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無法被儀器測量，無法被耳膜感知，無法被眼睛捕捉，但它們卻真實地存在。它們是無聲的禱告，在生命最脆弱的一刻，這種聲音發了出來。
我在醫院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算起來，有十五年了。
有一天，我似乎覺察到了一些東西。我聽到了一些隱隱約約的聲音。
這些聲音在醫院裡到處都是，聲波或強或弱、或明或暗，瀰漫於每個診室、走廊、大堂、病房、手術間甚至是空蕩蕩的停車場。
我專注地去聆聽，這些聲音有時變得具體而清晰，它從患者喃喃自語的嘴唇漾出，飄蕩在安靜的等候區；有時含糊而低沉，它在產婦虛脫的軀體裡斷斷續續地傳出；有時劇烈而淒厲，它從治療間裡掙扎著的肢體上忽然響起……
噓！注意聽……
不要覺得醫院人多、嘈雜、混亂，這會使你分神，你將無法聽見這些發自內心的聲音。醫務工作者，尤其是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醫務工作者，他們需要經過長期的訓練（行為上和道德上）才有能力聽見這些聲音。
你看那裡，對，在我手指指向的地方——它們在那裡！
它們披著黃昏餘暉的金色，塗抹在每一堵潔白的牆上，或者穿過明亮的窗戶，爬上診室的辦公桌——它輕吻著那隻還帶著餘溫的聽診器，在消了毒的壓舌板上化作一天裡的最後一絲光芒。如果你漫不經心地匆匆走過，心裡只想著某個宴會，或者家中的妻兒老小，你就看不到這些金色的聲音。
它們有時像皎潔的月光，靜靜地守在某個角落。儘量不去驚動任何人，只是看著，它在感受生命。它有時比醫生更懂生命。審時度勢、不偏不倚，它用最積極的態度保持中立。它瞭解每一個新生和每一個消逝。如果你焦躁煩悶、剛愎自用或優柔寡斷，一方面享用著白大褂帶給你的榮光，一方面又像暴君一樣頤指氣使，你就無法聽見這些幽幽的皎潔的聲音。
嗯，走進了醫院，你或許能聽到、能看到一些。因為有時候它會赤裸裸地對你說：幫幫我，幫幫我這個可憐的人！
而更多時候，你只能努力地去看，去聽。它可能了無痕跡。剛剛還尖叫刺耳，轉瞬即化作一縷雲煙。像輕微的塵埃一樣，沒有了重量，沒有了依存，它告別了我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握住一雙顫抖的手時，這種聲音會響起，它怯弱地向你訴說；注視一對疲憊的眼時，這種聲音會響起，它呻吟著，並不索求太多。有時，它們就藏在樸素的對話之中，你得仔細分辨、虛心聆聽、勇敢接納。
它們圍繞著你或散佈四周，當你覺察到這些——能全然而然地聽到這些聲音，你就真正融入醫院的工作中去，並忽然醒悟了這當中的使命感。
聽見了、看見了，你就成為了覺察者。
覺察者，我現在可以這樣稱呼你，你能夠具備這樣的能力——透過芸芸眾生相，體察那些真正的疾苦。有時候你並不需要真正解決它們，而它們就已經消除了，你的覺察，就有足夠的能量消除這些疾苦（很多痛苦，往往源自於不被看見、不被覺察）。
覺察者與生俱來就是要承擔得更多。這種承擔並不是一種負擔。它是讓你修煉精進的最好伴侶。你必須精進，命運給了你覺察的能力，也給了你精進的坦途。你比那些仍在探索之中的人幸運，你走得更快，你能以一顆敏感之心感知最為豐富的人生。
你獲得了更多。
你為一次艱辛的付出而欣喜，你知道這背後的真正意義。你讓每一位訴說者滿意，因為你真正連通了他們的內心。你讀懂了醫院裡的所有秘密，你感知了這個場所裡所有湧動的能量，你與之邂逅、交流，你給它們賦能，並從中獲得更大的鼓舞。
你獲得了一次新生。精神無比的愉悅。它們支持著你向前。
你的榮光像明亮的晨曦，穿透每一間診室，點燃每一顆渴望之心；你凝聚起無比的勇氣，對抗陰霾和黑暗，你並不孤獨，你和它們在一起且贏得了它們的支持；你是先行者也是引路人，你沿著先知們的腳步前進——他們在前面向你點頭微笑，他們向你招手，鼓勵你勇往直前，他們也是覺察者，現在，他們歡迎你的加入。
每天穿行在醫院裡，我開始有意識地去尋找。我尋找那些覺察者，他們慈眉善目、睿智安詳、無畏無懼，他們支撐起醫院的一切，他們是導師，以巨大的氣場包容了那些聲音。
朋友，你必須知道，我所指的這些聲音，常常是無聲的。
它們無法被儀器測量，無法被耳膜感知，無法被眼睛捕捉，但它們卻真實地存在。它們是無聲的禱告，在生命最脆弱的一刻，這種聲音發了出來。
它們需要被覺察。
（作者：廖欣 就職江門市婦幼保健院，2019-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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