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0 史事的詩釋空間:以“詠秦詩”為例談詠史詩的詩意翻新與守舊

前言丨“詠史詩”這一大傳統下的一支分脈:詠秦詩

前文 《論詩中“懷古”與“詠史”:獨立視角下的理性與借古以興發的感性》已經闡明“懷古”與“詠史”是我國古典詩史的兩大傳統,二者異同,前文之述已備。本文將著重評析“詠史詩”這一大傳統下的一支分脈——詠秦詩,以期直觀解讀特定史事下的詠史詩是如何進行層層翻新的詩意構架的。我們將會看到,詩受史的制約,解讀空間其實是有限的。而詩道尚新,對於同一史事的吟詠主題過多,會導致詩家所說的“題無剩義”,也即詠無可詠,再詠也是陳意,也就沒有寫的必要了。清人袁隨園有言極是:詠物詩無寄託,便是兒童猜謎。讀史詩無新義,便成《廿一史彈詞》;雖著議論,無雋永之味,又似史贊一派:俱非詩也。(《隨園詩話·卷二》)


史事的詩釋空間:以“詠秦詩”為例談詠史詩的詩意翻新與守舊


清人趙翼有論詩五首,第一首也說“預支五百年詩意,到了千年又覺陳。”雖然史事永遠不會變,且詩歌永遠受史事的制約而解讀空間受限,但是它的解讀空間(也即新意)卻是始終存在的。這個有限的空間永遠都填不滿,就像一個瓶子的空間是有限的,往裡裝石頭後它看似滿了,但仍能注入砂礫,砂礫注滿後,仍能注入清水,即使清水注滿了,水分子之間的空隙仍然是存在的。我們會看見因為時代的進步和個性的不同,詩家們各逞巧思,在極逼仄的詠史空間裡大展身手。如其《論詩五首·其一》雲:滿眼生機轉化鈞,天工人巧日爭新。預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


史事的詩釋空間:以“詠秦詩”為例談詠史詩的詩意翻新與守舊


蕭統《昭明文選》將詠史列為一門類,與百一、遊仙並束於第二十一卷,自此詠史詩成為古典詩學一大傳統,這是詠史詩的源流,在此略作交代。有秦一代,開大一統之先制。雖厥功至偉,然二世而亡。箇中的興衰教訓是很有典型意義的,故古來詩家,多著眼於此。秦史之所以成為經典的吟詠題材,與有秦一代朝代興衰的典型性固然有關,也與他是第一個歷史記載頗為完備的朝代有關,這得益於司馬遷的《史記》。時間愈前,記載愈備,後人“眾所周知”的事物便越多。共性越多,有利於吟詠激發他人的共鳴。




焚書坑儒為題之詠史兼評

詠秦詩的核心史事有許多:焚書坑儒,阿房宮,封五大夫松,沙丘之變、博浪沙等等,限於篇幅,這裡只以焚書坑儒與阿房宮二事為例。

值得注意的是,焚書與坑儒是兩件事情。後人吟詠的大多是“焚書”一事,這裡並舉主要是為糾正一個錯誤:即“焚書”是一個持續性的、全國性的政策,而“坑儒”只是在咸陽發生的一次事件,雖然以義近並舉,但二者本不相埒。後人有題目為《焚書坑》的就是沒有搞清二者的區別,這裡聊作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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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本紀

丞相李斯曰:……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史記·秦始皇本紀》)-------

這是“焚書”的史料,下面的詩歌是對上述同一史料的闡釋、發揮、吟詠。

焚書坑(唐·章碣)

竹帛煙消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 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元來不讀書。

評:這是影響力最大的一首詠“焚書”史事的詩,詩思奇特,三四句“未冷”“不”兩個判斷詞下得極得力,反諷意味甚濃。而題目“焚書坑”的問題上文已述,茲不再議。

焚書坑(唐·羅隱)

千載遺蹤一窖塵,路傍耕者亦傷神。 祖龍算事渾乖角,將謂詩書活得人。

評:與第一首其實出自同一機杼,無非也是一句秦皇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前兩句也湊的很,不能算是佳作。

秦始皇(清·殷葆誠)

六國雲亡周社墟,古今墳典悉燒除。 祖龍枉有愚民策,劉項當年不讀書。

評:這是清人的作品了,他綜合了一下前二作的詩意,捏合成作,幾乎毫無己見,這樣的詠史詩作與不作,有何區別?

讀秦紀(宋·蕭澥)

築了連雲萬里城,春風弦管醉中聽。 淒涼六籍寒灰裡,宿得咸陽火一星。

評:這首詩涉及到詠史詩的一個技巧,即聯繫到其他史料,以詩歌為媒介,聯通了兩則史料的內質,在打開新的切入視角的同時,使得文本更有張力,議論更加獨到和精妙。這首詩題目為《詠秦紀》,四句分詠了四史事,長城—造阿房宮—焚書—楚人縱火,四個史事中切換自如,邏輯嚴縝。秦皇以為築造了萬里長城,就可以貪圖安逸,可是當年焚書的灰燼裡,就種了楚人一炬可憐焦土的禍根了。此作堪稱這一技巧的典型運用。再舉一個例子:讀秦紀(明末清初·陳恭尹):謗聲易弭怨難除,秦法雖嚴亦甚疏。 夜半橋邊呼孺子,人間猶有未燒書。這首詩打通了秦皇“焚書坑儒”和張良“圯上受書”兩則典故,也頗具巧思,議論獨到。與元詩《博浪沙》“如何十二金人外,猶有民間鐵未銷

”出自同一機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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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房宮為題的史詩趨向:諷刺與嘆息

關於阿房宮也有一件要解釋的事情,就是項羽並沒有火燒“阿房宮”,後世可能受司馬遷表述不清及杜牧《阿房宮賦》(“楚人一炬,可憐焦土”)的影響,誤以為項羽燒的是阿房宮了。《漢書·東方朔傳》有“舉籍阿城以南,周至以東,宜春以西

”的記載,可見直至西漢,“阿宮”還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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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來說,詠阿房宮的切入點有兩條,一是建造阿房宮,意在諷刺,典出如下:於是始皇以為咸陽人多,先王之宮廷小……作宮阿房,故天下謂之阿房宮。隱宮徒刑者七十餘萬人,乃分作阿房宮,或作麗山。發北山石槨。乃寫蜀、荊地材皆至。關中計宮三百,關外四百餘。於是立石東海上朐界中,以為秦東門。因徙三萬家麗邑,五萬家雲陽,皆復不事十歲。(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第六》);

二是項羽焚宮,意在惜嘆,典出如下:項羽引兵西屠鹹是,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第七》),我們以歷代類題的詩作來看,雖然時有翻新處,但難出於藩籬之外。


史事的詩釋空間:以“詠秦詩”為例談詠史詩的詩意翻新與守舊


以唐人詩為例,胡曾有《 阿房宮》詩云:“新建阿房壁未乾,沛公兵已入長安。 帝王苦竭生靈力,大業沙崩固不難”。胡曾是晚唐詠史三大家之一,有《詠史詩》150首存世,體系頗備。此作頗為平庸,不過敘述興衰的一般規律,並無新意;又宋人常棠有《秦皇廟》一詩云:“古廟三間矮棘叢,帝魂枉自氣凌空。 早知今日容身窄,前此阿房不作宮。”此作由窄小的秦皇廟對比宏偉的阿房宮,諷意全出。


史事的詩釋空間:以“詠秦詩”為例談詠史詩的詩意翻新與守舊


上兩例我們很明顯的能看出來,唐宋隨著“理性與感性”的審美傾向,是產生了“諷喻”與“感嘆”的立意分野,然唐宋之外,其實異域詩人對詠史詩的處理也是因循舊制,日本人鳥山芝軒有《秦始皇》詩云:“棄擲皇墳與聖經,漫求仙藥究蓬溟。盛稱水德真堪笑,不救咸陽火一星。”------這是日人的詩,筆者在《東瀛詩選》裡讀到時頗為驚訝。他貫通了“五德終始說”和“項羽焚宮”兩則典故,亦具諷意。箇中詩思,似亦為前人所未發。雖然造語俗淺,但一日人能發明此意,頗不容易。



結言

前文已述,詠史詩的寫作“還原+生髮”的模式,縱覽以上諸作,大抵皆是一二句敘述史事(還原)、三四句議論(生髮)的固定格式,可知此種行文已成定式。而獺祭眾詩,亦可證明詠史空間的生髮雖受史料的制約,但有巧思的吟詠總是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特定視角,發明新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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