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3 鄉村請客的禮數:寧適不來,微我有咎


鄉村請客的禮數:寧適不來,微我有咎


重溫《詩經》之《伐木》三章,我想起了少年時在鄉村所目睹耳聞的請客往事。

鄉村人普遍貧窮,即便是殷實之家,也僅僅是免於凍餒而已,平常飲食,很難置辦魚肉這樣多油葷、高蛋白的食物。只有擺酒請客,主賓方可打打牙祭,一潤肚腸。所以,請客對鄉民來說,是件大事。鄉村幾無營業性餐館,不富裕的農人也沒錢去餐館請客,故請客多是在家中置酒擺宴。小範圍的宴請,菜餚由主婦烹製,大規模的宴請,請附近廚藝出眾的熟人幫忙。

從一戶人家請客,大約能看出這家的貧富、家族在當地的地位、主人的聲望、主婦是否能幹,而其中最為鄉鄰們所注重的,是這家人能否做到禮數週全。擺酒請客的場面有大有小,大的無非是老人慶壽,新生兒“洗三”,娶婦嫁女,新屋圓垛,兒女考上大學,等等。喪事因孝子處悲傷之中,不用去請,親朋好友鄉鄰聞訃即來。小範圍請客,就看主人的家境、人緣和好客程度了,有時候農家殺一頭肥豬,也要請幾個人來吃殺豬菜。

《伐木》是周朝貴族宴客之詩,據說是召伯虎所作。距離今天已有三千多年了,但詩中所寫請客的規矩,和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湘中農村,亦有諸多契合之處。先來讀讀這首詩吧。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聽之,終和且平。

伐木許許,釃酒有藇。既有肥羜,以速諸父。寧適不來,微我弗顧。於粲灑掃,陳饋八簋。

既有肥牡,以速諸舅。寧適不來,微我有咎。

伐木於阪,釃酒有衍。籩豆有踐,兄弟無遠。民之失德,乾餱以愆。有酒湑我,無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飲此湑矣。

第一章以詩歌常用的比興手法,來講述為什麼要請客。連鳥兒都呼朋引伴,嚶鳴相應,何況人呢?怎麼能不尋求朋友呢?此詩中的“友”非窄義的,而是親戚朋友的統稱。方玉潤《詩經原始》解釋說:“朋友不離乎兄弟親戚,親戚兄弟自可以為朋友。”

馬克思說“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一個人不可能孤身在世上生存下去,他必須依靠親戚朋友的幫助。故《毛詩序》曰:“燕朋友故舊也。自天子至於庶人,未有不須友以成者。親親以睦,友賢不棄,不遺故舊,則民德歸厚矣。”這就是此宴客詩的微言大義。

第二章則是寫請客的準備工作,即辦什麼酒菜,請什麼人以及請客的注意事項。“釃”是過濾酒,古代中國只有釀造酒,糧食發酵後酒汁和糟粕混在一起,過濾後留下的清酒越乾淨越發顯出待客之道。“藇”和第三章的“衍”都是溢出之狀。至今民間還有敬客人酒滿茶半之說,給人倒啤酒,總要等到泡沫高過杯沿才罷手,方顯敬意。“於粲灑掃,陳饋八簋”指灑掃庭院,用乾淨的器具盛滿食物擺得整整齊齊。

尤其需要注意的幾句:“既有肥羜,以速諸父。寧適不來,微我弗顧。”既有肥牡,以速諸舅。寧適不來,微我有咎。”羜是羔羊,牡為公羊。諸父指同族的父輩,諸舅指母親那邊的舅輩,這幾句是互文的修辭。去請長輩,不能有錯漏,“寧適不來,微我弗顧”,意即寧可我請他他不來,但不能是我沒有顧及到他;寧可我請他他不來,也不能讓我有過錯。我少年時鄉下請客,這是最不能被忽視的要點,如果疏漏了某些人,這場酒席再熱鬧,會被人挑理,留下話柄。記得先母請客前,哪怕是拐了好幾個彎的親戚,只要曾有過來往,也要捎信去請。她說,“話要講到,他來不來是他的事,我們不能失禮。”——失禮是宴客最大的過錯,遠甚於酒菜菲薄。

第三章描寫宴客的熱鬧、喜慶場面。主人發表了敬酒詞。請人喝酒吃肉不僅僅滿足口腹之慾,而是要藉此睦親友,敦教化,不能說幾句請親朋們吃好喝好就完了,要上層次,這和政務宴會上高官致辭是一個道理。主人致辭中強調的是兄弟、親戚要和和氣氣,不要疏遠。“民之失德,於餱以愆。”餱是乾糧,這裡用以指代普通食物,意思是說有些人失去了良知與美德,為了一小口吃的鬧掰了。——這是主人叮囑賓客要避免的反例,但令人傷心的是,在物資匱乏的時代,這樣的事還真不少,兄弟之間因為一點財物的分配,成為路人。

主人招呼賓客們喝起來,不要顧慮酒不夠,家裡還有酒我給大家過濾,喝完了我再去買。大夥兒盡情地樂吧,鼓聲響起來吧,跳舞的跳起來吧。等到將來有閒暇的時候,還請一起通痛快飲酒。這和現在希望親戚朋友多走動一個意思。這種酒酣肉飽,主賓載歌載舞的風俗,至今在偏遠的少數民族村寨,尚有遺存。

我以為,這首詩寫出了中國人情文化的精髓。我老家有句俗話,“人情是把鋸,你有來我有去”,親朋只有多走動,才親近。宴客固然要慷慨大方,但最重要的是不能失禮。對人失禮,就是讓人沒有了面子,禮儀文化,其核心是面子文化。

宴客主人有敬酒之辭,《詩經》裡不少,如《鹿鳴》中“人之好我,示以周行。”“我有嘉賓,德音孔昭。”嘉賓當然要致答謝辭,《詩經》中也很多,內容和現在差不多,無非是誇讚酒席豐盛,祝福主人家老人長壽,孩子有出息,年底收成好。若“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

我選《詩經》裡一首質樸、通俗的答謝詩《魚麗》供朋友們欣賞。詩中的賓客沒有更多的發揮,只是來來回回誇讚主人的酒菜豐盛:


魚麗於罶,鱨鯊。君子有酒,旨且多。

魚麗於罶,魴鱧。君子有酒,多且旨。

魚麗於罶,鰋鯉。君子有酒,旨且有。

物其多矣,維其嘉矣。

物其旨矣,維其偕矣。

物其有矣,維其時矣。

“麗”通“罹”,魚鳥入網羅也,後來引申為遭遇不好的事,如“罹禍”。“罶”,竹子編織捕魚的籠子,長筒型。我少年時還用過,叫“罩魚”。鱨、鯊、魴、鱧、鰋、鯉,皆是魚的種類,是為互文。旨,味美也,古人常常“甘旨”並用,指甜美之食,後引申為奉養父母。

這首詩讀起來,有美感,其內容只是賓客一味地說主人的酒菜多麼豐富,多麼美味,菜品搭配得多麼和諧。如果白話文來述說,恐怕是美感全無,無非是報菜名一樣:“四喜丸子、醋溜丸子、紅燒肉、過油肉、回鍋肉、辣子雞、叫花雞、清蒸鱸魚、紅燒帶魚、三文魚刺身、乾煸鱖魚.........哇,真豐盛,哇,搭配得真好。哇,快拍下來發朋友圈!”

少年時隨父母出門吃酒,猶可見賓客代表答謝的程序。堂屋裡擺幾桌酒,有一個座位是固定為答謝賓客留的,德高望重、讀過幾年書的嘉賓常常被人請到這個座位。一道道菜上桌,待到上肉丸子時,必放鞭炮,眾人停箸,這位嘉賓代表站起來拱手,然後講一番答謝、奉承主人的話。有文墨的,說出來引經據典,合轍押韻,為酒宴增色不少。先父在世時,常擔當這種角色。我有一位二外公,沒讀過書,且聽力不好。但他極具表現欲,去吃酒時常常搶先坐到那個座位,別人只好罷了。等到上丸子了,他就自信地站起來,囉裡囉嗦講一通村話俚語,被鄉人視之為滑稽可笑。

現在回想起來,我對那位二外公卻是敬仰之意。他沒文化,他只會講不文雅的大白話,但他尊重、喜歡那種儀式,樂意參與其中。這就是傳統禮儀文化得以生生不息,傳承數千年的土壤。就如陸游所言,“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我的父母沒讀過《詩經》的《伐木》,但待客之道,卻與這首詩所言沒什麼差別。這就是文化潤物無聲的力量。禮儀風俗傳下來,一代代,數千年,少數讀書人明其來由,多數人身在其中,雖不知來由但就這麼生活著。

禮儀並稱,禮必須有儀式承載。形式就是文化的容器,容器打破了,內涵又從何說起?老鶴師對其故鄉山東的酒桌文化(其實就是禮儀文化最常見的表象)頗多肯定之詞,我想大概道理也是這樣的吧。酒桌上講究的排座次,主賓先後致辭,雖繁瑣,但不能不如此。若捨棄這個儀式,所謂的禮數就喪失了生存的土壤。

文化之“化”,表明它是動態的,有生機的,如草木蟲魚。若某種文化失去了土壤,沒有了生命力,那就是文物了,只能供少數專業人士研究。我對典籍的熟悉程度,顯然超過我那位二外公和我的父母,但傳統禮儀對他們而言,是文化;對我而言,成了文物。

文化成文物,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這篇文章算是我對近期“雅”“俗”之爭的一點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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