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來想睡懶覺也不行。雞一叫迷天不大亮，老婆婆的柺棍敲打在地面噹噹的響，她在院中就毒轉個沒完。一會兒在豬圈外舀食，一會兒在羊圈口加草。她似乎是和畜生們叨叨，實際是卷(罵)的是賴炕的我們。"哼，懶斷筋的，日頭都照在得佬(腦袋)上了，睡吧，吃死食，睡死覺…“
祁縣人稱呼外祖母是波波(婆婆)。老婆婆是老外祖母。童年就生在長在昌源河旁的這個小村莊，有兩代祖母呵護，那現在說來是幸福無比的。無論走到城鄉何處，那陣子人的頭頂上都是一個字兒，窮。窮人沒人慣你。窮時沒甚的嬌慣。誰的心情也不好，臉上寫不出個喜字。
冬天的農村，一天黑就鑽進蓋(被)子裡。燒火做飯之後，熱炕溫溫的舒服。等到天亮時，房裡就冰拔人。放在地上的尿盆子凍了，水缸裡也結了一層冰。被窩裡哪有暖和勁兒，只能身體縮成個蛋貓著不動。
就是有睡意，也不得安神。除了上日課時的，聽老婆婆含沙射影的巻，一牆之隔的村街上，雞叫狗吠牛吽，馬車過往的鈴鐺聲，吽吽的喘氣，騾子最愛打涕噴。
最引耳朵癢的是村裡人的惡罵。罵，祁縣人叫卷。比方卷電影上狗日的漢奸，不是外東西。
"這壞麻虎不吃的東西…”根本不關心卷誰，這是祖輩多代祁縣人的通罵。麻虎是狼。意思是狼不攆又不吃的人該有多糟糕。
還有罵的帶毒液的。你活的吧，彘(字)畜也不如！
彘，好容易多少年才尋找到，豬的意思。上千年不用的古文，祁縣人街頭上有的是。
祁縣人的文罵深奧的很:″刻不能相信他，串道到哪嘎也是拍演哄(騙人)，謅七國(春秋的詞兒用上了)，一些兒也不實誠”。夠高檔了吧。這些家敗鬼真是壓運了。呵。
罵誰卷誰慣了，也就麻了，也不知這話的份量。以至每個人家數落不成器的娃，爹孃順口就是，哼，就是不提(聽)說，這壞麻虎不吃的東西。呵呵。有爹媽這樣毒罵兒女的嗎，細說起來不行。
很慣熟的好友，多時不見，一見面不會象現代人這樣矯情，啊！想死你了！祁縣人卻說，你這麻虎不吃的，這些天做甚來了，老不見。
粗俗吧，可是親親的樣子，太真實。
俺祁縣人叫未出閨的姑娘是奴兒。奴兒，奴家，奴寶，古文學中常見的。三國演義，作者是俺昌源河西畔河灣村的。山水畫的祖宗王維是俺祁縣的，花間派的鼻祖溫庭筠也是俺祁縣的婆姨養下的。俺祁縣人說的奴兒，是頂級的古文化傳承呢。
一大早聽吧，家家戶戶都是，名字不叫，奴兒嘞，奴兒，親了吧。說家裡有幾個兒子，是幾外小子。小娃娃們更動聽，猴鬼們。一群猴鬼，包括男女娃了，很不提說(聽話)，老是戳昏弄拐的(惹是非)。要麼愣眉熊眼的，日迷鬼圪搗的不務正業。
祁縣話攻擊人最惡毒的話，一般被人忽略了。當人被對方的缺德行為氣急敗壞，祖宗八代捲過了，麻虎不吃的說過了，最後撂下一句連自己也參不透的文言文:家門其數！
家門其數，可是一句頂級的描寫族門的好賴話。人家的每個人的善惡都是家門興衰的數據。意思是你發賴吧作惡吧，你的家庭會倒黴的！遇劫的！
(看俺祁縣人，千年以前就知道大數據！)
祁縣文化的厲害，融入在鄉民的骨血之中。
這多年山西人翻歷史的帳本，尋找晉商發跡的文化，溯源晉商的智慧。其實這些買賣人的大俗，就在祁縣村民的嘴頭上。如″先小人後君子"″好朋友清算帳″，就是晉商文化的頂級智慧。是晉商契約文明的基本思想。還有″朋友好做，夥計難當"″家敗奴欺主″，也把人性和企業的經營內容描寫的準確。警告合夥做買賣的人，交個白開水的普通朋友可以，處理商業利益不是簡單的事情。還提醒企業主，員工不再尊重老闆欺主的時候，就是企業公司敗落的先兆。投資也知必要時下血本，提示"球毛鬼態，發不了猛財"。也忌平空糟蹋，過日子要仔細，省下的就是掙下的。
看看俺祁縣街頭的話多麼的博大精深。格局很不一般了。
描寫的細膩也是不經意的。
啊呀，媽(梅)嘞，今惹下頭兒嘞。咋呢來了？你不說你們頭兒經常給你吃偏飯了嘛。說球不來，麻虎不吃的今日八字了我好幾回。
頭兒就說領導。八字，就是瞪眼看的描寫。兩眼賊視，自然形成兩撇的″八字”。
早飯後上街了。咋呢了，看你濃支不察的沒精神。沒甚，剛吃了。吃甚來了？能吃甚了，莊稼人家，粗麵渣渣。嗯，也是，俺啊換了外樣樣，粥兒拌湯。
中午飯後又碰見了。吃嘞沒啦？吃嘞。吃甚來了，擦圪鬥兒，俺奴兒還炒了兩外盤盤，吃的實在是入貼了。眼氣我了？現在攢了不少得佬只(錢)，過的暈塌塌地(好幸福)。你也不賴，好婆姨坐門子，小子奴兒又都孝順乞他，呵呵…
十字街頭，早多年是年輕老小聚集的地方。特別是早午飯時，大小後生一人端著敞口海碗，順著牆根出溜的圪就(蹲)下，一邊溜著熱飯碗邊，嘴也不閒著。村上的各種花哨事，地球上的鮮活信息，都會在這裡直播。
…聽說了嗎，美國的大頭兒克林頓，因為有個割頭只(情人)叫拾掇(收拾)嘞。一一一哈，管球的倒寬。當頭兒的哪個也歇不下，圪搗錢，招惹帶見的奴奴們，嘿嘿，人家也不用在莊稼地了圪搗，開的就是小帽兒車車(小轎車)…。快咥(吃)你的飯吧，熱飯也堵不住你的咀，你就是盞省油的燈？得佬上給你帶外帽帽，更少薩(快捷)，得把咱村前後街的母豬也欺負了，咯咯咯…，一片笑聲，有的噴了飯。一一你媽的外板…
十字街的這種景象已成了歷史的圖畫。年輕人都跑到城裡打工了，各家坐門的不是婆姨和猴鬼，就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到了日頭頂到半空，他們聚到這裡曬太陽。人有時候自己老了，覺得這個世界也快走到盡頭。搗歇起來精神氣不足。倒是日子過的不賴了，有了閒。
還是老套路。
吃甚來了？呵，兩外老不死的，吃甚也不帶吃，趕了些尖尖，連湯帶水的。一一一也不見你家的狗兒嘞，嗯，屍首也不見。不知道哪壞麻虎不吃的，興許是給偷的吃了肉嘞。一一這也好，豬兒羊兒雞兒兔兒都不帶養了，狗兒也叫拾掇了。你幾外奴兒小子也有本事，捎帶的補貼你一下，愁甚了，受用煞嘞一一一
今日到地裡動彈(耕作)了不？不帶去了，又不是農業社，叫狗日的隊長攆的活。種的幾畝玉茭只，也賣不了幾毛錢，年時的(去年)還在扁扁底(棚子裡)押的嘞，莊稼人不抵了，不抵了一一一
說東家道西家總是永遠的主題。
在奴兒啊住了兩天，圪涼的不行。人家迷瓦地的樓房，不如咱的爛攤茶住的舒坦。
這社會呀，鬧不計迷嘞，看看前街二毛哥他小子，興的得佬還是朝天看，迷眼長在頂門心，房子好多處，還能把太原的奴兒諞回來。一一哼，眼氣煞你吧。自己活不出個眉數，說三叨五的，一一你就行嗎，當年你也紅活過，趕車養牲口，還做過咋唬人的巡田的一一一。圪就漢別提當年勇了，娃娃們的天下嘞一一一，管他狗兒的了，好死不如賴活，人現在活的象個眉眼了，暈乎兩天吧......
【尾記】
童年生活在祁縣外婆家，離開已有半個世紀。滄海桑田，難易童心。
閱世回看，才知祁縣的文化博大深䆳。細數三晉人傑，祁縣古往今來，文臣武將名士聖賢輩出，對華夏文明的貢獻獨特，非別縣市能比。
尤數祁縣方言土語，大俗中藏雅，凡塵裡蘊智。
本文並不是賣弄一方的土語遊戲，意在讓鄉親們在現代社會的快速進化中，懷舊中找出新意，把一些珍貴的土語翻騰出來，一起在咀嚼中思考。
文化的自信，應該是不離不棄骨子裡的東西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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