有之。其中不乏誠懇的批評者,有的則疑是起鬨洩私憤者。面對洶湧的批評,居高位或享盛名的“醜書家”們似乎都不屑一顧,依舊我行我素。當然也不乏為之辯護者,不是引用徐渭“高書不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書”,就是引用傅山"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的名言做擋箭牌。此外還有冷眼的旁觀者,見怪不怪。以為“存在即合理”,他醜由他醜。大浪淘沙,歷史自有公論。面對這紛紜的糾紛當如何分辨是好?讓我們逐條思辨,從源頭說起吧。

首先,當從“存在即合理”為切入點來進行分辨。

持此理以為既然“醜書”古已有之,而且徐渭,傅山這兩位最著名的醜書家又是公認的大家,其經典的醜書也被載入史冊。可見當代的“醜書”就不應該被“圍剿”,書家對“醜書”的探討或實踐都是正常的書法活動。此理貌似有理,其實不然。正如胡適曾說過:“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是的古今有別,時空己變,再優秀的古代文化也不能全盤接受,還須適時而變。他是他我是我,他能做的事,我不一定也能做,也要做,也適合做。因為醜書的存在是有前提,也是要講道理的。為什麼要講理?先討論概念。

“存在即是合理”是雙向的,是互為條件的兩個方面。是1十1,不是1十0。如今真實的情況真是有許多人只拿“存在”來抵擋,把“合理”拋之腦後。即,把這五個字理解為“要出現就允許存在”這就很荒謬了。如果“只要出現就允許存在”那麼,任何“惡”的出現也要允許它的存在了。可是任何形態的社會都持“除惡務盡”的觀念,甚至以之為法則。歷史不應該忘記,文革的時候有那麼多瘋狂的人高舉“造反有理”的旗幟,結果是什麼?只要造反,毫不講理。可見概念不清,後果很嚴重。

謹而言之,“存在即是合理”中有兩個概念,一個是存在,一個是合理,兩個概念不僅一個也不能少,還要是雙向互動的。這句話正確的理解應該是存在即是合理,合理方能存在。

其次,徐渭、傅山合理嗎?

徐渭的醜書合理嗎?合理。理在何處?理在書法對徐渭來說,與其說是藝術,倒不如說是他洩私憤的工具。書法具有多種功能,第一個使用書法為工具渲洩情感的雖不是徐渭,但最自覺最豐富的一定是他。在徐渭那裡書法追隨二王是正確的,他也心儀米芾,然而追隨不等於活在前人的影子,而是要活出自己的精神面貌。在《書季子微所藏摹本蘭亭》中說“非特字也,世間諸有為事,凡臨摹直寄興耳,銖而較,寸而合,豈真我面目哉?臨摹《蘭亭》本者多矣,然時時露已筆意者,始稱高手。予閱茲本,雖不能必知其為何人,然窺其露已筆意,必高手也。優孟之似孫叔敖,豈並其鬚眉軀幹而似之耶?亦取諸其意氣而已矣。”連臨摹在他那裡都要“寄興”“露己筆意”“取諸其意氣”(或許清人王鐸全然不顧二王面目的臨二王之狂書就源始於此論)。再看傳世作品中抄錄自作詩的作品,無不是“詩不足書補”的傑作。這裡只選最駭人的作品“一篙春水半溪煙,抱月懷中枕鬥眠。說輿傍人渾不識,英雄回首即神仙”(圖片在文末)試作分析。詩句“抱月懷中枕鬥眠”何等氣派,簡直就是李白再世。“英雄回首即神仙”何其灑脫,與李白的“明朝散發弄扁舟”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就書法所呈現的心跡,可知徐渭言行不一。說的瀟灑,做的抓狂。此書疑似詩成之後,意猶末盡,抓起筆來又狂塗神抹的產物。語辭可以掩飾心境,筆跡卻無法遮掩。此書顯示書家是用盡氣力的,雖嚴守中宮,但極力向兩邊拉伸,許多筆畫明顯靠抖動拖拉完成的。最能體現用盡氣力的是“抱懷中”的“中”字,是硬搓硬拉頓挫出來的,其左邊的人字也如此。就章法而言,字字緊密,行間不留白,顯示有意通過筆畫造成一個左右勾聯的密不透風的畫面。詩的意境是灑脫輕鬆的,書則不僅糾結,簡直就是一紙申冤書。不滿,不平,氣憤,糾結,痛苦,痛恨到怨氣沖天的心理軌跡顯露無遺。詩與書合成的結果是一件互相矛盾的藝術品,這個矛盾跟徐渭充滿矛盾的人生是一致的,所以也是合理的。筆者的藝術視野有限,不知世界藝術史上在徐渭之前是否有過類似的東西。如果沒有,那麼徐渭不僅在繪畫上開中國大寫意之先河,也是矛盾藝術的首創者。筆者在私下與朋友交談時,曾戲言天下三大行書之後要推第四大行書的話,我推徐公此作,因為此書太過奇特。或者要列天下奇書,顏真卿的《斐將軍帖》雜糅而不顯突兀當為天下第一奇書,徐渭的《一篙春水帖》詩仙書狂擔當得起天下第二奇書的名號。顯然徐渭的“高書”指的是“我手寫我心,我書洩我憤,我自為我書,我不為世人書”。他不為俗人作書,所以就不必恪守世俗的標準,所以作書處處露骨留情,絲毫不含蓄,不做作,全憑感情控制筆墨,意到方休。

傅山合理嗎?理在何處?

先看“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的醜書論。此論出自傅山的《作字示兒孫並跋》。細讀此文,由“始覆宗先人四、五世所學之魯公,而苦為之”“貧道二十歲左右,於先世所傳晉唐楷書法,無所不臨,而不能略肖”可知傅氏一門專學顏魯公,他也臨習顏書,但難以入門。從“偶得趙子昂、董香光墨跡,愛其圓轉流麗,遂臨之,不數過而遂欲亂真”可知傅氏可以輕鬆出入趙董,而當時的趙董就是流行書風。趙被董稱為“五百年中所無”,康熙又推祟董書,所以趙董風靡一時。一般人能出入流行之書當欣喜之極,然而“道淺易從”傅山卻立刻警惕道:“即如人學正人君子,只覺觚凌難近,降而與匪人遊,神情不覺其日親日密,而無爾我者然也”。顯然在傅山那裡品德人格高於書法,能不能寫一手被世人稱道的書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能有一手好書,但墜入“匪人”的行列,那麼不如放棄。在傅山那裡趙董一路並非不美,也美,然而是“軟美一途”。心手相通,心手不可欺。字軟美人也軟美,這是暗諷趙乃趙宋王室後人降元入朝為官。至於董書,康熙還親自臨寫董書,致使董書得以風靡一時,出現了滿朝皆學董書的熱潮,一時追逐功名的士子幾乎都以董書為求仕捷徑。傅山是著名的反清復明人士,雖然字裡行間半字不露,然而因清朝皇帝之喜而厭之之情,從“不知董太史何見,而遂稱孟為五百年中所無。貧道乃今大解,乃今大不解”中的大解與大不解中隱約透露。顯然,傅山醜書有理。理在與其輕鬆搭上巧,媚,輕滑,安排之流,示愛世俗與皇權,不如默默無聞,守拙,醜,支離,真率而保全人格。傅山是在論書法嗎?傅山是在借題發揮,告誡子孫後代莫忘祖宗,不要屈膝清皇呀!

仔細翻閱徐渭與傅山的書作品,並非全是狂亂與狂扭的所謂的醜書。他們是當狂則狂,當醜方醜,醜的內容與形式是統一的。即,作書如作詩,不無病呻吟。比照醜書的祖宗,觀照當下的醜書,確實有許多讓人不解的地方。最不解的是,以醜書為書法的全部,極盡全力唯醜不書。唯美不是藝術的全部,在美學裡醜也是美的一個部分。醜可以與美並列,用來反襯美,讓美加倍地美。醜如果是真或善,那麼醜也可以是美。比如《西遊記》豬八戒這個外表醜陋的呆子,其率真坦誠的過失與過錯,在人們看來是那樣的可愛(可愛就是美)。比如戰爭時期歪歪斜斜寫在牆上的抗戰標語,書不僅無法,有的還很難看,但可以激勵人心,也可以是美。

可見“醜書”的關鍵不在醜,在乎醜的理由。如果理由充分,格調高,還對他人對社會有益,那麼你就是當代的徐渭和傅山。如果你的醜只是在洩私憤或渲洩不良情緒,那麼也儘管縱情揮灑,只不過千萬不要公開,更不要張掛到展廳去嚇唬人。徐渭並沒有拿他的高書去嚇唬人,決不近合世俗,所以被埋沒也甘願被埋沒。傅山則不同,多以糾結的行草示人,因他要表明他的民族立場。可見醜書的追隨者是可以存在的,也有存在的理由。每一種理由都只適應一定的範圍,如果你的表達並不適合公眾場合,那麼,請注意考量適合存在的範圍。網上有一句名言是這樣說的:長得醜並不是你的錯,拿出來嚇唬人就是你的不對了。這句話好像適合許多高舉醜書之名的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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