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9 為何說“文變染乎世情”?歷代的詩風,都是世風的縮影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明,因此,一個時代才有一個時代特定的詩風,用劉勰的話說,就是"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

為何說“文變染乎世情”?歷代的詩風,都是世風的縮影

曹操塑像

建安風骨

建安,是東漢末年漢獻帝的第三個年號,這是一個天下大亂、軍閥混戰的時代,所以產生於這一時代的詩歌,一方面反映著社會動亂與民生疾苦,充滿悲天憫人的情感;另一方面則表現亂世英雄建功立業的使命感或雄心壯志。

"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並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

——《文心雕龍·時序》

為何說“文變染乎世情”?歷代的詩風,都是世風的縮影

所謂"建安風骨",核心就是深刻的現實主義與積極的浪漫主義相結合的精神風貌。瞭解了這一時代風氣,再讀下面這些詩句,便更能如臨其境,彷彿能嗅到血雨腥風的氣息,感受到詩人刻骨的悲哀,和呼喚人道的博大情懷,理解建安詩人不同於"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人生感傷:

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

——陳琳《飲馬長城窟行》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王粲《七哀詩》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曹操《蒿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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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解了這一時代風氣,再讀下面這些詩句,也更能體味詩人以天下為己任的積極進取精神,以及由此產生的崇高美感: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曹操《龜雖壽》

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願得展功勤,輸力於明君。 懷此王佐才,慷慨獨不群。

——曹植《薤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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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精神也不是單一方面的,漢代盛行道家思想、黃老之學,所以在《古詩十九首》裡,我們才常常讀到"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頹放情調;以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的及時行樂氛圍。

顯然,《古詩十九首》的作者,與曹操、王粲這些悲天憫人、有政治理想的"建安詩人"不同,他們大約是生在亂世、又執著於人生,在思想上受過老莊哲學薰陶的文人之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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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風度

魏晉之際,是一個"亂與篡"的時代,文人們生活在政治旋渦裡,人命危淺、朝不慮夕,所謂"魏晉風度"的清逸灑脫,說起來好聽,其實不過是內容苦悶、形式通脫的產物。

魯迅對這個時代的風氣,有很精闢的見解,他說魏晉名士喜歡吃一種藥,叫"五石散",吃完之後皮肉發熱,不能穿窄衣,"有許多人以為晉人輕裘緩帶,寬衣,在當時是人們高逸的表現,其實不知他們是吃藥的緣故。一般名人都吃藥,穿的衣都寬大,於是不吃藥的也跟著名人,把衣服寬大起來了!還有,吃藥之後,因皮膚易於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襪而穿屐。所以我們看晉人的畫像和那時的文章,見他衣服寬大,不鞋而屐,以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飄逸的了,其實他心裡都是很苦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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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解了這種內心苦悶、只是表現為通脫的時代風氣,再讀阮籍的那些《詠懷》詩,也就能一下抓住他的情感脈絡: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詠懷八十二首·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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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晚上睡不著、起來彈琴?因為有志難酬。《晉書·阮籍傳》說:"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襟"好像很風流瀟灑,可核心思想卻是"憂思獨傷心"。

"魏晉風度"的表現也是多方面的,魯迅說:"到東晉,風氣變了,社會思想平靜得多,各處都夾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晉末,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平和。"寫平和文章的代表人物,就是陶淵明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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淵明醉歸圖——明·張鵬

盛唐氣象

"魏晉風度"在唐人眼裡恐怕是不值一提的。"盛唐氣象"建立在百餘年承平積強、物質和精神文明大發展之上,人們生活充裕、精神充實,雖然酒照喝不誤,但藥沒人再吃了。由於政治開明、國家穩定,文人博覽百家、廣有閱歷,作為詩歌、氣象自殊。六朝人不是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別賦》)嘛,可這離別之情由盛唐詩人寫來,也變得耳目一新: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高適《別董大》

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王昌齡《送柴侍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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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鶴樓

詩人崔顥並不是一流的大詩人,可他寫下《登黃鶴樓》之後,連"詩仙"李白都不敢再作登臨詩,嘆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盛唐氣象在《登黃鶴樓》裡表現得相當充分,它抒發的雖是一時登臨情懷,但如果我們站在盛唐氣象的角度來讀,得到的感動和領悟就會高一個層次: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一種放眼古今的寬廣胸懷;"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一種陽光瀰漫、百草豐茂的感覺;"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一片志在四方、又深愛故園的深情。凡此種種,都是盛唐的時代特徵,和盛唐人的精神風貌,這一切並非詩人有意宣揚,而是自然而然地流露。盛唐氣象哺育了一代的淳美風情,這在唐詩中屢屢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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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宋風雲

詞,是伴隨唐朝燕樂而生的文體,但它在唐朝卻沒有流行起來,直到晚唐五代和北宋,才逐漸找到紮根的土壤,其中的原因,還是世風的影響。

詞體成長於歌舞酒宴間,以男女情愛為基本內容,可在封建禮教的束縛下,文人是不能在這些內容上暢所欲言的。但隨著大唐帝國的沒落,知識分子們的政治理想隨之幻滅,世紀末的絕望與哀傷,讓文人退縮在自我生活的小圈子裡,及時行樂,消磨時光。五代時期,各個短命小朝廷的君主,也大多無政治遠見、沉湎於歌舞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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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解除了封建禮教對文人的束縛,誘導了世風的轉移,使詞體迎來創作的黃金期。進入宋朝後,道德價值體系雖然重建,但宋太祖為了穩定政權,鼓勵臣子"多積金帛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因此享樂之風依然盛行,婉約詞風應運而生。

然而一場"靖康之難",從根本上改變了大宋王朝的命運,以及文士的個人前途。動亂驚破多少舞榭歌臺,這使得大部分詞人脫離歌筵,轉而用詞體抒寫家國之恨,這種情懷造成了一代詞風的轉變。在宋朝南渡時期,有成就的詞人大多是主戰人士和抗金將領,比如張元幹、張孝祥、李綱、胡銓、岳飛,直到辛棄疾,蔚然成"豪放派",貫穿於他們詞作的基本思想就是收復中原、統一祖國。

可等到南宋立國稍定,詞體又重新回到了歌筵之間,所謂"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南宋中後期,婉約之風又以新的面貌出現,迴歸到詞體本身的特徵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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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放詞風雖然顯赫,但在整個宋代,維持的時間並不長,可以說它是時代的加惠,是宋詞的一個意外發跡,更淋漓盡致地表現了"文變染乎世情"。如果我們在瞭解世風的基礎上,再去讀那些豪放之作,便會有更準確的理解:

辛棄疾的《永遇樂》說:"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又說"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千古江山出現過多少英雄豪傑,為何辛棄疾單單提到了孫權和劉裕?要知道,孫權和劉裕並非唐宗宋祖般、統一中國的大英雄,他們只是保全半壁河山、抗衡中原的割據英雄而已。但正如劉克莊說的"未必人間無好漢,誰與寬些尺度",辛棄疾就是放寬了這尺度,當時當地不要說唐宗宋祖那樣的一類英雄,連孫權、劉裕這樣的二類英雄也沒有,這麼寫來,世無英雄的感慨就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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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曲登臺

"文變染乎世情","世情"不僅包括朝廷和文人的政治趨向,也包括社會公眾的接受趨向。也就是說,文風流變也與受眾的喜愛或排斥密切相關。

"要欣賞古代某一演說家,還必須瞭解當時的聽眾。"——休謨

宋代以後,詩歌在文學創作中的地位,發生了根本變化。一方面,寫詩已經是文人的必備技能,他們仍舊大量地寫著,給自己帶來聲名;然而另一方面,這些詩歌的影響,被侷限在了文場與官場之內,它們在社會公眾中的影響,沒法和唐詩宋詞相比。

為何說“文變染乎世情”?歷代的詩風,都是世風的縮影

在這種"世情"下,元曲登上了文化舞臺。元曲多有諧趣、不避俚俗,搬磚弄瓦式的文字遊戲形成了特殊的語言風格。元曲的主要受眾是下層百姓,文化水平較低,甚至是文盲,投合他們的欣賞水平和欣賞趣味,對元曲作者來說是首要的:

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摟帶寬三寸。

——王實甫《十二月過堯民歌·別情》

彈破莊周夢,兩翅駕東風,三百座名園、一採一個空。誰道風流種,唬殺尋芳的蜜蜂。輕輕飛動,把賣花人搧過橋東。

——王和卿《醉中天·詠大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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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元曲一旦脫離公眾,成為文人抒情之作或案頭文學,它就失去了詼諧俚俗的風貌,與詩詞極為接近了。後期作者的某些令曲與令詞相似,就是這個原因:

惜花人何處,落紅春又殘。倚遍危樓十二闌,彈,淚痕羅袖斑。江南岸,夕陽山外山。

——張可久《金字經·春晚》

張可久是元曲清麗派的代表作家,多年任下級官吏,時官時隱。他的這支小令,寫春歸引起的感傷,寥寥數語中表白了心境的淒涼與對遠方人的懷念,感情纖細,表現手法頗近北宋的令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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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回潮

明太祖朱元璋借農民起義的力量推翻蒙元統治,漢民族重新建立了統一的國家。明代一開國,就詔復衣冠如唐制,盛唐氣象為明代文士所憧憬,詩風回潮也成了必然趨勢。

于謙不以詩名世,但他的詩以勤政戍邊為內容,詩風剛健質樸,上繼唐代邊塞之作,下啟明代邊防詩的先聲:

千錘百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石灰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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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立國前後,日本進入南北分裂狀態。戰敗的南方封建主組織武士、商人和浪人,經常入侵中國沿海地區,進行走私和搶劫。因此,明代開國就加強海防建設,長期進行抗倭鬥爭。瞭解了這樣的時代特徵,再去讀明代的邊防詩,就能發現,它們和唐代邊塞詩一樣洋溢著愛國主義精神,卻更多偏於東南海疆,帶有海風和里巷氣息,生出唐代邊塞絕句裡不曾有過的意境:

霜角一聲草木哀,雲頭對起石門開。

朔風虜酒不成醉,落葉歸鴉無數來。

——戚繼光《登盤山絕頂》

銜枚夜度五千兵,密領軍符號令明。

狹巷短兵相接出,殺人如草不聞聲。

——沈明臣《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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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詩家蜂起,詩派林立,取徑較多,但仍雖處可見"世情"的影響。清詩第一頁,是由明亡後改仕新朝的漢族士大夫寫成的,所以他們的詩裡,總有濃重的寂寞和淒涼,那是他們親歷劇變滄桑後、內心空幻的外在表現:

海角崖山一線斜,從今也不屬中華。

更無魚腹捐軀地,況有龍涎泛海槎?

望斷關河非漢幟,吹殘日月是胡笳。

嫦娥老大無歸處,獨俺銀輪哭桂花。

——錢謙益《後秋興之十三八首·其二》

為何說“文變染乎世情”?歷代的詩風,都是世風的縮影

到了康熙、雍正時期,清代社會已趨穩定,文人仕途順利,便想回避尖銳的民族矛盾,但身為漢人的內心趨向,又是迴避不開的。王士禛的七言絕句,代表了這一時期的詩歌創作主流:

年來腸斷秣陵舟,夢繞秦淮水上樓。

十日雨絲風片裡,農春煙景似殘秋。

——《秦淮雜詩》

品王士禛的《秦淮雜詩》,仍帶有感傷前朝舊事的味道,但並不涉及具體的政治人事,只寫自己對自然風光的特殊感受,讀者卻能從中聯想到秦淮風月的舊日繁華,以及如今籠罩著的冷落蕭索。這種虛處著筆、空際傳神的詩風,符合他自己"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主張。

為何說“文變染乎世情”?歷代的詩風,都是世風的縮影

結語

從"建安風骨"到明清詩歌回潮,"文變染乎世情"是始終貫穿於其中的高度概括。當我們對一個時代的文明有了宏觀瞭解,才能把具體作品放到時代思潮、一代詩風中加以考察,從而透過表象,把握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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