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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覺得王小波比王朔更流氓。
雖然兩人同是北京腔兒，同是五零後，代表作中也都有不少荷爾蒙爆棚和男女生殖器用詞，但王朔寫的流氓是小壞，是用流氓掩飾自己內心的膽兒小，文字中總是流露出一種悲情浪漫主義。但王小波的流氓是真壞，是大膽，是玩世不恭加上誇張了的性格展露，他的文字熱辣、睿智，尤其“王二”這個人物，嬉皮笑臉，形容邋遢，不知廉恥，卻竟然被他寫出了一種自由騎士的精神主義。
把流氓能寫到這個境界，中國作家裡王小波可屬第一。
提起王小波，人們總是要和下面幾個詞聯繫起來：英年早逝，金屬三部曲，老婆李銀河，和性學研究扯不斷關係。尤其男人，我的男性友人中文藝青年居多，每每談起王小波來總是推崇嚮往，並且還把他的作品都看全了，這種狀況對於中國當代作家來說真是少見。有一次，我看完王小波的一個短篇《戰俘》，非常喜歡發了微博短評，竟很快就有署名“王小波的門下走狗”的網友轉發點贊，這又讓人吃驚不小。我深深地感覺到了，雖然王小波已經去世二十多年，但他的讀者對於他的喜愛是忠貞的，堅決的，就像他的作品一樣，有一種讓人肅然起敬的騎士主義精神。無論這幾年有聲音不斷說王小波是被高估等等的話放出，無論他的作品又一版一版重印被大批新讀者繼續搬回家中，無論有人說他和卡爾維諾有相似基因，評判一位作家的好壞只能迴歸到他的作品中去最公平。所以這一篇隨筆就讓我們迴歸到他的代表作，金屬三部曲中的一部也是我最喜歡的王小波作品《黃金時代》中去，讓我們一同探尋王小波作品的魅力。
《黃金時代》講述了一個流氓的不能再流氓的故事：
北京知青“王二”下鄉到雲南，這一年他二十一歲，發育完好，躍躍欲試，卻每天只幹些插秧放牛的農活。因為一次工傷他跑去十五隊衛生站找女大夫陳清揚打針，卻被陳清揚求證她是不是破鞋這個問題。王二嬉皮笑臉地給了一個荒謬的答案，卻不想，在之後的日子中和大他五歲的陳清揚一起度過了他的激盪時代。
小說的流氓是從它第一段開始的，看過的人就不會忘掉：
我二十一歲時，正在雲南插隊。陳清揚當時二十六歲，就在我插隊的地方當醫生。我在山下十四隊，她在山上十五隊。有一天她從山上下來，和我討論她不是破鞋的問題。那時我還不大認識她，只能說有一點知道。她要討論的事是這祥的：雖然所有的人都說她是一個破鞋，但她以為自己不是的。因為破鞋偷漢，而她沒有偷過漢。雖然她丈夫已經住了一年監獄，但她沒有偷過漢。在此之前也未偷過漢。所以她簡直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說她是破鞋。如果我要安慰她，並不困難。我可以從邏輯上證明她不是破鞋。如果陳清揚是破鞋，即陳清揚偷漢，則起碼有一個某人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陳清揚偷漢不能成立。但是我偏說，陳清揚就是破鞋，而且這一點毋庸置疑。
我要承認，當年讀到這個開頭時差點兒驚掉了下巴。因為它赤裸裸地拋出了兩個如此另類的主人公。男的王二不正經，嬉皮笑臉不著調，女的陳清揚也不正經，竟然問一個男的自己是不是破鞋，這不是明擺著讓人有機可乘嗎。縱觀自己之前讀過的好小說，無論國內國外，男女主人公哪兒有這麼不靠譜兒的人設，他們清一色的都是好人，或者都具備了好人的人設。
哪怕就是莫言的《豐乳肥臀》，和這部小說同樣充滿了雄性荷爾蒙和生殖器，那上官金童的母親和幾個姐姐也自帶英雄兒女特徵，用她們豐碩的身體和堅強的中國女性精神托起一個不成器的小巨嬰。可看看《黃金時代》，如果我把這個開頭兒原封不動讀給我那母親，她肯定還會一撇嘴說，怎麼有文化的人寫這個呢。
這小說的開頭確實不正經，容易讓閱讀經驗不多的讀者誤會，再往後看，這後面流氓的地方就更多了。可以說，這後面的三萬多字都是圍繞著王二和陳清揚“搞破鞋”的問題展開的。因為全文結構開始時是正敘，中間突然插入陳清揚和王二二十年後再聚首“研究生理結構”的現在時，所以敘述內容總是被打斷，切碎，乍一看讓人云裡霧裡。為了便於大家瞭解，我大概按照時間順序歸納一下，這兩個不正經的男女在那個歲月的激情經歷。
1、王二說陳清揚就是破鞋，因為她胸部堅挺，臉蛋兒好看。不是也是。陳清揚覺得自己很委屈。
2、陳清揚又來找王二，因為傳聞說她和王二搞破鞋，可王二給了個更荒謬的理由又說自己無力否認，陳清揚氣走了。
3、王二在21歲生日那天終於引誘陳清揚和自己“落實罪名”，他用偉大友情說服了陳清揚。
4、王二第二天因和村民打架，被一個寡婦把腰骨差點敲斷，陳清揚趕來說如果他癱了就照顧他一輩子。
5、王二養傷去了山上溫泉，陳清揚過了好久才來找他，因為所有人都說王二不存在。
6、王二得罪了軍代表，被人關著要他寫材料交代他和陳清揚的不正當關係。
7、王二以為軍代表升官要嚴懲他奪走陳清揚就要逃上山。他用陳清揚給的兩百塊買了一把獵槍，去找陳清揚告別時，陳清揚也跟著他要逃跑。兩人跑到山上隱居起來。
8、半年後兩人下山，大家以為他們去了緬甸，人保組關押他們二人讓他們再寫交代材料。
9、王二和陳清揚二十年後重逢，兩人共同回憶往事。
10、人保組最後給二人定性是思想淫亂，要給倆人開批鬥大會。
11、二十年後的王陳二人不斷回憶當初在山上和人保組的細節。
12、兩人穿著老傣人的衣服下山，陳清揚走的慢，王二把她扛起來走又打了她屁股一下，陳清揚後來回憶幾次差點兒愛上王二的瞬間。
13、每次出完鬥爭差，兩人回到房中繼續“搞破鞋”。
14、陳清揚幾次回憶自己和王二在一起“激情”內心卻很孤獨。
15、重逢的兩人就要分開，王二才得知當年陳清揚交代材料裡的真實內容。這個困擾他二十年的謎團才終於解開。
考慮到王小波曾經寫過一篇關於杜拉斯《情人》的閱讀隨筆，在文中他對於杜拉斯寫作技巧的欣賞之情溢於言表，所以我認為《黃金時代》在結構上也是他下了一番功夫的，絕非輕而易舉拍腦門就那麼隨性寫出來的。昨天，我又同步看了另一位作家的某部同氣質作品，看了兩頁就發現了其中對於某部外國小說的“借鑑”痕跡，當然適度借鑑無可厚非，好的小說不排除借鑑。作者借鑑的那麼聰明，就好像化了裸妝卻說自己素顏的相親女子……
可再看看《黃金年代》，從開始到結束，從內容到氣質，這部小說沒有明顯的借鑑精髓讓我發現，實為難得。
流氓就是它的精髓？
不不，《黃金時代》真正的精髓是它——來源於流氓又高於流氓！
原諒我被它帶的也有點兒激動了。
深呼吸兩口氣後再寫。
其實我們哪一個人在讀它的時候不是被王二和陳清揚幾次“搞破鞋”過程吸引呢？尤其在第二節，王二寫他那天正是21歲生日當天，他在山上放牛，醒來下身蓋著的葉子可能被牛吃掉了。原文寫道：
亞熱帶旱季的陽光把我曬得渾身赤紅，痛癢難當，我的小和尚直翹翹地指向天空，尺寸空前。這就是我過生日時的情形。
這種熱辣的場面，就是女讀者看後也不禁臉紅。可緊接著，他對於起來之後的景色描寫又把人帶回到了一種農耕時節，碧空青草，一幅田園生活的安逸氛圍中。結合後面他和陳清揚到山上私奔生活的幾次描寫，結合他和陳清揚有一次像是海豚一樣，依偎在藍粘土地上做愛的場景，結合他和陳清揚在空山露天“交流切磋”把耕牛、山中植被、氣候等寫入的情景，竟然讓人讀後有一種世外桃源，神仙眷侶（或是露水鴛鴦）的空靈感。
我有次和一位男作家交流說，在那樣一個年代，一個正值21歲的男青年，無法報效祖國，無法學習上進，無法把自己澎湃的熱情投入到人生建設中去，只能把它們都釋放給了另一個和他一樣正值黃金時代卻孤獨無望的年輕女人，在性的激情和慰藉中暫時忘掉那個荒誕的時代。
我想起了《查泰來夫人的情人》，當被傳統束縛的查泰來夫人和那個園林工人只因為性本身結合，不帶有任何地位、金錢甚至愛情的因素，在那種孤獨於世的地方幽會，就會有與天地萬物融合迴歸人類最初本質的感覺。特別罪過又特別純潔。激情中能透過文字感受到靈魂的震顫。這已經超脫了道德範疇。
當然，我絕對不提倡亂搞男女關係。
《黃金時代》中，除了對兩人“搞破鞋”過程的詳細記錄外，還有不少王二本人在雲南插隊時候的遭遇，讀起來也是非常有趣。比如，羅小四打瞎了村幹部家狗的左眼，村幹部偏說是王二打瞎的，所以他有天就把那狗的右眼也打瞎了。比如，那個軍代表對陳清揚垂涎欲滴總是找他詢問，他就張口不說話裝啞巴。他說自己像公貓盯著母貓那樣看著軍代表。比如，軍代表他們又去找他問陳清揚如何壞的時候，他掄起大勺把一個葫蘆打碎，軍代表就給嚇跑了。還比如，他在前面寫閹牛的內容，說公牛睪丸是被錘子砸碎的，而掌錘的隊長非說他們這群正在盛年的男青年也欠一錘子才能消停。
我想起了十幾歲時在一本文學期刊上看到的張賢亮的《青春期》。印象中，男主人公也在農村插隊，遇到了一個有夫之婦，兩人發生了關係。他在其中寫道那個女人在他眼中的形象時有“衣服溼了，緊貼在她身上，讓胸部像兩個果凍”當時印象特別深刻。而在《黃金時代》中，王小波顯然比張賢亮更“流氓”，裡面不僅寫了被包裹的果凍，還寫了被打開的果凍，還描寫了果凍的形狀，顏色，以及讓他能“食色”的其他地方。這裡就不詳細列舉了。
經典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的米蘭，《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的瑪蓮娜，多少都有點兒這種性啟蒙女性的意思。
雖然我在王小波其他的作品中也有看到“王二”這主人公，雖然，王二在其他作品中的塑造有時候有點兒為了荒誕而誇張過了頭，都有點兒脫離生活了。但在《黃金時代》這部作品裡的王二，他嬉皮無賴，他膽大膽小，他色情和純情都顯得那麼真誠那麼真實，哪怕他描寫的性行為多於他和陳清揚的愛情生活，哪怕其中寫道他們兩個對這段關係的態度都不那麼嚴肅，但，他們兩個都是非常真誠的。
有看到其他人評論，把重點放在了陳清揚的愛情上，分析陳清揚在和王二混亂在一起的時候內心為什麼孤獨，為什麼她在進行中注視遠方，神情悲傷（這一點兒竟然和《棋王》中王一生下棋到一定境界相似），但我個人覺得這部作品的重點不在陳清揚的愛情上。這不是一部關於愛情的作品，王二和陳清揚無論當年還是最後重逢後的再來一次，都是性大於愛。這段經歷對於他們兩人都是不可磨滅，但也沒多麼偉大。
包括他們不斷在寫的交代材料，還有出鬥爭差時候的種種情形，那種把羞恥心都拋到了天上，苦中作樂，玩世不恭的態度才是重點。就如同王二在21歲時引誘陳清揚說的一番假話。他說他們之間有偉大的友誼，陳清揚說她著了王二的道兒，因為王二要用友誼哄自己和他睡覺，
但實際上，我覺得這部作品就是在關講述這種男女之間的偉大友誼。生而為人，環境動盪，前途撲朔，絕望透頂，兩片浮萍只能用性的方式在江海中結盟，相互幫扶度過了他們的“黃金時代”，又在數年偶遇後重溫舊夢，夢醒後相忘於江湖。這種友情匪夷所思，不可磨滅，難被世人理解，卻又怪誕悲壯，轉瞬即逝，讓人浮想聯翩，此為本小說讓我最愛的地方。
下期預告：
下期我會寫程小青的名作《霍桑探案》，那套書有太多美好的內容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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