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鳳凰WEEKLYphoenixweekly
如果要給肖俊寫一段簡短的訃文，應該是：前程無限的外科醫生。闌尾小王子，從醫29年，每天做六七臺闌尾手術。1970年出生於武漢市江漢區。因接診病人時感染新冠肺炎，2020年2月8日亡故。已婚，與妻子育有一女。
最後一面
葉青記得最後一次見到丈夫的情景。1月24日除夕，疑似感染新冠肺炎後居家隔離的第三天，他一個人，住在他媽媽用來靜養的房子。她帶了牛奶、水果和開水瓶，丈夫聽見開門聲，從臥室走出來，沒來得及戴口罩，她提醒了他，然後把東西放下來。
“還燒不燒？”她問。
“每天下午和晚上會發燒。”
“你昨天休息好了沒有？”
“上半夜沒有睡著，下半夜睡著了。”
“你明天不要過來了。”丈夫說：“這裡不宜久留，你趕快離開。”他趕妻子出去。
葉青仔細觀察了丈夫，他的精神狀態很好，應該不久就會康復。在屋內待了兩分鐘後，她離開了。丈夫會好的，她對自己說，這個信念從1月18日開始，從來沒有動搖過。
葉青的丈夫肖俊，是武漢紅十字會醫院的普外科醫生。今年50歲，個子不高，頭髮有些稀疏，可能是常年勞累的結果。1月18日下午六點，他下班回來，說身體不舒服，怕冷，感冒了。他心裡有點懷疑是肺炎，就沒和妻子女兒一起吃飯，而是用公筷把菜夾到碗裡，坐到一米開外吃的。他讓妻子和女兒睡，不要和他一起睡了，妻子不樂意，“你只是感冒了嘛。”他堅持了。
1月19日，情況更嚴重了，他開始發燒。他吃了感冒藥，很早就睡下，第二天早上六點起床，去醫院上班了。
1月20日，葉青說：“你感冒了就給科室請假嘛。”“那怎麼行，現在病人特別多，我走不開。”說完又去上班了。肖俊習慣走路上下班，他家距離醫院大約六公里，步行需要四十五分鐘，平時只要不加班，他還會轉到附近的公園跑一圈再回家。他保持鍛鍊的習慣，身體一直很健康。葉青心裡也納悶，這麼多年沒感冒，怎麼突然感冒發燒了？
那天，她有點擔心，傍晚開車去醫院接的丈夫，然後接女兒放學。在車上，肖俊戴著口罩，一句話沒說。晚餐是丈夫最愛吃的排骨，他也沒吃，就休息了。
1月21日早晨六點多，她問丈夫：“你好一點沒有？”“不要緊不要緊！”丈夫說。那天他有個24小時的班，從早晨八點到第二天的早晨八點，本來說好晚上回家吃個飯再去值班，但是晚上葉青接到丈夫的電話，“我做了肺部CT，右肺有了問題，晚上我就不回家了，明天再說。”當時，葉青就著急得在電話那邊哭了起來。
聽到妻子的哭聲，肖俊安慰她：“不要緊，即便是新冠肺炎，也是輕症，你不用太擔心。”
1月22日上午，肖俊找醫院的呼吸科主任會診，醫生說：“很有可能是新冠肺炎。”
當時疫情已經爆發，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被徵用為武漢市第一批發熱患者定點診療醫院，每天接待兩千多名發熱病人，人手緊缺，肖俊所在的普外科也合併為發熱門診，醫生經過短期培訓也接待發熱病人，若無法判斷，再詢問呼吸科的專業醫生。每位醫生一天要接待一百名左右的病人。肖俊的同事回憶當時：“病人如潮，基本防護措施緊缺，一時處於崩潰邊緣。”
因此，一個殘酷的現實是，醫院已經沒有床位提供給這位被感染的外科醫生。
肖俊決定居家隔離。他在醫院買了藥，住到了他媽媽閒置的一處小房子。葉青每天上午看望他，帶一些生活用品，他媽媽住得近，給他送些飯菜。1月25日，病情加重，藥也快吃完，肖俊決定第二天一早去醫院看看。
葉青想開車送他，他沒同意，“車裡空間封閉，怕你感染。”武漢的交通已經停運，他一個人步行去的醫院，走了四五公里。葉青去菜場買了青菜和牛肉，想等丈夫從醫院回來吃。上午11點多，他給妻子打了最後一通電話，“肺部檢查有問題，需要住院。”葉青再沒等到丈夫回來。第二天一整天，她沒有丈夫的消息，她發微信說，給你送點牛奶，他沒有回覆。
1月28日，葉青才知道丈夫前一天轉去了武漢市金銀潭醫院。上午，她收到丈夫的微信，“我現在在金銀潭，你沒什麼事不要和我打電話，我病好了會通知你的。”她知道丈夫不想讓她擔心。下午，丈夫讓她送些拖鞋、口罩、紙巾等日用品過來。葉青到了金銀潭，不能進樓，她只好把物品託付給綜合樓的保安，保安把物品放在了樓梯間，第二天，丈夫說，“老婆，東西收到了。”
1月29日的白天，葉青和女兒待在家裡，葉青聽丈夫的話，沒敢打擾他，晚上實在擔心，發了微信問：“今天好點沒？”
“今天好多了，一天都沒發燒。”
“你只要三天不發燒就好了。”妻子說。
“爸爸加油，你要保持良好的心態。”女兒加了一句。
“老公你肯定會恢復的，加油，多吃飯菜，提高免疫力，早點睡。”妻子高興壞了。
丨肖俊參加義診。受訪者供圖
ICU12床病人
壞消息接二連三地出現是1月30日的早晨。金銀潭的醫生打來電話：“肖醫生的情況很危險，他的血氧急劇下降，下降了三次。”
葉青聽完就開始哭，女兒在旁邊也哭，“你一定要救救他。”
“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我們會盡力搶救。”
下午三點，醫生打來電話，說血氧已經恢復到八十。她想，有希望。但是到了六點，醫生叫她趕緊來醫院一趟，說肖醫生正在南樓搶救。她帶著女兒過去的。醫生拿了張紙叫她簽字，她沒看就暈了過去，以為丈夫死了，女兒說，爸爸還在搶救，女兒對著爸爸病房的方位大聲喊：“爸爸，加油！”醫生說，“這裡汙染嚴重，你們趕快回家吧。”她只好帶著女兒回家了。
接下來的六天都沒有丈夫的消息。她在家吃不下飯，精神委頓，女兒每天給爸爸發微信，給他加油，站在窗口對著金銀潭醫院的方向祈福。“我們都在家裡等你。”女兒在微信裡說。
丨女兒每天給爸爸發微信加油。受訪者供圖
2月5日，醫生讓她來醫院取走ICU12床病人肖俊的貴重物品。聽完她就哭，想沒有希望了，“他好了會自己把這些東西帶回來的。”她帶回了一串鑰匙、一部手機、一張醫保卡和十五元零錢。其他的東西則全部銷燬。
時間是2月8日下午6點15分。葉青記得很清楚，就算想忘也忘不了。她接到電話，“肖醫生走了，你趕緊來醫院拿他的死亡證明。”她、女兒、公公、婆婆都去了。就在金銀潭醫院的廣場上，她收到了丈夫的死亡證明。上面顯示，肖俊的死亡時間是2020年2月8日18時13分。
“我想送他最後一程。”葉青對護士說。
“我不知道殯儀館的車什麼時候來，有時候是半夜，你不能在這裡，這裡汙染很嚴重，你們必須走。”護士勸她。
她看了看公公婆婆，都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沒辦法，她只能帶著全家人離開了。
那天晚上，她把屋子裡所有的燈都打開，死亡證明就在那兒，可她總覺得丈夫會回來。像過去的二十年一樣。
普外科醫生
無論是肖俊的家人還是同事，都沒想到他離開得那麼快，那麼突然。
肖俊到底是怎麼感染的？可能是前兩天來看病的那個女人。她的丈夫發熱，她隱瞞了，她睡在加床的床位上，就在醫生辦公室對面。肖俊的同事張文斌回憶，那時，大家都認為疫情不是很嚴重，官方消息說人傳人的可能性很低，是可防可控的疾病，所以醫生都只帶了一層普通的外科口罩。肖俊出事後，科室十一名醫生全部做了肺部CT，有三名醫生被感染。
2月2日，鬧了一場烏龍。一位同事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消息，說肖醫生搶救無效，死亡。一邊是科室裡暴增的發熱病人，一邊是同事去世的消息，大家集體情緒崩潰，一度覺得工作無法進行。後來聽說肖俊還在搶救，情緒才慢慢恢復。
丨肖俊給同事們做分享。受訪者供圖
在普外科，肖俊是出了名的敬業負責，每天做六七臺闌尾手術，人稱“闌尾小王子”。“相比那些大教授，大專家，我們通常接收一些常見病和常見的外科手術，我們只是在平凡的工作崗位上做著樸實的工作。”張文斌說。但有一次手術，肖俊的表現讓他印象深刻。
那是個出車禍的病人，腹部閉合性損傷，腸破裂，脾臟部位血腫。做完手術的當天，臟器再度出血，出血量已經達到二次手術的指標。一般情況，醫生會選擇趁早手術，防止病情惡化病人死亡，但二次創傷對身體損害很大。那是2015年，醫患糾紛頻發，醫生的工作壓力非常大。肖俊覺得病人雖然出血，但是血液循環穩定，心率也不快，可以先保守治療，如果不行，再立刻手術。“所有的風險我來承擔。”他是這麼說的。他在病人旁邊守了三天。三天後，病人度過了危險期。
“肖俊成功把他救活了以後，我們都很敬佩他。怎麼說呢？遲早要開刀，早開刀，醫生的風險低一些，相反病人的獲益性就小一些。但是他一直堅持。”張文斌說。
1991年，肖俊畢業於湖北醫學院，畢業後在武漢紅十字會醫院上班。他在醫院工作了29年，期間分別在武漢協和醫院和廣州醫學院進修了一年。他救過很多人，而且隨叫隨到，半夜接到電話，他就跑去醫院做手術。
“我每天在醫院救人，給別人治病，解決別人的痛苦，我很有成就感。”他對妻子說。每救回一個病人，他就很快樂。
肖俊最大的愛好是看電影，如果來不及去電影院，他就在網上下載了看。他喜歡唱歌，用手機軟件錄下來。他還喜歡打遊戲，那一刻他可以徹底放鬆。他的月工資是七千多元，在武漢算中等收入，葉青2008年患上腎病綜合症，不能操勞，後來一直在家待著，負責做飯和接送女兒。肖俊是家裡唯一的經濟來源。他過得很儉省，但對女兒很大方，每天下班，他都記得給女兒帶些她愛吃的話梅、堅果和蘋果。
2019年11月3日是女兒的十八歲生日，女兒想要一副蘋果藍牙耳機，有些貴，一千元左右，女兒偷偷和媽媽說的。肖俊猶豫了一下，給女兒買了。怕女兒把耳機弄丟，他又買了一個裝耳機的套子。他是個很細心的男人。即使感染後，他怕家人感冒，特意多交了五百元電費，叫妻子把電暖氣打開。
肖俊殉職後，葉青從弟弟那兒得知字節跳動向中國紅十字基金會捐贈2億元設立醫護基金的新聞，在抗疫一線被感染的醫生，如果有巨大貢獻或付出，將獲得最高100萬元的救助。她試著申請了。最後一項證明是2月16日開的，她得去公安局把肖俊的戶口註銷了，公安局蓋章，拿到證明，她哭了。款項第二天下午就到了，100萬，她打算給肖俊買塊墓地，剩下的留給女兒，女兒今年就要高考。
丨肖俊和武漢的櫻花。受訪者供圖
葉青仍記得1999年的那個夏天。她從武漢六十多公里外的農村跑來武漢打工的第三年。她第一次見到肖俊。
那天，天很熱，肖俊給她和她媽媽買了飲料。媽媽不習慣大城市，被來往的車流嚇得不敢過馬路，他善良地護送她們回家。後來見面，他給她買好吃的，看著她，自己只喝了點水。當時，她就決定嫁給他。
2000年4月他們結婚。2001年11月他們有了一個女兒。2020年2月8日，他永遠離開了她。
（應受訪者要求，葉青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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