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8 散文丨沙爽:樹癭

樹癭

文丨沙爽

桲欏

有很多年,我都不知曉這兩個字的正確寫法,因為它們只存在於口語之中。每次聽到或者說到這個詞的時候,我大腦中自動浮現的對應漢字是“菠蘿”。這件事因而現出幾分詭異,因為它顯然與菠蘿沒有任何關係。成年後我知道了,它的學名叫柞樹,同時也是櫟樹的一種,然而它的果實卻叫“橡子”,那麼它是橡樹無疑——這件事徹底把我繞暈了。等我終於弄清楚這三種名稱之間的關係,它之於我的意義,一如阿蒂亞爵士證明了黎曼猜想。

我也曾懷疑“桲欏”乃是滿語“柞樹”的音譯,但是無以證實。時間是最鍥而不捨的橡皮擦,它擦掉了眾多事物的來歷,使萬物成謎。

然而在吾鄉鄭屯,從未有人稱這種植物為“樹”,大家都叫它“桲欏棵子”。“棵子”即低矮灌木之意。

在村西的鶴陽山,有一面山坡做了村莊的公共墓地。那時候還未推行火葬,滿山坡的桲欏棵子汲了屍身的營養,長得蔥蘢無限。我的曾外祖母也葬在這片山坡上,她是我祖母的母親,因為沒有兒子,她最後的歲月是在我家度過的。她過世的時候,我大約只有四五歲,因而對她只留下輕淺的記憶。她是個裹小腳的婦人,無法下地勞作,終年盤腿坐在炕上,把廢紙撕成一片一片,在水中泡軟,再一層層糊到搪瓷盆的裡面。等到紙漿乾透,取下搪瓷盆,在紙盆的裡外兩面糊上白紙。然後她小心地展開五顏六色的蠟光紙,把它們疊成大大小小的方塊,剪出各式花紋。有時她也給我用廢紙剪一串手拉手的小人,這些小人長得一模一樣,頭的兩側對稱地梳著兩隻髮髻。

散文丨沙爽:樹癭

我家是外來戶,曾外祖母因此成為我們全家最早遷居到那面山坡上的人,她的墳塋被一圈桲欏棵子圍在正中,後來墳頭上竟然也長出了一棵。每次去上墳,我祖父都要帶上一把鋸子,貼著墳土把它的枝幹鋸斷。到了第二年,它又抽出了新的枝條,樹幹也高出了墳頭,並且一年比一年粗。後來與這棵桲欏對抗的人換成了我的父親。我們從城市趕回故鄉,汽車的後備廂被黃表紙、元寶和花束塞得滿滿當當。這些東西都分作三份,一份屬於曾外祖母,另外兩份分別屬於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這些東西與後排座椅的夾縫之間,勉強塞進了一把尖鍬。我父親就用這把尖鍬對付那些桲欏枝條。近幾年,我和弟弟也加入了對抗陣營。去年我父親過了他的七十歲壽辰,總有一天,這些枝條將成為我和弟弟的責任。

1999年,我外祖父去世,歸葬鶴陽山。他的墓址,在我曾外祖母的位置上方。到了2005年,我祖父似乎有所預感,他回到故鄉,為自己指定了墓穴的位置,差不多與外祖父的墓在同一水平線上,南北相距五十米。這五十米之中,有十米左右屬於一小片茂密的桲欏叢林,它們佔據了地面之上五十釐米到三米之內的整個空間,需要小心貓著腰才能從中勉強穿過。但是有一次,當我越過這片桲欏林子,沿著記憶向北走出四十米,出現在我面前的,卻是一座陌生的墳。我在它的上下左右找了一圈,仍沒有找到祖父的墓。或者桲欏叢林造就了一個扭曲的時空,它通往另外的時日,而非我認定的某年某月?在那個時間段中,祖父的墓並不存在,他可能仍然生活在人間,只是遠在我的視野之外。這個時空也可能屬於久遠的未來,他的墓早已在風沙中夷為平地,沒有人知道世間曾經存在過這樣的一個人,一個為鄉紳看守家族墓地的貧苦少年,一個在軍隊的掃盲班裡學會了認字的青年戰士,一個從朝鮮戰場上歸來的傷兵,一個在晚年被城市和疾病徹底打敗的老人……再過上一百年,他的墓也會煙消雲散,就像電影《尋夢環遊記》裡設定的遊戲規則那樣:如果沒有生者的記憶,死者將在另一個世界裡真正消失。

那一天,驚懼之下,我慢慢退回到桲欏叢林的邊緣。透過早春光禿禿的枝條,我看見我的母親和舅舅們,不,實際上我只看得到他們的一角衣襟。他們走來走去,清除墳上的雜草和周遭堆積的枯葉,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而桲欏枝條構成的壁壘過濾掉了他們的大部分聲音。我站在那裡,彷彿透過許多年的歲月看著他們,枝條交錯,把關於他們的一切割成碎片,然而這些碎片仍然持續地傳遞給我溫暖。紛亂的呼吸勻整下來,力量慢慢回到我的身上,我定了定神,繼續找尋我的祖父。

散文丨沙爽:樹癭

有一年夏天,我妹妹沙琳從香港回來度假,我陪她去外祖父墓上祭掃。這是我在時隔多年之後,再次看見這片山坡盛夏時的模樣,它的繁茂和蔥蘢讓我吃了一驚。我認不出我童年的鶴陽山了,儘管我一次又一次地寫到它。我沒有想到它也會長大,它的年歲呈現在漫山的桲欏的臉上,它們明顯繁密了許多,有的已長成真正的樹,無法再以“棵子”簡慢稱呼。那一瞬間,我的信心動搖了,不確定自己能否找到外祖父的墓址。好在曾外祖母的墓就在山路旁邊,而且立有碑石。以此為座標,沿山坡上行,一路尋找那幾棵小小的松樹——外祖父去世的第二年清明,三個舅舅在墳周植下了八棵松樹。為了種樹,他們備足了工具,包括尖鍬、鐵鎬、鋸子、扁擔和水桶。這是一場艱辛的勞動,其中包括剷除兩棵位於植樹圈上的桲欏。當教師的大舅一趟一趟到山腳挑了十幾桶水,水被小心地傾入樹穴之中,很快被大地吞沒。舅舅們臉上現出滿意的神情,我們以為松樹們會很快紮下根鬚,長成蓊鬱松林。然而第二年清明,我發現種下的八棵松樹有近半已經枯萎,剩下的也個個面黃肌瘦、岌岌可危。

那一天,我和沙琳終於辨認出活下來的三棵松樹。在夏天,它們的常青特質失去了優勢,完全淹沒在桲欏們洶湧的碧濤之中。植物有時會戳開人世的真相:讚歌中的英雄不見得比鄉野草民擁有更多的堅韌品性。緊挨在外祖父墓側的一棵桲欏尤其高大葳蕤,為烈日下的墳塋送上濃蔭。它的每張葉片都又大又亮,彷彿有人在暗中精心栽培。我和沙琳從揹包裡取出事先備好的袋子,摘了許多桲欏葉帶回家裡。

桲欏葉餅是家鄉的一道特色美食。餡料通常用豬肉芹菜餡,製法與餃子餡無異。將新鮮的桲欏葉浸洗乾淨,取白麵和高粱面各半,加水攪拌成糊狀。我母親左手託一片桲欏葉,右手持菜刀將麵糊舀起,在葉子上抹勻,上置餡料,合成一個半圓形餅狀,上鍋蒸熟。我父親一直在旁邊嘮嘮叨叨,嫌她把麵糊抹得太厚。我母親一邊在案前左右開弓,一邊與我父親唇槍舌劍。廚房裡一片熱氣蒸騰,一大鍋桲欏葉餅即將熟透。只是偶爾,我想到這些葉子來自那面清冷的山坡——經年之後,逝去的親人以這樣的方式,重新進入我們的生活。

樹癭

過了很久我才注意到那棵樹,在我來來回回從它身邊走了差不多一年之後。

它生長在西康路與居民小區之間的一塊綠地上。綠地很小,呈長方形,最多不會超過三十平方米,邊緣種了一圈低矮的灌木,環繞著中間的幾棵樹。樹下排列著波浪形的壟溝,上面零星長著幾棵低矮的馬蓮——這是夏天時的情形。綠地旁邊的兩棟住宅樓都有十幾層高,人行道上還有一列高大茂盛的白蠟樹——也就是說,這一小片土地基本照不到陽光,草本植物無法生長,即使頑強如馬蓮,也難以存活。

但那時候是在冬天,我和同事從單位騎行回家,一路上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話。我的視線漫無目的地掃過街景,無意中落到這棵樹上。下意識地,我倒吸一口冷氣,把它指給同事看,她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許多年。“我竟然從來沒有注意到這棵樹……”她神色茫然,似乎對自己的粗心深感困惑。

而我仍在記憶庫中努力搜索:“這是什麼樹呢,長成這個樣子?”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樹。樹幹的整體高度不過五六米,每一寸都佈滿了生命痛苦掙扎的痕跡,那些左衝右突的瘤狀突起,活像科幻片裡感染了外星病毒的人,周身水泡鼓突,膿瘡漫溢。

第二天,我有了新的發現。就在距離它幾米遠的地方,還有一棵一模一樣的樹,只是樹幹略有些彎曲。

到了暮春,謎底揭開了,因為它們長出了葉子,還開了花。我路過的時候,那些細碎的白花送過來一陣再熟悉不過的香氣——千真萬確,那竟然是兩棵洋槐樹!

散文丨沙爽:樹癭

這是我從小就認識的一種樹,我祖父把它們栽種在老家的院牆外邊。這一排洋槐不過手腕粗細,但是它們也開花,葉子上也臥著憨頭憨腦的胖大豆蟲。我家的那隻大公雞常常在牆頭上走來走去,找槐樹葉間的豆蟲吃。我也見過有五六層樓那麼高的洋槐樹,樹徑粗如臉盆。那時候渤海大街還沒有拓寬,每年五月中下旬,整個渤海大街東段甜香醉人。升初中前的那年暑假,我就在長滿老洋槐的人行路上,花了整整兩個星期,終於學會了騎單車。那時候的人行道不要說路磚,連柏油也沒有鋪。我搖搖晃晃著車把醉漢一樣擦過老槐樹粗糙的樹皮。那些青灰色的樹皮呈網狀龜裂,分成肉眼可見的縱深層次,間或有些輕微的鼓突和疤節,像腿腳上蚊子叮咬的小包,並不引人注意。

這兩棵槐樹何以會長成這個樣子,這世間可能無人知曉。或許它們曾經飽受蟲害,細菌趁隙寄生其間,一如人體為了修復磨損的軟骨,便自行在關節處生出骨刺,受傷的樹會向傷處輸送更多的養分,以局部的強健求得癒合。但是受損的部位是如此之多,而樹仍然得以存活,這實在讓人吃驚。

在發現這兩棵槐樹之前,我一直很喜歡這段街道。盛夏時騎行至此,頭頂上濃廕庇日,連迎面而來的風也明顯比別的路段低上幾攝氏度。當空氣從一個大的空間進入小的空間,溫度會陡然降低,這一點我是知道的。但這片地帶何以吻合這一原理,這種環境對樹木的生長又造成了怎樣的影響,對此我一無所知。

我曾經有過一座小園。園子很小,也就十個平方,園子邊上有兩棵棗樹。不知是什麼緣故,靠南邊的那棵棗樹從一開始就長得比另一棵瘦小,主幹傾斜,枝條也旁逸斜出。春天的時候,我父親過來幫我搭建葡萄架,他皺著眉頭看了看那棵棗樹,吩咐我去找幾根麻繩。我眼見他麻利地在棗樹和葡萄架之間一繞一系,矯正工作就宣告完成。

因為每根樹枝的情形不一樣,我父親採用的捆綁手法也各有不同,有的只是鬆鬆一挽,有的則系成了死結。第二年春天,我試著解開一根麻繩,發現矯正工作效果極好,枝條已經定型。但隨即我發現,系在樹幹分叉處的那一節麻繩,因為繞了一圈又系成了死結,麻繩的纖維已經深深地嵌入了棗樹的表皮,與這一年新生的木質層緊緊長在一起。位於麻繩下方的枝條呈鼓狀膨起——這棵樹,它的脖頸上將永遠勒著這一圈繩子,帶著傷口兩側鼓脹的疤痕,掙扎著一路活下去。

散文丨沙爽:樹癭

那一刻,我感受到一棵棗樹所經歷的刻骨之痛,而這痛苦,僅僅源自我的一時疏忽。

是不是,無論有意還是無意,每個人都可能成為他者之癭的製造者?

而眼下的這兩棵槐樹,它們是否也曾受到來自人類的傷害?我知道有些人對癭木有特別的偏愛,不僅因為物以稀為貴,更因為癭木呈現的綺麗花紋。有巧匠會利用樹癭的表皮和形狀,設計雕刻出癭木壺、癭木枕、癭木硯、癭木盒,或者橫剖為木片,作為大型傢俱的點睛鑲嵌。不同樹種、質地的癭木擁有不同的花紋:樺木癭小巧多姿,精緻細密;楓木癭盤曲纏繞,嫋嫋不絕。最奇幻的是楠木癭,其紋理或如山水,或如鳥獸,或如花草,或如人影穿行於林木之中。誰會相信這樣的美來自一棵樹的疾病?當奔湧的樹液自根部出發,在傷口周圍輾轉迂迴,無數條細小的溪流匯聚、衝突、糾結、穿插……這些山水、奇石、雲彩、斑紋和花鳥,它們是疾病的影子,是痛苦在樹的內心掀起的驚濤駭浪。

尋找一棵樹

春天到來之後,我開始尋找一棵樹。

這棵樹從暮冬就已經長在我的心裡,或許還要更早,早在塔塔來到天津之前。

塔塔是一隻橘貓,它在一個月大的時候來到我家。最初它是一隻寵物,後來就變成了我的孩子。因為太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母親,很多貓界的知識它不甚了了,這是我後來才明白的。它不會踩奶,不會喝水,也不會討取人類的歡心。初來乍到,它把鼻子扎進我備好的水碗裡,被結結實實地嗆了一口,因此整整一天拒絕喝水。等我意識到它作為一個吃奶娃娃,還從來不曾有過喝水的經歷,已經是第二天晚上了。急切之間,我從碗櫥裡拿了一隻調料碟。它在這隻調料碟裡學會了喝水,然後通過另一些我所未知的途徑,學會了更多。但是它一直不肯自己清理屁屁,所以我不得不常常拿著一片溼巾,在它的屁股後頭追趕。每當這時,那種錯覺就更加強烈——我正在照料的,不是一隻貓,而是一個需要成人幫忙擦屁股的小孩。這種情形一直延續到今天。我猜測它可能嫌屁屁髒,就像人類的想法一樣。它在人類的世界裡學習成長,最終長成了一隻半人半貓的生物。

塔塔從小就有良好的食慾,這大約與它的毛色有些關係。“十隻橘貓九個胖,還有一隻壓塌炕。”每次我為它備餐,它都要抓住我的褲管爬到備餐檯上,當然這是它小時候的情狀。憑著這副好胃口,還未滿一週歲,它已經長到了十二斤重。它三歲時,我來到天津。等我從天津回家一看,它已經變成了壓塌炕的那一隻。

散文丨沙爽:樹癭

人到中年背井離鄉,對我來說實在是一場意外。那時候我已經在一家市級文學刊物做了十年編輯,成為在這家雜誌社工作得最久的臨時工。十年之中,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我旁觀了一場又一場華麗演出。這件事讓很多人感到奇怪:為什麼在距離體制最近的地方,整整十年,我仍未能為自己找到一張入場券?直到後來,我編輯作家王秀雲的一篇散文,她講述了她的經歷,將體制內的單位形容為一座城堡,而這些城堡往往有著相對低矮的側門。“有時候彎一彎腰,也就進去了。”她這樣寫道。

沒錯,十年之間,我目睹了這些側門的開啟與閉合,也識得它們的操縱者。但在某種程度上,這使得城堡在我心中失去了吸引力和威嚴。而對任何人來說,是否需要彎腰,以及彎折到何種程度,都需要一番自我權衡。

最終我與那家雜誌社鬧得很不愉快。當然,真實的情況比“不愉快”要嚴重得多,因為雙方一直鬧到了法庭上。這件事情我寫在了一篇小說裡,而這篇小說裡也有一隻橘貓,名叫餘有魚。

在等待法院判決的兩年中,我完成了三本書。我寫東西一向很慢,這意味著我每天必須在電腦前坐上很長時間。塔塔總是趴在我的筆記本屏幕後面,或許那個小小的空間讓它感到安心。有時候我完全忘記了它的存在,整個人濃縮成一釐米長的一道豎線,閃爍在屏幕上的字與字中間。但是一隻毛茸茸的爪子突然搭上我的胳膊,嚇得我尖叫一聲,從另一個世界裡直跌出來。那時候塔塔大約已經在我身旁蹲了很長時間,盼望我能陪它玩一會兒。我與它互相追逐,在各個房間裡跑來跑去,有時它躲到沙發後面,這時我就故意背轉身,假意走向臥室的門,一邊大聲地自言自語:“咦,塔塔怎麼不見了?”而它必定會從沙發與牆壁的狹縫間疾掠而出,得意揚揚地撲中我的小腿。

有些傍晚,我帶它去旁邊的小區,那裡有一棵適合攀爬的樹。它的主幹在距地面一米左右處,分成三根傾斜的側枝,與水平方向呈四十五度角向天空伸展。它所在的這片綠地光照充足,距離它最近的一棵樹在四五米開外,而且雙方高度相仿,意味著彼此間尚不存在光線戰爭。它因而得以長成了一棵樹可能擁有的完美外形,從上到下的枝幹遵循著名的達·芬奇公式——所有樹枝的粗度總和等於它樹幹的粗度,以確保整個形體均勻地承接來自外部的壓力,包括雨水和風。

暮春的黃昏甜蜜而漫長,我穿著一襲寬大的裙衫,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廣闊與自由。這自由屬於我,也屬於塔塔。我看著它在枝杈間跳躍,試探著攀爬往高處,它專注的神情讓我動容。我覺得周身枝葉搖動,從此不再介意自己是一棵什麼樣的樹,是否開花,是否結果,因為真正的幸福只鮮活於生命的內部。

這棵樹後來就成為我在天津所找尋的那棵樹的範本。而在我離開家鄉之後,塔塔開始斷斷續續地生病。腎結石,一種公貓最常罹患的病症。醫生說這是因為水喝得太少,或者心情緊張。這樣直到去年秋天,家人告知我,塔塔再次住進了寵物醫院,診斷為腎衰竭。

散文丨沙爽:樹癭

那一天是週六,我搶到了當天傍晚天津至營口的最後一張高鐵票。我以為我會看到一隻奄奄一息的貓,幸好情況並沒有那麼糟。但這件事促使我下了最後的決心,趕在春節放假之前,我諮詢了住處附近的幾家寵物醫院,記下它們各自的春節營業時間。這些功課最終並沒有派上用場,雖然路上折騰了八九個小時,又換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但塔塔狀態良好,只出現了一點輕微的應激反應。

從那時開始,我就在尋找一棵樹。一棵讓我和塔塔重新回到三年以前、在黃昏裡輕輕搖曳的樹。這棵樹像一面鏡子,使時光產生完美的對稱。彷彿它代替我,在異鄉里紮下根鬚,開花結果。

我租住的地方是一個老舊小區。兩棟樓房呈“匚”字形連接在一起,中間的一豎那裡是小區的正門,而上方的那道橫線要略短一點。我住在下方橫線的收梢部分,陽臺朝向“匚”字的內部,也就是東方。看房時,我一眼看中的便是這個陽臺,儘管它只有一米寬,並且被改造成了廚房。從這個七層樓的陽臺上看出去,視野的正中位置佇立著三十多層高的交通銀行大廈,視線再拉近一點,是另一個小區的住宅樓,大約六七層左右。在這幾棟樓與我之間,或橫或豎地立有幾道圍牆,一些綠意夾雜在這些圍牆中間。而在我看不見的朝南一側,有一片真正的城中森林——那是一片軍管區域,圍牆上拉著電網,每隔二三十米安裝有一隻攝像頭。這道圍牆先是向北,然後往西南延伸大約一千米,把天津迎賓館圈入牆內,其間的每一道大門均有軍人把守。夏天的傍晚,圍牆裡流瀉出洶湧的蟬鳴,間或有幾隻喜鵲在大聲說話。這道圍牆裡的樹木都十分高大,但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或許會有些矮小的樹木適合塔塔攀爬?這樣想著的時候,我並沒有向那些鐵門之內看上一眼——作為成年人,我知道如何讓自己遠離二次傷害。

接下來的日子,我把搜尋的半徑擴展到兩公里,然後是三公里。除了街道兩側的綠化樹,我還一一察看了街角的那些小片綠地。天津城的一些街道保留了從前的老樹,許多粗可盈抱,個個筆直向上,在這寸土寸金的城市裡,哪裡容得它們旁逸斜出。當然也有些矮樹,但是樹齡都太小,難以承擔塔塔十八斤的體重。

直到暮春,我仍然沒有能夠找到那棵樹。一天傍晚,我給塔塔戴上牽引繩,帶著它出了家門。迎賓館旁邊有一塊小小的公共綠地,緊挨著天津幹部俱樂部的大門。這裡是一條長街的終結之處,平日罕有行人。即使找不到那棵樹,我還是希望塔塔可以在草地上走一走。然而我失算了,一隻大型獵犬正在綠地上撒歡,它的主人心滿意足地守在旁邊。

或許我需要做一個有錢的人,買下一棟有庭院的房子,在自家的院子裡種下一棵好看的樹。至少,我需要在這個城市買下一套房子,為塔塔建起一座頂天立地的樹屋。

一樹剪紙

在朋友圈看到一張照片,滿樹的綠葉被蟲子們吃得只剩下葉緣和筋骨,宛如無數幀玲瓏剔透的剪紙。陽光穿過這些疼痛的剪紙,在半空中,呈現殘忍之美。

那些剪紙的外形易於辨認,像一隻只左右對稱的手掌,左右兩側各以羽狀分裂,現出四隻手指,最下方短而粗的大拇指尤其讓人印象深刻——它是一棵山楂樹。

彷彿往昔重現……在我的記憶深處,也生長著這樣的一棵樹。

那時候我家位於老爺閣附近的房子動遷,關於賠償金額的種種計算異常繁複。我母親經過多方諮詢,列出了一個具體方案:一部分房子面積兌換成回遷住宅,另一部分折算成現金,又拿出些積蓄,在西環附近買下了兩棟平房。

這兩棟房子的大門斜斜相對,中間隔著一條几米寬的巷道。路東的這棟有三間正房,房子是新建的,就是俗稱“搗制蓋”的那一種,又堅固又漂亮,房基也墊得高高的,附帶一個軒敞的大院子。另一棟是兩間瓦房,外加兩間雜貨房,好在也是獨門獨院。那時我弟弟處了女友,我母親原打算等回遷樓建成後用作婚房,但女方父母不斷催促結婚,於是把“搗制蓋”中的一間佈置成婚房,我父母則住進另外一間。兩間瓦房由我祖父母居住,他們一輩子捨不得扔的雜物正好堆進雜貨房,至此各方滿意,皆大歡喜。

這兩棟房子的原房主是同一個人,就住在我祖父母的隔壁。兩家的房子是同一形制,臥室共用同一堵牆壁,房頂上的瓦也連為一體。院子則以一道院牆分隔,院門開在不同的巷道里。

散文丨沙爽:樹癭

據我母親說,這個原房主是西環一帶的一個傳奇人物。他出身極苦,以拾廢品為生,但是這人天資穎悟,很快發現了廢品中的財富秘密。那時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整個中國都在辭舊迎新,大量的舊物被隨意丟棄,或者作為廢品清理賤賣。於是他開始走街串巷地收購廢品,從中篩選出可能值錢的老物件。慢慢地他成了一個民間文物專家,迅速發家致富。他也很擅長投資,一點點買下了這一帶的十幾棟房屋,耐心地等著它們升值。

我想起王世襄先生——他是收藏界的泰斗人物——也曾走街串巷,收集了許多明式黃花梨傢俱。其中有一張黃花梨桌子,是他用一把電鍍摺疊椅換來的,後來這張桌子拍到幾千萬人民幣。或許這世間始終遍地黃金,只是我等肉眼凡胎,總是缺少一雙識得黃金的慧眼。

進入新世紀,房東已年過六旬,收廢品的生意不再做了,準備頤養天年。似乎有所預感,他開始變賣房產,回收資金。這棟“搗制蓋”,他原是準備建來自住的,賣給我家,他開出了一個相對優惠的價格。我母親說他很仁義,幫助了周圍很多人,在這一帶很有些威信,而為人又十分低調,生活樸素,深居簡出,完全看不出是個有錢人。

遷到西環的第一年秋天,我祖母給了我一袋子山楂,大約兩三斤。隔著窗子,祖母指了指外面的山楂樹。那棵山楂枝繁葉茂,一部分枝條越過院牆,伸到了這邊的院子裡。結在牆東的這些山楂果,人家堅決不要了。

我望著那些卸空了果實的枝和葉,好像直到此時,才意識到這棵樹的存在。我問祖母,還記不記得鄭屯老家的果園裡也有一棵山楂樹。

散文丨沙爽:樹癭

我說的這座果園,就在我家的屋後,與我家西北側的屋角隔著窄窄的一條村路。說是果園,其實更該叫梨園,但是不知為什麼,幾十棵品種不同的梨樹中間,卻獨獨夾雜了這麼一棵山楂樹。它被擠在果園的邊緣位置,緊挨著園邊的灌溉渠。一年中的大多數日子,灌溉渠中是沒有水的。如果下起大雨,雨水會順著溝渠一直流到村後的山溝裡,然後拐個九十度大彎,向東匯入村邊的那條小溪。只有遇上春旱,這條灌溉渠才會派上用場。而對於村莊裡的孩子們來說,從溝渠上方瀟灑地跳過來再跳過去,是一項非常重要的技藝——有了這項技藝,天塹化為通途,你就有了自如出入果園的萬能鑰匙。

沒錯,雖然這件事說起來有點古怪,但卻是真的——對我來說,溝渠是果園的附屬記憶;而山楂樹,是溝渠的附屬記憶。

雖然身為稀缺品種,但對於這棵山楂樹,即便是我們這些饞嘴的小孩子,也不曾對它投入多少關注。這件事情很容易想得明白——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國的鄉村剛剛擺脫飢餓的陰影,一年到頭,村民們吃得上肉的日子屈指可數,清湯寡水的腸胃並不需要山楂們的幫助。

那些山楂是否在枝頭一直懸掛到它們熟透,熟透以後它們又去了哪裡,我完全缺乏相關的記憶。倒是記得有一年春節,我父親來了興致,他在院子裡支起爐灶,要給我們做糖葫蘆吃。沒有山楂怎麼做糖葫蘆?我父親削了些樹枝充作竹籤,把曬乾的大棗串在上面,大棗子是我家院子裡的棗樹上結的。那天的灶火燒得旺了一點兒,熬出來的糖略有焦煳,但仍然十分美味。鄰居家的二胖哥請求給他嘗一顆,嚐了一顆後他還想吃,我剛要說這一串送他了,五歲的弟弟插進來說,這一串要賣五分錢——我弟弟今生的第一筆生意就這樣做成了。

我和祖母說起這些,祖母一直笑。她不記得果園裡有這麼一棵山楂樹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隔牆的山楂樹照舊吐出新葉,但我幾乎把它忘記了。祖父在暮冬時確診出肺癌,幾個月間,我們一家人輾轉於瀋陽與營口兩地。凌厲的伽馬射線殺死了部分癌細胞,也傷害了祖父的胃。最後的一個月,他回到家裡,已經無法進食,只能倚賴於輸液。他越來越久地陷入昏睡,清醒的時候,他長久地望向窗外。窗外是前院人家的後山牆,和山牆上方的一線天空,還有那棵山楂樹探過院牆來的一角枝葉。我努力找些高興的話題和他東拉西扯,一遍遍地為他按摩。這世上最疼愛我的一個人,如今我能夠為他做的,竟然只有這些。

就在祖父開始求診後不久,隔壁的那位老者查出了肝癌。就這樣,兩個病入膏肓的人,安臥在一堵牆壁的兩邊。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曾經謀面,總有些事情存在於我們的知覺之外。有些光陰則被摺疊起來,經年之後,當我試圖還原它們,卻只見大片大片的摺痕與空白。那些時日,蟲子們是如何慢慢蝕空了山楂樹的葉子,我全未留意。兩位臥病在床的老者是如何看待發生在他們眼前的同一場景,像眼睜睜看著疾病將自己的生命蝕空。對此我同樣一無所知。

祖父辭世的第二天,隔壁的老人也故去了。據我母親說,他出殯的那一天,百餘輛黑色轎車首尾相接,鋪排成壯觀的送喪隊列。這個隱身在陋巷中的老人,這死後的榮光或許並非他的本意;但是最後一次,他的經歷和財富投影在他的身後。而自此之後,水流花謝,無論傳奇還是平庸,盡皆歸於塵土。

枯樹

春天將盡時,我看見那棵樹。

是在黃昏,夕光呈蜜色四下裡浮漾。這光如同一隻提拉米蘇甜點,它的夾層部分,流淌洋槐花的甜香。這香味熟稔,讓我恍惚走在故鄉,洋槐花就開在我家的院牆外邊,它們的香氣穿過交織的刺網,在那根灰藍色的尼龍晾衣繩上盪來盪去。晾衣繩的一端繫於大棗樹的枝杈,另一端,彷彿通往村外的道路,一直延伸到虛空裡。

我走過馬場道上的津河小橋,把那棵老槐樹獨自留在西康路的末梢。橋南的朱啟鈐故居大門緊閉,趙四風流朱五狂,曾經住在這大門裡的朱五小姐,到底還是離開了天津衛,客死他鄉。

沿朱氏故居往南,有一小片綠化帶。一隻鳥正在樹間的草地上覓食,身形大如家鴿,羽冠斜斜後挑,羽毛在脊背正中拼成一個個黑白相間的“V”字。大約我的駐足讓它感到不安,一扭身,它掠上了身後的一棵大樹。

那是一排白楊,足有四五層樓高。樹冠在半空中交織成一道綠牆,將夕陽嚴嚴實實地擋在後邊。但沒等我走出十米遠,這道牆出現了一道豁口,夕光的瀑布嘩地濺了我滿頭滿臉。我以手遮額,向那豁口處望過去,一片熠熠金光之中,那些枯枝根根向上聳立,聳出一份孤絕之氣。而分叉處的粗大枝丫箕張如五指,正將一枚落日託在掌心。

散文丨沙爽:樹癭

我搬來這一帶時還是早春,葉芽尚未萌生,這棵樹看上去與它的同類並無不同。如同人生初始,一枚枚光禿禿的卵子,很難看出個體的殊異。殊異展現於生命的中途,這棵樹,它三分之二的生命業已枯萎,餘下的三分之一,分散於整棵樹偏低的位置,仍如常長滿綠葉,與旁邊的樹親熱地廝混在一起。某種隱秘的斷裂曾經發生過,某些光陰嘀嗒延續,某些光陰定格,而其因由秘不可知。

但是它還活著,這是一個意外事件。在這個城市裡,路旁的所有建築物一律定期免費維護,街道按時以清水沖洗,景觀樹與綠化灌木也修剪得有型有款……從春到秋,城市裡不斷有樹木死去,它們會很快被工人挖出,移除,換成另外的一棵。城市是一張巨大的網,所有的生者小心地行走在經緯線上,而所有的死亡,會從網眼中跌落下去,被黑暗無聲埋藏。

整個夏天,每次經過這片街角綠地,我都會留神看一眼那棵樹。它還在。那些枯枝看上去也不再顯得突兀。時光的溶解劑會消解眾事眾物的邊界,讓它們變成周遭風景中理所當然的一部分。

突然想起去年秋天,我也曾見過類似的一棵樹。那天我乘坐一輛長途大巴,一路途經許多奇怪的地名:青堆子,小孤山,鳳窩堡,王腰,楊樹底,石人……也不知經過哪個村子,隔著車窗望出去,一眼就看見了那棵樹,它佇立在一座院落的旁邊。正是遼南的九月初,樹木家族還沒有現出衰敗跡象,這棵光禿禿的樹因而異常醒目。我猜測它是一棵洋槐,但是不能確定——樹幹和枝條相當於軀幹和手足,而葉子才是樹的面孔,一旦落光了葉子,樹的身份就變得模糊不明。這棵沒有面孔的樹,腰身筆直,一根根枝條劍戟般直指青天,至死保持著它的驕傲和倔強……或許,是為了挽留那樹上的一窩喜鵲,它才沒有被砍伐;或許,出於年深日久的相依之情,那院落的主人並不相信它真的已經死去,仍寄望於來年的春天會將它喚醒;也或許,主人自己業已成為候鳥,在大多數的日子裡客居異鄉,無暇顧及一棵樹的生死。

我曾經看過森林裡枯死的樹,它們披覆苔衣,長滿木耳和蘑菇。我也曾不遠千里,跑去看大漠深處的胡楊林。那是一片人工栽植的年輕胡楊,最大的樹齡也不過百年。為了滿足參觀者的獵奇心,管理者將大漠更深處死去的胡楊運過來,集中安置於景區的一塊空地。胡楊大多長得虯枝百折,枝枝杈杈的難以搬運,他們索性截去樹根和枝條,只保留主幹和一兩根側枝。然後它們被竭力偽裝成天然的樣子,有的倒伏,有的直立……從這座人工製造的胡楊冢旁邊,我快步走過,那種說不出的難堪和驚悚,彷彿早年在電視屏幕上,與那具名叫辛追的馬王堆女屍猝然相逢。她詭異的、彷彿正吐舌大笑的臉,說不清是自嘲,還是對後世圍觀之眾的莫名譏諷。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覺得,當肉身死亡,讓自己化為灰燼是明智的。

前幾天,在知乎推薦裡看到一個叫“Forest專注森林”的APP,它的規則是:一旦點下“開始”按鈕,在二十五分鐘之內,如果你不再觸碰手機,系統就會在屬於你的那片綠地上,種下一棵樹,同時獎勵九枚金幣。而一旦在預設時間內觸碰手機,這棵樹立即枯死。枯死的樹也會留在你的土地上,想要刪除它,需要六十枚金幣。至於系統提供的免費樹種,只有外形單調的雪松,其他如櫻花、椰樹、竹子、楓樹、銀杏等等,則至少需要五百枚金幣才能解鎖,而且每次解鎖的價格將持續攀升。

這是殘酷的遊戲——在時間的森林裡,獎與罰的落差如此懸殊,你將以七倍的努力,來抵消哪怕一秒鐘的意志遊移。

而更糟糕的是,在現實中,上帝的設計,往往不止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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