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二戰,有太多經典。
故事背景,也應有盡有。
戰場上,直接廝殺:《巴頓將軍》《敦刻爾克》……
集中營裡,善惡交戰:《辛德勒的名單》《桂河大橋》……
戰後法庭,思辨人性:《朗讀者》《東京大審判》……
多從勝利者入手,鞭撻罪惡。
但,如果從納粹的角度看二戰呢?
是惡魔,還是天使,還是兩者各半……
豆瓣9.1。
一場戰爭引起的震盪,遠超你想象。
《戰火中的夏利特》
Charité at War
夏利特,是“慈悲”或“憐憫”的意思。
夏利特醫院,是德國最著名的醫院之一,至今已有300多年曆史。
德國超過一半以上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都曾在這裡深造。
二戰後期,夏利特醫院的院長紹爾布魯,就曾經幾度提名諾貝爾獎。
他的病人,包括希特勒,甚至列寧。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納粹支持者。
△ 字幕來源@遠鑑字幕組
醫生,天職是救人。
紹爾布魯,除了想救人。
他還想“救”納粹。
毫無人性嗎?
不。
講人性,在那個瘋狂的國家,瘋狂的時代,實在太奢侈。
直接解剖吧。
以紹爾布魯醫生做過的三臺手術,Sir儘量帶你接近,那個瘋狂的年代。
第一臺手術的患者,是在戰場上被敵人所傷,為了保命不得不截肢的年輕戰士。
當時的手術也是教學現場,你看病人在手術檯上可憐地躺著,周圍黑壓壓圍著的一群人,有教授,學生,記者。
記者在場的用意?
當然是及時拍照,除了展現納粹德國的醫生技術有多高超,
實際上還暗示:
你看,咱們納粹德國的醫生多好,哪怕你被炸沒了一條腿,都可以通過幫你截肢,再綁上義肢救回來。
最重要的是,你看在場觀眾的神態——
哪像圍觀手術,完全就是觀賞一出文藝匯演。
納粹的戰鬥精神,民粹般的愛國主義,已深入國人。
以至於,讓他們幾乎喪失對即將慘遭截肢的同胞的同理心。
如果僅僅是這樣,也就罷了。
你以為這臺手術將是年輕戰士的新生?
不。
即使他能逃得過戰場的廝殺。
也逃不過同胞的誅心。
剛才還面帶微笑的心理學教授格尼里斯,轉眼就和自己的學生說:
這個叫洛曼的士兵,他的傷完全有可能是自導自演出來的。
目的,逃避戰鬥。
在《巴頓將軍》裡的逃兵,是要被巴頓將軍從病床上趕出去,接受申斥。
而在納粹的逃兵,是要死的——
他們宣判洛曼死刑
說他顛覆了戰爭的努力
納粹是什麼?
與其說是一種制度,不如說是一種心態——
對猶太人,是歧視;對自己人,是隔離。
它要劃出一個純種德國人的區域,所謂純種,一定是愛國的,一定是勇敢的,一定是專業的。
區域以外,全都得死。
猶太人如是,背叛納粹者同樣。
紹爾布魯先生用妙手仁心救下的患者,被同樣是醫生的人,以厭戰罪、逃兵罪為名,一手摧毀了。
這有意義嗎?
追問意義,在那個時代是徒勞。
對於他們而言,比爭取意義更重要的。
是如何保持自己不要被排除在“意義”以外。
什麼東西,對納粹德國來說是有意義的?
戰士,醫生,和擁有優等基因的孩子。
孩子,就是即戰力(炮灰)。
紹爾布魯醫生進行的第二臺手術,就是要為嬰兒卡琳,保持她存在的“意義”。
患腦積水,如果不手術,將面臨生命危險。
但不是每個不幸的嬰兒都能得到紹爾布魯醫生的“恩惠”。
前提條件:
證明自己擁有優良的基因。
如果答案否定,她將連累父母,讓他們帶上基因劣質的罪名,被禁止生育。
這是歷史真事。
二戰期間,第三帝國有40萬人被強制絕育,20萬人因為病殘遭到殺害。
卡琳是誰的孩子?
爸是醫生,媽是心理學博士。
爸爸是兒科醫生,因為基因優異,甚至是醫學院兒科主任的強力候選人。
基因優異的表現:捐精。
正是納粹德國最需要的那種年輕才俊。
因此他才認為自己的基因沒問題,如果孩子有問題,問題基因只能來源於妻子,安妮。
她是心理醫生格尼里斯的學生。
從納粹德國的觀點來看,丈夫的指責並非毫無道理。
因為妻子的弟弟,被劃為變態的同性戀者。
她安慰弟弟:你只是沒找到對的女人。
弟弟強勢反攻:但我找到了對的男人。
你看安妮的神情。
不是一臉嫌棄,不是鎮定自若。
而是不斷後退,聳肩,躲閃。
那,丈夫真的是優秀的那個,妻子真的是劣質的那個嗎?
劇情從另一個角度給出答案。
丈夫在做醫生的同時,還在偏遠醫院做著兒童學研究。
表面看,是預防兒童疾病的偉大研究。
實際。
這些兒童,都是棄兒,甚至是患有疾病的兒童。
諷刺的是,他們名為“國家的棄兒”。
意思是:在以國為家的時代,當國家以集體的名義將你拋棄,你就是個棄兒,哪怕父母雙全都還是孤兒。
瓦德豪森醫生再三確認患兒的身份,只說了兩個字:
很好
毫無負罪感。
基因優生學原理,也是他提出來的。
決定一個人的基因價值
是種族
不是長相
或健康狀況
造化弄人,他自己的女兒也成為了病兒。
為了自己能夠順利繼承兒童醫院院長的職位。
優秀嗎?
在丈夫身上,我們能看到納粹的第二層特徵:
拋棄愛與家庭的觀念束縛,拋棄個人自主自由的追求。
一切以集體利益至上。
把人貶低為物,可用則用,不可用則棄。
另一邊,安妮似乎也不是個好女人。
再想想她面對弟弟的那個猶豫眼神。
她不壞。
只是,被瘋狂的統一思想裹夾的人,壓根沒有能力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
她從不曾用自己的理性思考過問題。
直到問題出現在她自己身邊。
自己(即將)被劃到異端,女兒被送走,生死不明。
為了讓孩子免遭苦痛,她尤其絕望。
趁孩子睡去,用一隻手企圖令孩子窒息。
鏡頭定格在她的臉上。
無聲無息。
這個畫面讓Sir脊背拔涼——
媽媽的臉,魔鬼的臉,是同一張臉。
人性,還有多少可以被拯救的餘地。
鏡頭一轉,孩子安然無恙。
她以為媽媽在和她玩,興奮地抓住那雙溫暖的手。
人性之光,又在惻隱中撕開了一道裂縫。
殺子憐子,天堂地獄,只一念之間。
一邊是基因優秀的“優等人”,卻優秀得,只有基因足為人道。
一邊是基因惡劣的“劣等人”。
卻屢屢一點點鑿開冰山,衝破沉悶的社會空氣。
處處彰顯人的尊嚴。
要真正鑿開納粹,除了需要世界反法西斯同盟軍的努力,還需要第三臺手術。
一臺德國人自己動的“手術”。
手術主刀,是所有夏利特的德國人。
他們中,有厭戰而逃避上戰場的,如安妮的弟弟歐圖。
有已經投誠給同盟軍做間諜的,如紹爾布魯醫生的助手。
更多的人,是像紹爾布魯醫生一樣。
他們崇拜希特勒,為希特勒宣誓效忠。
批准在“死刑犯”身上試行實驗的計劃中,他並沒有提出反對;
甚至很多新計劃送到他的桌上要他籤處,也會出於盲目隨便籤名。
理由是,不能限制科學自由。
紹爾布魯是罪大惡極的納粹幫兇嗎?
不要輕易扣帽子。
這就是《戰火中的夏利特》的最後一場手術——
它不僅剖開德國人沾上汙名的表皮。
更露出它們有呼吸感的肌理,深入骨髓的情感。
他們並沒有罪大惡極,一意孤行幹壞事。
只是一個個相信自己國家元首的人。
對,重點是“人”。
Sir想起一本書,概括二戰時期德國人的心理非常精準,米爾頓·邁耶的《他們以為他們是自由的》。
作者訪問過納粹時期十個不同職業的德國人,得出了這樣的描述:
他們被統治著,他們的選擇都是被動的,或者根據自己的利益相關。他們選擇當初加入納粹黨,很大程度上,入黨能讓他們有一份工作。戰後回顧過去,仍然認為納粹時期是他們生命中最好的時期,他們有生活,有工作,有保障。納粹戰敗也並不能讓他們感到罪責,他們以為他們的罪已經通過戰爭來償還,他們在戰敗中經歷的苦難就是贖罪和補償。
《戰火中的夏利特》為什麼特別,正因為它近乎註腳般的,解釋了一種獨特視覺:
德國人並不認為自己不正常,也不認為自己在從事一項多麼偉大的工作。
他們只是普通人,身處戰爭只是一種生活方式。
劇集沒有激烈的戰鬥,甚至沒有強烈的正邪人性衝突,沒有我們自以為是的人性黑暗的批判。
有的只是對德國人日常生活態度的呈現。
反思,如地下緩緩溪流。
埋藏在醫院的日常生活中,隱藏在每一個複雜的人的舉手投足,最終造成人們對“納粹”的顛覆。
劇中有一場戲Sir印象深刻。
來自法國(已被德國攻陷)的榮格醫生,被邀請到紹爾布魯醫生家做客。
榮格醫生質疑紹爾布魯,在對國家元首的誓言(奉旨殺人),和當初對醫學的誓言(致力救人)中。
哪一種才是他心中主要的價值?
忠和義,從來都是兩難。
榮格進一步逼問,德國如果戰敗,你們何去何從?
紹爾布魯醫生被激怒,憤而離開餐桌。
他打開唱片機,放了一首德國的古典音樂。
回到座位,他說:
一個國家
能創造出這樣的音樂,就不會徹底輸掉
注意這句話的歷史背景:
二戰後期,希特勒敗局已定,德國高知,無不縈繞著一種論調——希特勒瘋掉了。
因此上面那句話,是紹爾布魯作為頑固的納粹分子,認為納粹始終不會輸的明證嗎?
不。
他不是納粹,也不是納粹黨員。
他是醫生,不是政客。
他說的德國“不會徹底輸掉”,是哪怕德國輸掉了戰爭,有朝一日,也能憑藉強大的德國文學、藝術和科學傳統,重新站起來。
當他有機會離開德國的時候,他還是義無反顧回去了。
他對妻子說:
就算是納粹也會生病
表面的意思是,即使納粹也會生病,作為最頂尖的醫生,他當然得回去;
深層的意思是,作為一個德國精英,作為醫生,難道他就沒有這個責任醫治好這個國家嗎?
醫人,先醫國。
一種魯迅式的擔當。
這也是我們無法記恨這個角色的原因。
最大的轉折,出現在他最後一次為國家“越權”。
為密謀刺殺希特勒的人,提供開會場地——
你能幫我在你家安排
和貝克將軍低調會面嗎
對。
他要親自將自己的國家送上戰敗的結局。
結局一段對話,意味深長。
同盟軍攻入柏林,進入夏利特,紅軍醫生請求紹爾布魯協助重建醫療設施。
紅軍問:我們現在,最缺的是什麼?
紹爾布魯答:感覺。
什麼意思?
軍官無法理解,不是因為他沒文化。
而是整個國家,在長期處於戰爭中所表現出的麻木。
對他國,對他人,乃至是對自己。
恢復感覺,也就是恢復對自我的感知,對人性的感知。
這也是Sir想安利《戰火中的夏利特》的最主要原因。
戰爭中,不丟下心裡的“夏裡特”,很難。
生活中,不丟下自己。
也沒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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