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6 我妈做的饭

从记事儿起我就不爱吃我妈做的饭。在味觉体验方面她做饭的风格可以用一句话概括:

缺油少盐,清汤寡水。因为我妈做饭在调味品用量上极端悭吝惜墨如金,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油盐酱醋这些东西都是奢侈品,价钱都很昂贵,除非大户人家逢年过节,普通老百姓家里平时做饭没事儿都不能多放。


关于调味品价格的迷思在我去过一次百货商店以后就被打破了。我无数次地问过我妈做饭为啥不能多放点儿盐,我妈说盐吃多了高血压。我又问我妈炒菜为啥不能多放点儿油,我妈说少油少盐营养健康。如今想起来,我妈这个做饭的思路倒是很符合日料的特征——尽可能突出食材本身的味道。然而很可惜,我妈做的饭徒有日料的清淡,完全没有日料在食材上的讲究。所以我妈炒个青菜,就是一股生了吧唧的草味儿,炒个肉菜,就是一股来自血红蛋白的肉腥味儿。剩菜第二顿再吃的时候,青菜和肉就混在一起,下锅一热,一股微妙的肉腥味儿混合着草味儿。


所以我小时候吃饭的宗旨是,吃到饿不死为止,差不多了就撂筷子,绝对不多吃一口。活着已经这么不容易了,多吃一口那也是折磨。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家小区门口儿来了个卖羊肉串儿的,两毛钱一串儿。那时我的零花钱我记得是每周五分(唉……),然后我攒一个月零花钱就能去卖羊肉串儿那儿买一串儿羊肉串儿。是的一串儿(唉……)。就一串儿。 然后几个月之后我又一次拿着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两毛钱去买羊肉串儿的时候,摊主傲然告诉我涨价了,现在卖两毛五一串儿。我苦苦哀求摊主能不能两毛钱卖我一串儿,遭到了拒绝。那时候我觉得,人生可真是无望啊。


小区里有些家长有时候懒得管自己小孩儿的晚饭,就给钱让他们放学后自己买东西吃。我经常在晚饭时分看见有小孩儿手里攥着满满一把羊肉串儿,边走边吃,我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手里满满一把羊肉串儿啊,你能想象吗,满满一把,吃完一串儿还有一串儿,一串儿又一串儿。简直不敢想。


夏天,极其偶尔地,我爸有时会在大热天儿的中午给我六毛钱,让我上学路上买一根儿雪人儿吃。我当然不会用这笔巨款买雪人儿吃。我知道校门口儿有一老爷爷推着辆自行车站在那儿,自行车后头架着两个盖着棉被的大箱子,箱子里全是冰棍儿。小号儿的小豆冰棍儿一毛钱一根儿,大号儿的小豆冰棍儿两毛钱一根儿。倘若用这六毛钱买小号儿的小豆冰棍儿,竟然可以买六根儿。

倘若每天买一根儿,足够吃一周的。怎么想怎么划算。


长大后我学了经济学,学了utility theory,意识到小时候的行为是一种出于本能的对满足感的最大化。我不禁深深地佩服起自己的机智,在那么小的年纪就对经济学原理无师自通并且还能加以实践运用,尽管这事儿怎么想怎么苦涩。所以我至今都很爱吃红豆和红豆制品。说起来也都是小时候……


和路雪进入中国的时候刷新了我的世界观。冰棍儿居然还能这么华丽!刚上市的时候,小牛奶卖一块,可爱多两块五。后来可爱多的价格迅速涨到了三块。那时候谁家小孩儿要是能吃得起可爱多,在我眼里那就是暴发户,那就是土豪一般的存在。至于梦龙,那是一种如同恐龙一般的存在。梦龙和恐龙的共同之处在于,都知道长啥样儿,但又都看得见摸不着,它永远也不会出现在现实里,它永远存在于虚幻中。那时候十块钱已经是我对货币金额想象力的上限了。在我心目中十块钱就足够买下整个世界。至于七块钱一根儿的梦龙?我呵呵呵呵呵……


但我也没有特别不开心。那个时候我已经吃得起五毛钱一个的伊利火炬了,我觉得人民的生活水平还是在稳步提高的。


我家小区外头有一排铁皮棚子,铁皮棚子里有租书店(可以租漫画看,每天每本一毛钱),也有玩具店(柜子里墙壁上都是玩具,是天堂,人间仙境)。不过这都不是今天要说的重点。我想提一提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排铁皮棚子里新开了一家饭馆儿,主营川菜,兼营饺子。然后有一天,我爸妈带我,人生中第一次下了馆子。


我人生中就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东西!我差点儿把盘子都给吃了。我们一家三口儿点了一道鱼香肉丝,点了几两饺子。鱼香肉丝里的干货吃完以后,我把里边儿的蒜渣儿都拣起来吃了。蒜渣儿吃完盘子里还剩点儿菜汤儿,我用饺子都蘸着吃了。我爸我妈在旁边儿,都看呆了。


我至今爱吃鱼香肉丝。说起来也都是小时候……


还记得我说过我小时候我爸妈逼我喝中药调理脾胃的事儿吗?那时候我爸妈每两周带我去一趟东直门的国医之家,国医之家慈祥的老中医给我把脉、看舌头、捏下巴,然后开方子、抓药,浪费时间浪费钱。有一次看完老中医我爸说今儿咱们就近吃饭吧,然后就去了,位于东四十条的北京老字号儿,东兴楼。在那儿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到了烤鸭。


我一个人,基本上把半只烤鸭全吃了。吃到还剩下三片儿烤鸭皮的时候我爸把我给拦住了,我爸害怕了,他从来没见过我一次吃那么多东西,怕我把肚子给吃坏了。我没敢说出口,我心说,爸,您看我这脾胃,哪儿他妈用得着喝中药调理。


之后那三块儿放在盘子里我爸没让我吃的烤鸭皮无数次地出现在了我的梦中。那真是暴殄天物啊!


有一年春天我家亲戚给我家送来一麻袋野菜。之后的那一个月里我家的菜谱十分质朴。清炒野菜,野菜炒鸡蛋,野菜鸡蛋汤。吃到最后我的屎都是通体碧绿的颜色。我说妈,我不行了。


很多年,我一直以为只有我小时候那样儿。直到后来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军人家庭,父亲是解放军陆军大校,有一次她向我们展示她家某顿午餐唯一的一道菜:她爸亲自下厨做的一道,花椒水泡萝卜皮。


那次当我看到几颗黑黢黢的花椒孤零零地漂浮在没有一点儿油星儿的水面上的时候我瞬间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孤独。再后来我看到知乎上的那个问题,“父母做饭难吃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我对该问题下的每个回答都充满了鄙视。你们那都算个啥。你们对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一无所知。


这些故事我从来没给我爸妈讲过,怕他们听了伤心。我现在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跟你们讲这些事儿,但爹妈听了,会上心,会伤心。我上中学以后我家的伙食开始改善,我爸开始主攻厨艺,我估计是连他自己也受不了我妈做的饭了。后来我爸基本上是挖空心思变着花样儿给我做饭吃,我现在有好多拿手菜都是从我爸那儿学到的。这些事儿我不说,我爸妈也知道,这些年来他们对我心存愧疚。

所以这些事儿在家里我从来不提。


我有一个理论:甭管男孩儿女孩儿,小时候都不应该穷养。小时候缺什么,长大了都会找补回来,比如我现在就是一大吃货。我管这叫做“报复性反弹”。玩具也是。男人越大,玩具越贵。我小时候缺玩具,长大以后喜欢上音乐,在买乐器这方面花钱无度。我最好的哥们儿王天天,不折不扣的一富二代,小时候也是被男孩儿穷养这句话给坑了。他中学的时候经常把午饭钱省下来买正版唱片,落下个经常胃疼的毛病。我们一起组乐队的时候,他有时因为胃病发作缺席排练。今天他北京家里的客厅里,有整整一面墙的CD。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爸有一个当飞行员的朋友送了我一辆遥控赛车。那时候玩具质量也不怎么过关,过了几天转向功能就失灵了,只能前进与后退。但我依然玩儿得乐此不疲。再后来连前进后退也失灵了,遥控赛车变成了一台模型。


高中毕业后的那个夏天,有一次我跟我爸饭后散步聊天儿,不知怎么的我提起这件事儿。我感慨了一句男孩儿小时候不都喜欢车吗?唉我小时候也没玩儿过啥像样儿的遥控赛车。我爸听完也没说话,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结果几天后我爸回家的时候,给我带回来一辆巨高级的遥控赛车。


这件事儿听起来特别荒谬。那时候我都十八岁了,那时候我已经对遥控赛车毫无兴趣。那时候我关心的是我那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以及怎样扮酷耍帅才能吸引到更多女孩儿的注意。男人越大,玩具越贵。尽管那时候我尚未对真车产生太大的兴趣,但非常确定我已经对遥控赛车这种东西毫无兴趣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跟我爸说的那些话真没别的意思,但他还是上心了。他感到愧疚,想要弥补。


我跟我爸一样,朝花夕拾,我们过的其实都是同样一种人生。我也从来没问过他想要些什么。


就这样,十分荒谬地,在我十八岁那年,在高中毕业后的那个夏天,我获得了一辆小时候梦寐以求的特别高级的遥控赛车。我在我家客厅地板上操纵着这辆遥控赛车前进后退转弯,鼻子都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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