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4 賈平凹:哭嬸孃

賈平凹:哭嬸孃

嬸孃,你死的時候,我是在西安,遠隔你千里,生不能再見一面,死不能扶你入棺,死者你走得不會心甘,生者我活得不能安寧,天地這般兒殘酷,使我從來沒有想到,而卻重重地懲罰到我的頭上了。如今我站在你的墳前,我叫你一聲“嬸孃!”不知你可聽見?我知道人總是要死的,但我卻怎麼也受不了你死的打擊!

小的時候,過了滿月,就留我在老家讓你經管。夜夜我銜著你的空奶頭睡覺,一把屎,一把尿,從一尺五寸拉扯我長大。我自幼叫你是娘,心裡曾經這麼想過:等我成人了,掙了錢了,一定好好報答你的恩情,給你買好吃的,買好穿的。但是,我長大了,工作了,工資微薄,又忙著籌備結婚,只給你買過二雙棉鞋,只說婚後了,緩過幾年,先不生養孩子,先不置做傢俱,一定報答你,沒想你竟這麼早便死去了。你才五十一歲,全不是該死的年紀啊!唉,都怪我太相信人的壽命了,人真是不如一棵草,真是不能掌握自己,造成我一生不可挽回的遺恨。

在你死的那天,我本來是在寫作的,但寫不上半頁紙,心就慌得不行。我想這種現象以前是沒有過的,一定是心電感應,怕是家裡有了什麼事了。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奶奶,她老人家已經七十三歲,常年癱在床上,莫不是她要下世了?一天裡惶惶不可終日,到了晚上,果然有人喊我“電報!”一聽電報,我腿就軟了,可接到一看,卻是你死的消息。這怎麼能使我相信呢?可電報明明白白寫著是你,我當下就昏過去了。我擔心會死的老人沒有死,死的偏偏就是不應死去的你,這使誰能不傷心斷腸呢?

你是命苦透了的人,古書上講,人生福苦是平分的,早年苦了,晚年必是有福,可你卻全是受苦,才過門的那些年裡,咱那兒封建意識多,你只能是不敢多言的小媳婦。虧你在孃家上過幾年學,能為人寫個書信,縣上便讓你去鄉政府工作,你卻讓伯父去了。你只說男人家在外幹事,也是正事,你要在家服侍雙老。可伯父一工作,又慢慢當了幹部,就變心了,要和你離婚。你哭得要死,家裡人也罵伯父,但伯父還是死了心,從此和家裡斷了關係,再不回來了。可憐你為了伯父,伯父卻拋棄了你。你成寡婦,你卻捨不得這家老人,老人也捨不得你這媳婦,你就一直在咱家過下來,那時候,你才三十歲,三十歲上你就守寡,熬了二十多年,只說苦要出頭,福要來了,你卻這麼就死去了!好人沒有好報,是這人世沒有是非曲直呢,還是容不得你這等良善?

賈平凹:哭嬸孃

你一生沒兒沒女,一直帶我在你身邊。我上了大學後,你來信說你太寂寞,白日裡上工、服侍老人,也就罷了,只是到了晚上,就不能入睡,三點就醒了。我看了信,傷心得直哭,想你這麼愛娃疼娃的人,卻沒娃娃疼愛,只恨我怎麼就長大了呢?後來你又來了信,說你要了一個小女,村裡人都說你傻,怎麼不要一個大點的,偏要受拉扯罪?可是我是理解你的。你要我給小妹起個名兒,我叫她是“慰兒”,意思是來安慰你的,你幾次來信感激我,說那名兒起得好。如今慰兒已長大四歲,可愛的模樣,眉兒眼兒十分像你。咱這一家人,人口不旺,爺手裡是兄弟五人,父手裡是兄弟二人,到了我們這輩,就只有我和慰兒。你死了,孝子盆本是我來摔的,可我不在,只好讓慰兒替著,可憐你走得這麼孤單!等我披星戴月趕到家裡,因為天熱,不能久放,你已經埋了。家裡一片狼藉,奶奶被人扶著,哭得昏死了過去,剛救活過來,慰兒又哭得昏過去了。我扶老攜幼,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們,想奶奶長年癱在床上,你平日端吃端喝,小慰兒還年幼,你平日疼熱疼冷,你這一走,這一家人可就散了架啊,嬸孃!

往日裡,我的父母在外,月月將錢寄了回來,你在家主事。你為了這個家,勞心勞神,別人沒吃過的苦你吃了,別人沒受過的累,你受了,可你從來沒有怨言。“文化革命”那些年,我的父母進了牛棚,再沒有錢寄回,家裡糧食短缺,你在外東借西借,頓頓還是將熱飯遞到奶奶手裡,我的手裡。記得那年春上,奶奶生日,家裡又揭不開了鍋,你從外邊借回一元錢,買了三斤豆腐。豆腐做好,你一筷子夾給奶奶,一筷子夾給我,我讓你吃,你說你嫌豆腐有一股豆味兒,反胃。嬸孃,我那時真傻,還以為那是真的,就三口兩口扒吃了豆腐,後來在廚房裡,卻見你吞著野菜吃,我才知道你是哄了我。我後悔地哭起來,你卻笑了,說我懂事,讓我以後長大有錢了,再給你買多多的豆腐吃。可到現在,我一塊豆腐也還未給你買了吃,你卻死了。

賈平凹:哭嬸孃

那一年裡,你在家管老管小,一顆心還牽著我的父母?燻常常為他們傷心落淚。正月初十那天,你把奶奶託付給鄰居,就領我去二百里外的縣上找我的父母。咱們身無一文,一路上討吃要喝,你總是讓我坐在村口,你去沿門討要。後來我見你受人欺負,我要去討,你說:“你年幼,受不了人家冷臉白眼的。”咱們就這麼趕到外縣,打聽我父母關在一個小學校裡受訓。咱們去向門口站崗的說情,人家不讓進去,你哭著,下了跪,一直纏到天黑,人家才同意一個人進去。你就讓我去了。我見到了我的父母,他們被打得遍體鱗傷,讓我不要給你說。我走出來,看見你扒在柵欄大門口往裡看,你個子低,腳下墊了石頭,雙手努力地往上攀,一見你這模樣,我沒在我的父母面前哭,卻哇的一聲向你哭了。你也哭了,卻又安慰我,說我是這個家的獨苗,萬萬不敢傷出個毛病來。

嬸孃,咱們回到家裡,我卻不能再去上學,同學們都罵我“狗崽子”,我和他們打,又打不過,常常回家來滿臉是血。你從此就不讓我到學校去,在家教我學習,我真不明白,你那時還有這份心思?!我心灰了,常常不學,你發現了,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我哭了,你也哭了,緊緊抱著我,說:“平兒,你爸媽不在,你要不好好學習,我怎麼向他們交代呀?孩子,好人總是好人,學業不可丟了,咱是正經人家,可不能自己先豎不起竿子了!”嬸孃,也就從那以後,我才認真地讀起書來,我今日之所以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還不都是你教育的結果?選我有了文化,寫成了書來,人都誇譽我的聰明,但誰會知道這一切是你給了我的呢?

後來,父母果然平了反,我也上了大學,臨走的時候,你哭哭啼啼送我—程又一程,對我說:“平兒,我沒有兒,你就是我的兒,你今天有了出路,你要好好記住這是多麼不容易!到社會上了,首先要好好做人,萬萬不可有害人之心。”我記著你的話,可是,嬸孃,我卻怎麼也不明白,你老老實實做了一生好人,可你卻怎麼沒能有好人的報應?我在學校,我的父母月月給我寄錢,可你還是要給我錢,我知道那是父母給你的,要你買衣服的,你卻通通寄給了我。你時常做新鞋給我郵來,大學生都穿皮鞋和膠底鞋,可我卻喜歡穿你做的鞋。你來信說,只要我喜歡,可以供我的鞋。一直到我有了孩子。可是如今,我還沒有結婚,就再也穿不上你那結實的,硬幫子布鞋了。

大前年的冬天,你要了慰兒,慰兒生了病,一時看不好,你抱著她到城裡來住院。我那時正談戀愛,領了女朋友去看你,你喜歡得夜裡不讓我們回校,硬要給我的女朋友買一雙襪子。我說你手裡錢緊張,你卻硬不,還對她說了好多話。要她好好管著我,說我愛吃辣子,做飯不要忘了。嬸孃,我們都笑你太細心,你卻笑著說:“不要以後娶了媳婦忘了我呀!”嬸孃,我們原準備過一個月就結婚,婚後就回來看你,在家孝順你,你卻再也吃不上我給你做的飯了,再也喝不上你侄媳婦給你燒的水了啊!

去年冬天,你又一次到城裡來看我,我卻出了差,你就又回去了。我回來後,遺憾了幾天,怨你怎麼就不給我打個電話,其實那次出差並沒有走遠,一個電話過去,一個小時我就回來了。可你就是沒有打,怕影響我,就留下信走了。信上說:“平兒,本是來見你一面,你又不在,我也不能多呆了。我給你奶奶買了一條皮褥子,再給你買一隻暖水壺放在門房。西安比咱那兒冷,那裡又沒有熱炕,夜裡就用暖壺暖暖被窩。灌上水了,一定要用布包上,別讓燙了身子。”我讀著信,放聲哭了。嬸孃,這暖水壺現在還在,你卻走了,往後冬日的夜裡,我怎麼抱著這暖水壺去睡呢?我一見那暖水壺,怎麼會不想到你而肝腸俱斷呢?

你死了,死得這麼快!家裡人說,你是患了癌症,先是頭疼,你以為是感冒了,並不在意,也不願花錢看看,想抗一抗過去。後來整天發低燒,你剪短了頭髮,只說是熱的來,但是,那低燒並沒停止,一日不濟了一日。可你還是沒有告訴奶奶,沒有告訴我的父母,也不給我說明,只是沒黑沒明地勞累,終於在前一個月睡倒了。醫生來診斷,才說是患了癌症,已經到了後期。嬸孃,你這病,全是勞累得的,你是讓這個老的老,少的少的家勞累壞了。你生到世上,只是為著別人,別人卻疏忽了你自己,你也疏忽了你自己啊!沒有你,就沒有我,沒有這個家,如今死了你,苦了我,苦了家,苦了這村,苦了這人世的良善。你沒了別人的同情、幫助,你一樣能活得下去,別人沒了你,卻是這麼地難過、孤獨、痛不欲生。你是個平凡的女人,你成全了我,也培養了我做人的品德,你這品德是人世永存的。

奶奶痛哭了你幾日,身體越發虛弱了,我的父母決定接她老人家到他們單位去度晚年。我堅決要領小慰兒跟我到城裡去,我管她生活,管她上學,將來管她成人出嫁。我們後天就走,但是一家人都走不痛快,想我們都要走了,只留下你在這裡,就不禁又哭成一團。但是,我又想,你是不會生氣的,你要是活著,你也會同意的。因為你是捨不得這塊故土,當年伯父走了,你沒有走,這二十多年裡,你沒有走,你死了,也要守在這裡的。可你相信,我們會永遠記住你的,每年會回來看你的,你就安安地睡吧,嬸孃!

1981年5月20日晚草於靜虛村

賈平凹:哭嬸孃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