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8 遲子建:燉馬靴(節選)

著名作家遲子建最新力作。

1930年代末的東北抗聯時期,父親所在的分隊突襲日軍守備隊失手,死傷慘重。虎口脫險的父親不辨方向,單槍匹馬開闢了一條計劃外的逃跑路線。作為火頭軍,他常年揹著一口鐵鍋,跋涉在漫天飛雪中,突然“背後的鍋猛地一震,衝擊力讓他險些栽倒”。一個日本兵竟跟在身後,窮追不捨,兩個人的周旋和戰鬥,在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上演。當父親升起火堆,篝火噼啪燃燒,瞎眼狼正式登場,這後半段故事攪起的波瀾,每一次都讓我心生光亮……

故事發生在1938還是1939年,父親記得並不很清楚,他說年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時令,寒冬臘月,祭灶的日子,西北風嗚嗚叫,他們抗聯部隊的一個支隊(父親至死對他部隊的番號保密),二十多號人,清晨從四道嶺小黑山的密營出發,踏雪而行,晚飯時分,襲擊了位於中蘇邊界的一個日軍守備隊。

父親說他們事先偵查了,這個守備隊在山腳下,距離一個小鎮四五里路,駐紮著三十來人,有一棟長方形板房,兩個矩形倉庫,還有一對大狼狗。板房是營房;兩座倉庫呢,為彈藥庫和糧庫。這兩座庫,是他們的主攻目標。

那時關東軍在中國東北,一方面針對蘇聯,在邊境一帶秘密修築防禦工事;另一方面針對抗日武裝,進行圍剿。為切斷老百姓與抗日隊伍的聯繫,他們大規模實施歸屯並戶,建立“集團部落”,大片農田荒蕪,無數村落夷為廢墟。父親說自此之後,隊伍的給養成了問題,缺糧少衣,陷入被動。

四道嶺在哪裡?我在地圖上找不到。父親說除了四道嶺,還有頭道嶺、二道嶺、三道嶺和五道嶺。這些嶺呈刀鋒狀,山上林木茂盛,山下溪流縱橫,地形複雜,易守難攻,適宜做密營。父親說他們最初的營地在頭道嶺的大黑山,那裡狼多,當地人也叫它野狼嶺。深夜時群狼齊嗥,狼眼鬼火似的在樹叢閃爍,地窨子的女戰士恐懼這“夜歌夜火”,就往男戰士住的這一側跑。父親也不避諱,說他們因此喜歡狼嗥。

狼通常群居,但也有離群索居的。父親說頭道嶺就有這樣一條母狼,它雙眼瞎。不知是天生瞎眼,還是後天瞎的———比如被獵人打瞎、疾病或是同類相殘所致。大家分析,它在狼群裡受排斥,才被驅逐出來。一條瞎眼的狼,就是一把卷刃的劍,鋒芒不再。雖說它的嗅覺依然靈敏,但它朝著掠食目標飛奔的時候,由於深陷永無盡頭的黑暗,往往會撞到樹上,或是跌入谷底。獵物到不了嘴,反受皮肉之苦。但狼是聰明的,父親說這條瞎眼狼自打發現支隊的行蹤後,就一直憑聲音和嗅覺尾隨他們,求得生存。

父親是火頭軍,他可憐瞎眼狼,做了幾個鼠夾子,將拍死的老鼠扔給它。戰友們都說,狼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喂不熟的,可父親還是不忍看它捱餓,尤其到了漫漫長冬,白雪像巨大的裹屍布一樣覆蓋了山林,它幾乎找不到吃的,連哀叫的力氣都沒了,像一團飄浮的陰雲,蔫巴巴地尾隨著隊伍,父親總會想方設法給它口吃的。它得了食物後會叫幾聲,像小孩子沒吃飽奶時的吭嘰聲,帶著些許的滿足,又些許的抗議。

大地回春了,瞎眼狼的日子就好過多了。春夏秋三季,它可以用鼻子覓到果腹之物,而那些東西其他狼基本是不碰的,譬如漿果、蘑菇、青苔或是昆蟲。它食肉的機會有沒有呢?那得看它的運氣了。病死的鷹,半腐爛的兔子,對它來說就是美味。一旦發現,它就迅疾趕去。可這樣的食物,也是烏鴉的珍饈。常常是它大快朵頤時,烏鴉紛紛落下,與其爭食。瞎眼狼反正看不見,奮勇吃它的。父親說他們不止一次撞見它與烏鴉同食腐肉的情景。看著它被漆黑的烏鴉給擠在一角,像條癟了的布袋,實在是心疼。

有時不是瞎眼狼先發現的腐肉,而是烏鴉,它也能跟著蹭點葷腥。烏鴉一鼓譟,它就循聲而去。所以瞎眼狼最愛的聲音,該是烏鴉的叫聲吧。烏鴉啃不動的骨頭,對它來說就是心儀的陽光,它會把它們拖進山洞,作為存糧,以備不時之需。它瘦弱不堪,但牙齒鋒利,骨頭於它,恰如糖果。

瞎眼狼像個討債鬼,跟著支隊,漸漸地成了編外一員。

這條狼有年正月,突然消失了!看不見它了,大家還擔心,它是不是被老虎或狗熊給吃了?父親說瞎眼狼失蹤三個月後,他和戰友為前方的大部隊運糧,在二道嶺遇見它。它居然大了肚子,懷了崽了!它拖著沉重的身子,穿越新綠點點的灌木叢,往頭道嶺走。它的爪子在林地上,留下的印痕明顯比過去深了,而它的毛色,也比過去光鮮了!聞到它熟知的隊伍的氣味,它還停下來,轉過頭,低低叫了幾聲,有點羞怯,又有點驕傲似的。

它是在哪裡俘獲了一條公狼的心呢?父親說他們猜測,公狼與它發過情後,恐怕也是後悔的,否則不會在它懷著孕的時候,讓它孤獨地在山嶺間穿行。

那次運糧,父親他們中途遭到日偽軍伏擊,死傷過半。原來是隊伍裡一個姓梁的通訊員做了叛徒。他們不得不放棄頭道嶺的密營,重整旗鼓,在四道嶺的小黑山再建營地。這樣,頭道嶺的瞎狼,就在他們視野消失了。兩三年不見它,大家還唸叨,它生了幾仔?養活得了小狼嗎?因為一直沒見它來找他們,父親認定,瞎眼狼生的小狼,個個都是好眼睛,它的生活有了燈,不需要他們了。但父親還會在隊伍偶爾開葷時,將吃剩的骨頭,扔在附近的山洞。瞎眼狼喜歡山洞,也能對付骨頭,萬一他們轉移了,而它走投無路,尋到那兒的話,總不會餓著。

為了那次行動,父親說他們做了周密計劃。選擇過小年的日子,是因為偵查員帶來消息說,日本兵到了冬天的晚上,為打發長夜,喜歡三五結對,去鎮上喝酒。小鎮有家燒鍋,酒好,下酒菜地道,且店主人的老婆俊俏,待人周全,燒鍋便成了這個守備隊士兵的溫柔鄉。每逢中國的傳統節日,端午、中秋和小年,燒鍋一派花園氣象,菜品多姿多彩,香氣勃勃,撩人胃腸。每逢此時,守備隊的人有一半會開小差,防衛空虛,易於突襲。

小年那天飄著雪花,從四道嶺到目標點,大約八十里路,要穿越幾道山谷和數條冰河。父親他們駕著滑雪板,清晨就出發了。呼呼叫的北風,讓雪花成了薄命人,未等落下,在半空就被風撕裂了。雪粉飛揚,常迷了人的眼睛。父親說他們不討厭這樣的迷眼,因為雪花纖塵不染,就像老天送來的潤眼膏,無比清涼。

他們在午後三點接近了日軍守備隊,埋伏在山後,把滑雪板卸下,藏在一條溝塘裡,預備著突襲成功後,再穿上撤離。父親說每個戰士都是滑雪高手,在冬季,滑雪板就是他們的戰馬。

臘月的太陽凍得夠嗆,午後四點不到,就縮著脖子退出天朝了,想必急著烤火去了。太陽落山後,遺下一片滴血的晚霞,好像西邊天負了傷。父親說天黑透了,偵查員帶來消息,三輛摩托車駛離守備隊,帶走了十一個日本兵,看來他們是去鎮上的燒鍋了。父親說支隊長沒有猶豫,下達了進攻令。

趁著夜色,隊伍匍匐向前,靠近目標。守備隊四周是鐵絲電網,兩扇寬大的鐵門緊閉,門側的崗樓是空的,沒有崗哨。營房燈火通明,照亮了院子。那生硬的鐵絲電網,因為有了光的照拂,在院子投下無數爪形的印痕,像一幅工筆的松枝圖。兩條大狼狗嗅到異常,汪汪叫起來。身手敏捷的神槍手小張,握著手槍,埋伏在崗樓,單等日本兵開門察看時擊斃他,打開進攻的通道。崗樓對面,隔著一條雪道,是一摞半人高的柴垛,一個機槍手和五個持步槍的戰士,作為衝鋒的主力,以此為掩體,準備突擊。其他人員,分佈在左右兩翼,對守備隊形成三面夾擊。

兩條狼狗越叫越兇,營房的門終於“嘎吱”一聲響,有人出來了。狗迎了主子,引至鐵門,更淒厲地叫起來,用爪子“嚓嚓”撓門報警。那個日本兵沒有想到外面重兵埋伏,打開鐵門,他剛一露頭,小張便舉起手槍。子彈飛過,他應聲倒地!兩條狼狗狂吠著,像兩朵暴風雨中滾動的濃雲,一前一後衝出,一個奔向崗樓,一個奔向柴垛。奔向崗樓的,被小張擊斃了;奔向柴垛的,被步槍手撂倒了。不同的是前一條狼狗吃了一顆槍子,後一條吞了兩顆。守備隊的日本兵聽到槍聲,攜槍而出反擊。院子的光亮,讓他們成為鮮明的靶子,在交戰中處於劣勢。支隊傷亡極小地衝進守備隊,可以說是旗開得勝。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那三輛剛離開不久的摩托車回來了!

十一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回來了!

父親說抗戰勝利後,他路過那個小鎮,才知道那天日本兵為什麼突然回返。原來鎮上的幾個農民,看不慣開燒鍋的夫婦做日本人的生意,知道小年的這天他們又要來喝酒,自制了燃燒彈,投向燒鍋,讓烈火吞噬了它!

他們在返回途中,已經聽到了守備隊傳來的槍聲。

父親說他們受到了前後夾擊,優勢立刻轉為劣勢。

當隊伍衝向彈藥庫和糧庫的時候,沒想到這兩座庫,居然還有碉堡的功能,這是他們事先沒有偵查到的。雖說守備隊門前的崗哨形同虛設,但糧庫和彈藥庫,哨兵一直在崗。這兩座倉庫架設的機槍,讓暴露在空場的戰士陷入絕境,父親說大部分戰友犧牲在那裡,包括支隊長,以及兩名救護傷員的女戰士。

最終從虎口脫險的,只有五個人,一個副支隊長,三名戰士(兩男一女),加上父親這個火頭軍。當然,父親說他是後來才知道的,因為逃出的五個人,分了三個方向。

他們事先也制定了撤退計劃,一般來說,為牽制敵人,保存實力,撤退時會分兩個方向。火光中父親不辨東西,所以他開闢了一個撤退的第三方向。

他們沒有全軍覆沒,得益於綽號磨牙王的戰士。這個人愛磨牙到什麼程度呢?不僅睡覺磨,行軍磨,吃飯也磨。挨著他睡的戰士,夢中被他擾醒,常將臭襪子塞他嘴裡。他咬著襪子,吭吭哧哧的,磨不出聲了,但醒來後塞襪子的戰士就慘了,襪子溼漉漉的不說,對著太陽一照,還亮光點點(到處是窟窿眼),好像他用牙齒,在襪子上播撒了繁星。

父親說交戰處於被動時,靠近糧庫的副支隊長下達了撤退令,父親眼見著身負重傷的磨牙王,咬著牙,趁亂爬向彈藥庫,在凍土上爬出一條墨似的血痕,用自制的手雷引爆了彈藥庫。劇烈的爆炸令大地震顫,沖天的火光像一條條金紅的鯉魚,躍向夜空,守備隊周圍的鐵絲網被撕裂了,日本兵趕緊轉向糧庫防禦。

父親就從彈藥庫北側逃了出來。從此以後,與磨牙相似的聲音,比如吱扭的扁擔聲、喑啞的拉鋸聲,甚至是老鼠啃東西的聲音,都被他視為美音。

父親逃得並不順利,一個日本兵不屈不撓地追捕他,兩個人之間的周旋和戰鬥,也就進行了大半夜。

初始父親並未察覺身後有人,他戴著狗皮護耳,呼哧帶喘的,加上踏雪發出的咯吱聲,根本聽不到背後的動靜。由於撤離方向有誤,預先藏在守備隊山後溝塘的滑雪板,對父親來說是夢裡的彩虹,遙不可及,他在雪中跋涉了一個多小時,才走了七八里路。但父親覺得這距離足夠安全了,他停下來,打算歇歇腳,給身體補充點能量。

父親說作為火頭軍,無論行軍還是打仗,他總是揹著一口鐵鍋。那鐵鍋跟菜墩那般大,與他的背一樣寬,所以他揹著它的時候,一點也不突兀,就像他身體的一部分,當然這使他看上去像個羅鍋。除了鐵鍋,他棉襖外還斜挎著乾糧袋,裡面裝著二斤左右的炒米。此外他棉軍服的裡子,靠近胸口的地方,還縫了兩個布袋,一個裝鹽,一個盛火柴。火柴和鹽,是部隊陷入被動時的救生索。

父親停下的一刻頭暈眼花,也許是先前戰友的死刺激著他,他忽然噁心起來。當他垂頭嘔吐的時候,後背的鍋猛地一震,衝擊力讓他險些栽倒,接著右前方樹叢閃出一團白熾的火花,好像彗星劃過,父親馬上意識到這是子彈擦著鍋的右角飛過,後有敵手追擊!父親本能地臥倒,拔出槍來,匍匐到一處雪坎,以此為掩體。

父親講起這個人時,總以“敵手”相稱,那麼我也隨他這麼叫吧。

雪已停了,父親說藉著雪地的反光,依稀看見一團黑影在樹叢飄動,距他不過四五十米。敵手對父親的突然消失滿懷警覺,因為他知道子彈打飛了,父親不是中彈消失的,對方已進入防禦,他的最佳進攻機會葬送了。敵手開始隱蔽自己,父親說那團黑影下沉了,鬼影似的不見了,證明他也就勢趴在雪地上了。那年雪大,積雪足有兩尺,正好隱蔽。

父親說他所在的支隊的武器裝備,在當時算精良的,有七八條老套筒步槍,還有兩把毛瑟槍。手槍中好的是繳獲來的王八盒子,其餘的是自制的轉輪手槍。而有的隊伍武器裝備緊張,像火頭軍和救護兵,只配備大刀,而父親所在的支隊人人有槍。父親所持的是一支自制的轉輪手槍,有些笨重,但很好使。父親自詡槍法不錯,用它打過野豬和狍子,為支隊改善伙食。不過對他的槍法,我一直懷疑他有吹噓的成分,因為在我童年時,看他參加武裝部的運動會,父親投擲的鐵餅和鉛球,都是不聽話的孩子,落腳點不在規定範圍內,沒一次成績有效的。還有他每每教訓我時,無論是飛向我的磚頭還是空酒瓶,也無一砸中。當然,也許他只是為了嚇唬我,沒讓它們走正確路線。

在與日軍守備隊的交戰中,父親所帶的子彈基本用光,只剩三發。每一發對他來講,都貴如黃金。父親說一個人在野外作戰,子彈的用途多著去了。既可抵禦敵手,又可預防野獸襲擊,還可以獵取動物、獲得食物,以及向搜尋自己的人發出求救信號。除了這些,父親說子彈還有一項頂要緊的功能,萬一奄奄一息,有落入敵手的危險,不如給自己個痛快,所以他說要給自己留顆子彈,就當是藏著一塊人生最後的糖。

但那個晚上,他的糖果沒能保住。

……

全文刊於《鐘山》2019年第1期

遲子建:燉馬靴(節選)

1964年出生於黑龍江漠河北極村,現任黑龍江省作協主席。已發表以小說為主的文學作品六百餘萬字,出版有八十餘部單行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群山之巔》等,小說集《霧月牛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散文隨筆集《我的世界下雪了》等。 曾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多項文學大獎,作品有英、法、日、意、韓、荷蘭文等多個海外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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