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武俠小說，眾所周知，金古梁。
然而真談論起來，說古的已經大大少過金了。說梁的，好像就……沒什麼了？
到今時今日，說出金古梁來，如果注一個“影響力排名分先後”，大概也不算有問題吧。
梁羽生先生的小說，有啥問題麼？
首先，肯定不是格局差。恰恰相反，他老人家的小說在掛靠歷史方面，比金庸還厲害，當然遠遠勝過基本不講歷史背景的古龍。
《女帝奇英傳》講武則天時期。有個設定：上官婉兒為報家仇，意圖謀刺武則天，但被她折服了，終究沒下手。
——這個設定，像不像張藝謀《英雄》和徐克《通天帝國》？
《大唐遊俠傳》講安史之亂，出現了南霽雲。結局還有睢陽血戰。
《龍鳳寶釵緣》，講紅線盜匣故事。
《萍蹤俠隱錄》，講土木堡之變和奪門之變。
《白髮魔女傳》的核心，其實是紅丸案前後，外帶熊廷弼、客氏、魏忠賢他們。
《七劍下天山》的背景，是吳三桂三藩前後。
《江湖三女俠》實際上暗寫九子奪嫡、雍正登基、呂四娘為呂留良報仇、年羹堯完蛋的故事。
這麼一整套下來，當歷史小說看，大概也夠了？
論氣度，也不差。
《女帝奇英傳》有個設定：上官婉兒為報家仇，意圖謀刺武則天，但被她匡定天下的態度折服了，終究沒下手。
——這個設定，像不像張藝謀《英雄》和徐克《通天帝國》？
《冰川天女傳》，對清沒什麼好感的豪俠們，打算在西南鬧事；但主角們說，考慮到尼泊爾在彼方為威脅，為了華夏，還是要先團結內部為上。於是成就了金瓶傳遞。瞭解18世紀中國歷史的，都知道這一段的意義。
可謂家國情懷，格局甚大了。
論文筆，梁老是被公允的好。典雅精緻，辭采漂亮。老一代人都會念叨梁先生詩詞了得，古文對聯也是家學淵源。
所以，到底哪裡有問題？
之前大家都有個笑話，梁先生小說裡男女洞房，是所謂“得到了生命的大和諧”。不如古龍小說裡那些脫衣服的姑娘，沒事露出修長的雙腿那麼香豔。好像也比較少張無忌撓腳心、楊過給陸無雙接胸骨、跟姑姑光著膀子練功夫這類鏡頭。
嗯，是不夠香豔嗎？
其實也不是。
我個人認為梁先生最好的小說，是《雲海玉弓緣》——這部恰好是他各色小說裡最缺歷史背景的。
何以有名？因為有個亦正亦邪、始終在灰色地帶徘徊的主角金世遺，有個亦正亦邪的女主角厲勝男，以及與主角同步成長的大反派孟神通。加上結尾處，兩場精彩絕倫的大戰。以及讀過的諸位都為之揪心不已的，那個結尾。
而此前梁老的小說裡，太多儒俠淑女，正正經經的人物了。
與此同時，《雲海玉弓緣》裡，大幅度減少了內心對白和旁白解釋，專注於講故事。
此前，梁老的小說裡，大概為了解讀前因後果以及人物關係——他的小說獨有一個梁羽生宇宙，人物都是世世代代發展的——所以經常要插旁白。
大概，可以這麼說吧：
梁羽生老爺子的小說，普遍太正，太在意掛曆史，太想把事情講得面面俱到。
文筆精彩，但那不是關鍵啊。
毛姆曾經指摘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巴爾扎克和托爾斯泰們的文筆不佳，但話鋒一轉，說這四人無愧於最好的四位小說家。於是毛姆進而推出結論：好小說家真正需要的，是敘述激情與編織故事的能力。
金庸先生的前兩部，即《書劍》和《碧血劍》，還是少年俠客家國情懷的事。但從《射鵰英雄傳》開始，故事的跌宕起伏、人物的刻畫精微，已經遠遠飛天了。
梁先生學問淵深，也有情懷，但在講好故事、刻畫好人物方面，就稍微次一籌了。
他筆下的人物，最後多少都有些過於儒，或過於仙。所以，嗯。
當然，這種理想化的做派，有一個不錯的副產品。
梁先生在某些方面，很是先鋒。比如，大家都覺得武俠小說是男性讀物的時代，他已經寫出《散花女俠》這種純女主角小說了。
比如，梁先生的格局大起來時，結尾往往就因此而動人。
國慶期間，眾所周知，有個爬山題材電影上映。
其實之前梁老有個武俠小說，結尾就是大家搶登珠穆朗瑪峰，誰上去誰勝。
那就是《冰川天女傳》了——也可算是《雲海玉弓緣》前傳吧。
如前所述，這個小說裡，主角們為了阻止尼泊爾，調理了青藏一帶許多矛盾。到最後，憤世嫉俗又走火入魔的金世遺，決定去爬珠峰，死在那裡。天下頂尖高手呂四娘、唐曉瀾們也去爬珠峰，有的是為了救金世遺，有的是為了挑戰極限。
小說最後，金世遺得救，卻遠走消失；呂四娘們到了前人刻下“天人永絕”的極限高處，又堅持多走了三步：那意思是世道必進，後勝於今。
武俠小說寫到登山挑戰極限然後各人解除心魔來結局，也算是有意思了。
梁老好像對征服自然很有興趣：《冰川天女傳》裡是爬珠峰，《雲海玉弓緣》裡是滅火山，《牧野流星》裡是抗雪崩。
且，他故事進程有時發悶，但故事進程裡，總有一個很難解開的大矛盾等著，所以結尾經常是渺渺然，若有所得，又若有所失，總有些什麼是難以跨越的。
所以梁老的故事不一定處處精彩，但結尾，尤其是非喜劇結尾，往往很出色。他小說裡素來不缺典雅的詩意，用在故事進程裡，沒啥意思；放到結尾，卻卓然出彩。
《冰川天女傳》裡，金世遺遠走，只留草原上牧歌不斷。《雲海玉弓緣》裡，金世遺終於失去厲勝男後，才意識到自己的真愛。《牧野流星》結尾才點了一下題，但點得恰到好處。
——也包括《白髮魔女傳》結尾，著名的守望：卓一航永遠等不到的花開，以及彼方雪山白雲深處，練霓裳的白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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