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6 一門心思把體育比賽中的作弊者找出來,有錯嗎?

一門心思把體育比賽中的作弊者找出來,有錯嗎?

倫敦馬拉松 來源:ianwakefield1967@Pixabay

體育比賽中,運動員應不應當保持誠實?如果遇到外界質疑,到底應當怎麼應對才合適?各種懲罰,又應當怎樣才算公平?這些問題是當下的熱點。看到各種討論,我想起前兩週在Wired雜誌上看到的一個長篇故事。如果你沒有看過,希望下面的轉述會給你一點啟發。

Derek Murphy今年49歲,小時候在克利夫蘭市長大。小時候喜歡足球,“但踢的並不好”,“原則上說我也參加了高爾夫球隊,但表現更糟糕”。不過,他從小就表現出對數學的極大興趣,即便高中的GPA只有2.0,數學成績卻相當好。

在辛辛那提大學完成金融和市場的專業學習之後,Murphy幹起了銷售的工作。到2005年,他因為身形走樣開始練習跑步。最早他連一英里都跑不完,甚至要半走半跑才可以,堅持鍛鍊了一年之後,他才能跑完整個馬拉松,最好成績是5小時11分——按照國內業餘愛好者數據,這個速度排在50%之後。不過他無所謂,“我在乎的是跑步本身,一旦跑起來就停不下來”。

在跑步鍛鍊同時,他也開始對觀摩馬拉松比賽感興趣。2015年,在一次關於馬拉松的現場辯論中,有人指出,某位選手在馬拉松資格賽中的速度遠遠快於之前的記錄,因此有作弊的嫌疑。這次辯論引起了Murphy的興趣,他開始思考“大家為什麼會如此關注這種事情?還有其他哪些人在作弊?”,然後開始想辦法把這些人找出來。

一門心思把體育比賽中的作弊者找出來,有錯嗎?

很快Murphy就有收穫。他發現,某次馬拉松比賽中,有位女士的成績相當可疑。Murphy把整場馬拉松的記錄分為若干片段,他發現有兩個片段中不見這位女士的蹤影。再檢查這位女士的Facebook主頁,發現她宣稱自己的成績獲得了參加波士頓馬拉松的資格(波士頓馬拉松比賽備受美國觀眾關注,參與者必須先參與其他馬拉松,按照年齡段,根據成績獲得參加波士頓馬拉松的資格)。

Murphy認為這樣做是錯的,他把自己的結果發佈到“跑友”聚集的LetsRun論壇上。有人說:應該開一個博客專門記錄這種事情。Murphy覺得很對,“我來開這個博客吧”。

很快,Murphy的工作就獲得了關注,絕大多數人都給他支持,有人留言說:“我太喜歡你做的這些了,繼續加油!” 受到鼓勵的Murphy每週會花10-20小時在這上面,在之後的六個月裡,他抓出了八個作弊者。2016年,一個朋友為他寫了個軟件,可以把同一場馬拉松中的不同數據片段拼接起來,形成連續的記錄,這樣就更容易發現異常現象了。

幾個月後,這個軟件在分析Fort Lauderdale A1A半馬時發揮了威力。Murphy發現,名列第二的女選手Jane Seo,在比賽後半程的每英里都比前半程快了2分鐘,這顯然不正常。在仔細觀察了Seo的照片之後,Murphy發現Seo戴了一款Garmin運動手錶,在接近終點處,有一張照片拍到了手錶的正面。Murphy花錢買下了原始照片,放大之後發現,手錶顯示的里程只有11.65英里,而不是半程的13.1英里。

Murphy把結果發上了博客,迅速引發了關注。Seo的成績被取消,雅虎新聞、華盛頓郵報等等媒體迅速跟進,之後的一個月裡,Murphy的那篇文章閱讀量高達10萬次,博客每天的獨立訪客數也從800提升到10000。Murphy受到鼓勵,除了博客,又開通了播客。各種各樣的人都給Murphy寫郵件,希望他關注更多的馬拉松比賽,找出更多的作弊者。

Murphy長期關注的下一個人是Parvaneh Moayedi。這位女士56歲,住在聖安東尼奧,她同時也是兩項吉尼斯世界紀錄的保持者:一年之內完成馬拉松比賽最多(168場),連續進行馬拉松比賽天數最多(17天)。她還宣稱,自己是唯一跑過超過1000場馬拉松的女性,現在記錄已經高達1250場。

Moayedi女士生於伊朗,有趣的是,她主持的馬拉松比賽也叫I Ran Marathon(“我跑馬拉松”,而“伊朗”的英文寫法是IRAN)。這項比賽每週進行,可以選擇半馬,5公里或者10公里的比賽。

之前,Moayedi女士已經有過好幾次可疑的記錄,並被取消過成績。所以,Murphy一直關注著她。2015年,Murphy發現,Moayedi女士6月1日在聖安東尼奧跑了I Ran Marathon,而5月30日,她的社交媒體記錄顯示她剛剛在地球另一端的尼泊爾跑了另一場馬拉松,這顯然不合常理。Murphy把這些提交給吉尼斯世界紀錄委員會,但沒有獲得認可。不過,Murphy並沒有氣餒。

2019年2月16日,Murphy來到了聖安東尼奧。早上這裡將有一場I Ran Marathon比賽要舉行。他把自己打扮成普通選手的樣子,在起點的人群中找出了Moayedi女士——她並沒有穿好運動服,顯得並不引人注目。

比賽在7:30開始了,Moayedi女士並沒有動身。Murphy走向起點,拿出擺在旁邊的Moayedi女士的自傳《從伊朗到美國》,裝成熱心的粉絲,興奮地對Moayedi女士喊:“你做到了!你真棒!我能跟你合張影嗎?” 他當然如願以償。

2天之後,比賽的成績出來了,據這份資料,Moayedi女士參與了比賽,是第十個通過終點線的選手。

Murphy把照片發給了Moayedi女士,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Murphy也把記錄發給了吉尼斯世界紀錄委員會,答覆是不會有任何影響。不過他沒有洩氣,再過一段時間,有吉尼斯的人告訴他,處罰可能“會比取消之前的成績更嚴厲”。

對Murphy的工作,網上也有很多批評。芝加哥的律師Scott Kummer是激烈批評者之一。Murphy曾邀請他來到播客,現場辯論。Kummer的觀點是:凡事都有界限,物極必反。如果專業運動員被抓到作弊,那當然無話可說。但是單純為吸引眼球,把潮水一般的評論引向沮喪的普通人,這到底有什麼意義?被他抓出來的人或許是有問題,但讓400萬人在Facebook上討論這事顯然不對。”

不過Murphy並不退讓:無論大小比賽,如果有人是靠作弊獲得榮譽,這就不對。它違背了體育比賽的正直精神。

一門心思把體育比賽中的作弊者找出來,有錯嗎?

Derek Murphy

也有人問Murphy:Moayedi女士即便作弊了,也是人畜無害,她倡導體育運動,追求健康生活,她的行為鼓勵普通人去跑步鍛鍊自己,“你什麼時候會隨她去呢?”

“不會!除非吉尼斯的人過來正式檢查她的記錄,這些記錄現在接觸不到了。”

Murphy關注的另一個人是Frank Meza。Meza是墨西哥移民的小孩,四歲那年失去了父親,母親做縫紉把他養大。Meza從小喜歡運動,尤其是跑步,進入高中之後他放下了大多數運動,但仍然保持跑步。1974年他考上加州大學達維斯分校,1978年畢業之後,他回到洛杉磯當起家庭醫生,也重拾跑步的愛好。

那時候,Meza也是學校田徑隊的助理教練,每天早上6:30到Loyola高中陪孩子們跑步,然後再去上班,下班之後再陪孩子們跑步。即便在他退休之後,也花了大量時間跑步。2014年他65歲,仍然在3小時之內跑完了馬拉松。這一年,Runner's World雜誌提名他為“年度長跑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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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nk Meza醫生在比賽中,他已經七十多歲了

Meza的女兒曾經拿Murphy的文章問過他的看法,Meza微笑著搖搖頭:“網上就是什麼說法都有,各種指控都瞄準我,這真是打擊人。”

不過Murphy的文章還是起到了效果,6月份,Loyola高中田徑隊的教練打來電話,不再繼續聘請他當助理教練,雖然他已經當了25年,訓練了幾百名長跑選手,許多人日後在比賽中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成績。這個通知,對Meza的情緒影響很大。

2019年6月28日,洛杉磯馬拉松組織者對媒體公開了一條消息:“Meza醫生違背了比賽規則,從中途退出,然後在另一個點重新進入。所以,他的資格被取消,成績作廢”。

Murphy覺得自己的工作被認可了,但他並不滿意,於是接下來幾天又花時間研究Meza之前的跑步記錄。7月3日,他更新了博客,指出早在2017年的比賽中Meza就玩過這種把戲。

第二天,Murphy又發表了一篇文章,回應某位Meza支持者,在電視採訪中,這位支持者正前往Meza早年參與創建的跑步俱樂部,他說:“我支持Meza,除非你們能給我更多的證據”。Murphy寫道:“面對多次取消資格處罰,面對洛杉磯馬拉松組委會正式聲明,面對海量的圖片證據,仍然還有人支持Meza醫生。” 他指出,2014年的一次馬拉松比賽中,騎自行車的人“毫無疑問就是Meza,這是無法反駁的,不可能有其他的解釋。”

這天早上8:30,Meza像往常一樣起床,告訴家人他要出門跑步,同時還告訴妻子“我愛你”。然而,他並沒有去跑步,而是驅車來到洛杉磯河的一座橋上。然後,Meza醫生打開車門,走下汽車,飛身一躍而下。

輿論壓力把Meza醫生壓垮了。

Meza自殺之前,曾用手機錄了一段視頻留在車上。在視頻中他說:我承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全世界的人都在與我為敵,而且無休無止,而我卻無能為力。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Meza的葬禮有1000人到場,包括洛杉磯前市長Antonio Villaraigosa,以及他的高中同學。大家公認Meza是一個好人。他會免費上門給人看病,自己熬湯時會多做一點帶給病人,他與整個社區都有深度的聯繫,但是現在,大家只能在網上紀念了。Meza的妻子補充說,“之前在網上評說他的那些人,如果在現實社會里,肯定會被送去坐牢”。

Meza的家人也對Murphy表示了不屑:這個人到底是出於什麼動機,不依不饒地做這些事?他不過是樂於製造衝突,羞辱他人……Meza當然是正直的人,是百分百的好人。

事發的這天,Murphy正帶家人出去玩。晚上,在女兒看焰火表演的時候,Murphy在手機上看到了Meza的死訊,但不敢相信。他呆坐在草地上,看著天空裡綻放的各色焰火,大腦一片空白。然後他收到媒體的置評請求,才知道這消息是真的。

Murphy給一個好友發了郵件,請他打理自己的Facebook頁面,“確保留言都懷著對死者的敬意”。然後他癱倒在長沙發椅上,淚流滿面。

第二天,Murphy在博客上聲明:我對Meza醫生的逝世深表震驚。我的心與Meza醫生的家人和朋友聯在一起,希望大家都能得到尊重,都能保持對Meza醫生的敬愛。以後會有時間討論此事,但絕不是眼下。我們都應該給Meza的身邊人留出悲痛的空間。現在,我不會對媒體發表任何評論。

不過他並不能阻止大家在網上討論。對Murphy的嚴厲指責層出不窮:“你追求的既不是正義也不是榮譽,你不過是個可恥的沒事幹的loser”,“不要臉!你的手上沾著Meza的鮮血”,“揭露Frank Meza幹得漂亮啊,你還打算把槍口對準誰?”

不過Murphy也有支持者,比如著名跑步運動員同時也是記者的Bart Yasso,“大家不該在網上聚眾對付其他人,但我們也不希望看到任何人作弊。Derek Murphy很了不起,我欽佩他。也許應當有更多的比賽成績交給他去檢查。”

幾個月之後,Murphy去看心理醫生。他提到自己也崩潰了好些天,“我並不是想和Meza的家人相提並論,但這真是很大的打擊”。他考慮過關掉博客,但看了那麼多支持的留言之後,他打消了這個想法。“從理智上說,我知道自己沒錯,其它記者也告訴我,我做的對”。

8月2日,Murphy更新了博客,“Meza的家人說我在騷擾和霸凌他們,但我努力在報道中做到公正和全面。我沒有過度渲染,也沒有聳人聽聞……寫文章說實話,即便根據最寬泛的定義,也不是騷擾,不是霸凌。正直是非常重要的,與7月3日發表那篇文章時同樣重要。Meza的悲劇並不會改變這些。馬拉松作弊調查不會停止。我相信,我對Frank Meza的報道是恰如其分的。”

一門心思把體育比賽中的作弊者找出來,有錯嗎?

Derek Murphy的網站 Marathon Investigation

原文概述就到這裡。如果問我“喜歡看什麼樣的報道”,我會回答:我喜歡看的報道是這樣的,剋制、平實、可信,絕無任何情緒的挑逗,但又能引人思考。Wired雜誌這篇Going the Distance(and beyond) to Catch Marathon Cheaters(點擊文末“原文鏈接”可達),恰恰是這樣的報道。

它真切地反映出現實世界的複雜。我們每個人身處其中,都按照自己認定“對”的信念去說話做事,然後會有分歧、碰撞、紛爭。我們每個人也是複雜的,絕大多數人既不是完美的聖人,也不是十足的惡棍,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限制,也都會遭遇到無奈。各種信念、限制、無奈交織在一起,就是立體的人。對Murphy苛求道德完美,或者對Maze全盤否定,都會讓討論失去焦點。對於這類討論,“人”未必是最合適的粒度,“事”反而是合適的單位。

我們也需要區分“事情本身的對錯”和“事情對錯造成的影響”。馬拉松比賽作弊,它的對錯很明顯。發現別人作弊之後,是就事論事指出作弊,還是以所謂“吃瓜”心態形成網絡壓力,乃至上綱上線完全否定個人,不同的選擇,帶來了不同的影響。許多人說網民的洶湧意見是“情緒放大器”,其實它未必只是“放大器”,甚至可能是決定性的力量。但我仍然認為,雖然事情本身的對錯是源頭,但不能以影響反推源頭。不能因為Meza醫生的悲劇,倒頭去顛倒“比賽不該作弊”的判斷。

當然,我最欽佩的是Murphy的作為。一開始他只是有興趣去抓作弊而已,但Maze的悲劇出乎他的意料,給了他沉重打擊。對Meza醫生,他有同理心,才會潸然淚下。他同時也保持了理智,選擇暫時的隔絕,把Facebook頁面交給朋友打理,叮囑“確保放出的留言都是尊重的”。

我更欣賞的是Murphy的最終結論,他能勇敢、獨立運用自己的理智,確定自己沒有騷擾和霸凌,肯定了正直的價值。他的表達也非常冷靜、剋制、得體,卻遠遠比那些拍胸脯高喊“我問心無愧”的空洞口號有力量。

拿Wired雜誌來說,類似上面的故事,每個月都會有幾篇,雖然篇幅很長,但一定值得讀完——去年底,我曾經寫了好幾篇文章勸大家多看英文報道,因為它們往往更專業,也更能引人思考。希望,你聽進去了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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