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2 明清華商下“廣南”

開篇語/千百年來,憑藉大海的聯繫,中國沿海居民與海外許多國家和地區有著不同形式的交往,物產豐富、經濟和文化發達的中國,在古代亞洲海洋貿易網絡中發揮積極作用。由於海陸相連,中國特別是閩粵地區與東南亞各地的商業和文化交流更是綿延不斷,持續至近現代。

今年11月初,第三次“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RCEP)協定領導人會議在泰國曼谷舉行。這一由東盟十國發起,邀請中、日、韓、澳、新、印六國共同參加的自由貿易協定若能成功,將涵蓋約35億人口,GDP總和達23萬億美元,佔全球總量的1/3左右,本區域也會成為世界最大的自貿區。

不過,隨著印度由於種種原因表示退出RCEP,日韓兩國經貿摩擦依然難解,外界對這一協定的談判進程會否受到影響不免有所擔憂。在此重要時刻,我們一方面要回顧明清以來中國與東南亞密切的經貿往來,另一方面也將審視過去數百年間在“西風東漸”大氣候下亞洲貿易網絡經歷的起伏波瀾。

16世紀初葉,安南進入分裂割據的“南北朝”(1527年~1592年)和鄭阮對峙(1533年~1592年)時期。南方阮氏所擁有的疆域、人口、資源都遜於北方鄭氏。為與北方爭雄,阮氏不斷南向侵吞占城,同時大力發展海外貿易,允許外國商船到會安等開放港口貿易,並集中管理,壟斷經營,以收商利,“一以備軍需,一以供國用”。

阮氏統治下越南中部的順化—廣南地區,又稱“廣南國”,是17~18世紀亞洲東部重要的海洋貿易區域,東西方各國商人都在這裡活動,並留下不少文字記錄和歷史遺蹟。

越南和中國東南沿海地區聯繫極為密切,會安自開埠就是中國商人與東南亞貿易的跳板和基地,中國商品不斷運往廣南,轉銷其他國家。

“廣南則百貨無所不有”

越南中部瀕臨中國南海,狹長的平原,因山脈分隔形成地理阻隔。但河流眾多,水量豐沛,多呈東西走向,流入南海,形成許多優良的深水海港。位於廣南—峴港省秋盆河入海口的會安,憑藉獨特的區位優勢、資源條件及政策支持,包攬了廣南的對外貿易,迅速崛起為廣南國內外商品的集散地,也發展成本區域最重要的國際貿易港口。

越南中部沿海地區為熱帶海洋性氣候,每年從北方吹來的秋季季風和從東南吹來的春季季風,使沿海海港成為各國海商慣常的落腳點,明清時期的會安、峴港都曾經是南海貿易的重要樞紐。

正如清初曾訪問會安、順化的中國僧人大汕所言:“大越國會安府者,百粵千川舟楫往來之古驛,五湖八閩貨商絡繹之通衢”。越南順化大學學者杜鵬也說,16世紀中葉順化—廣南地區的人們很喜歡中國貨,經常可以發現貴族和平民們使用繪有中國龍鳳圖案的碗和盤子,富人和窮人都穿著紅色或粉色的衣服,男孩們手持著中國扇。

會安百貨叢聚,貿易最盛,中國商人是那裡的老主顧。越南知名學者黎貴惇(1726年~1784年)在《撫邊雜錄》一書中介紹18世紀廣東船商往會安等港埠貿易的情形:

廣東船商客有姓陳者,慣販賣。伊言:自廣州府由海道往順化,得順風只六日六夜,入大佔海門到廣南會安亦然。自廣州往山南只四日夜,但山南迴帆惟禹糧(中藥材)一物,順化亦只胡椒一味。若廣南則百貨無所不有,諸番邦不及;凡昇華、奠盤、歸仁、廣義、平康等府及芽莊營所出貨物,水陸船馬鹹湊集於會安,此所以北客多就商販回唐。貨物之盛,雖巨舶百隻,一時運載,亦不能盡。

新西蘭奧克蘭大學著名東南亞史專家尼古拉斯·塔林主編的《劍橋東南亞史》指出:

會安港,是17世紀初期南越的主要貿易中心,由日本人和中國人居民區組成。到1695年,中國人仍占主導地位,他們經營著10~12條中國商船,每年都從日本、廣東、暹羅、柬埔寨、馬尼拉和巴達維亞駛抵這裡。

1617年12月18日,荷蘭東印度總督柯恩在向東印度公司本部遞交的報告中說,“廣南具有極為良好的港灣及停泊地,每年中國人在該地同日本人進行貿易”。

1634年11月24日,駐日本平戶的荷蘭商館長克凱巴凱爾送至巴達維亞的報告中說,數艘日本商船運載大批貨物到東京(今河內)、廣南及柬埔寨後返航,“前述船隻從柬埔寨帶回來約四萬張鹿皮、一些鯊魚皮、臘、蘇木、漆、象牙、錫及胡桃等,從廣南進口五萬斤生絲、絹織物(大部分是由廣東及其他各省中國人帶至該地)和土特產絹物,自東京而來的一隻船帶回十萬斤生絲及絹織物,他們通過這種航海貿易及投入資本,獲得了比去年更大的利益”。

由此可知,廣南進口的生絲、絹織物,大部分由中國商人提供,集中在會安,再轉銷越南國內和海外。

“應照東洋之例,聽商賈貿易”

清初實施海禁,但與越南的商業往來並未斷絕。1684年(康熙二十三年)開海貿易,並設粵海關、閩海關、浙海關、江海關於廣州、廈門、寧波、溫州雲臺山,沿海商舶遍及占城、暹羅、真臘(柬埔寨古國)、滿剌加、渤泥(今文萊)、荷蘭、呂宋、日本、蘇祿群島(今屬菲律賓)、琉球等國家和地區。1717年(康熙五十六年),規定除東洋准許照舊貿易外,不準商船前往南洋呂宋等處,違者嚴拿治罪。但是,安南“地處西南,與內地毗連,與呂宋等國相隔遙遠,應照東洋之例,聽商賈貿易”。中國商船往安南貿易“不在禁例”,這對中國與廣南貿易是有利的。

澳大利亞華裔學者李塔娜在研究中注意到,17~18世紀每年從中國駛往越南南部各港口的船隻有10~15艘,18世紀40~50年代,進入當地的中國船隻每年更多達30艘,會安是中國商船在廣南貿易的主要港口。

美國學者範岱克從荷蘭、瑞典等國東印度公司檔案中發現,廣東十三行有些行商和其他商人出資造船,在粵海關監督下前往東南亞等地貿易,潘啟官等著名行商、瑞典的高級官員、澳門的葡萄牙人、亞美尼亞人及英國私商,都曾涉足這一市場,或出資贊助這些貿易活動。1761年~1770年,有27~37艘帆船經常從廣州港往返東南亞各港,其中廣南最多,有34次,交易也主要集中在會安。可以斷言,18世紀會安港與廣州之間的貿易往來是相當頻繁的。

範岱克列舉了1761年中國帆船從東南亞港口運走的31種商品,包括各種製造傢俱的木材,薰香用的香料,不同種類的草藥、肉乾和魚乾,食用燕窩、魚翅、鯊魚皮和海參,共約44500擔,其中來自廣南的商品有18種,18260擔,佔商貨總量的41%。

聯手開發 造福中南

會安獨佔廣南對外貿易鰲頭,從開埠到繁榮大約經歷了100餘年,至18世紀末,由於河流淤塞,一些西洋大船進出港區困難,逐步轉移到其他港口,會安對外貿易漸趨衰退。

妨礙會安貿易持續發展的,還有燃遍全越的西山戰火。1771年,出身西山地區的阮家三兄弟起兵推翻了廣南國阮氏的統治,之後一路擴張,先後殲滅北方鄭氏政權以及後黎朝,基本統一安南全境,建立西山政權(1778年~1802年),掌控安南北部的三弟阮文惠稱帝,受清廷冊封為“安南國王”。西山政權規定西洋商船停泊島會安北面的海港峴港,直接導致其外貿中心地位的失落。

西山政權因兄弟內訌走向衰落,1802年被廣南王侄兒阮福映建立的阮朝撲滅,峴港也取代會安成為阮朝對外貿易中心,並且拒絕洋人長期居留 。貿易中心的轉移還與阮朝拓土南疆、致力於南部開發有關。18世紀中葉以後,湄公河三角洲的下柬埔寨地區逐漸納入廣南阮氏版圖,這一原來比較落後但資源豐富、地理位置優越的地區,在越人、華人、高棉人、占人、馬來人共同開發下,形成富庶的農耕區、人煙稠密的鄉村市鎮和外商雲集的貿易港口,後發優勢逐漸突顯出來,成為中南半島新興經濟區。

各國商人在越南的活動也隨著經濟重心南移,越來越多“清人”“清商”進駐湄公河三角洲。正如英國著名華僑史專家巴素所說,暹羅灣和中國南海之間的越南中部地區,在國際航線上擁有有利的地理位置,便於接納華僑的來臨。本區的經濟情況——擁有肥沃的稻米產區,便利的水網交通,發達的國際貿易——對大部分經商的華僑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19世紀初,會安雖喪失了對外貿易主要港口的地位,但仍然是越南中部商業重鎮,繼續發揮著溝通南北的商業樞紐功能,市面相當繁富。直到20世紀初,還有不少中國商人住在這座曾經顯赫一時的“廣南港城”。據1909年刊刻記述阮朝版圖的《大南一統志》所載:

會安、明鄉二社,南濱大江,岸兩旁瓦屋蟬聯二里許,清人居住有廣東(廣府)、福建、潮州、海南、嘉應五幫,販賣北貨。中有市亭會館,商旅湊集。其南茶饒潭為南北船艘停泊之所,亦一大都會也。

本文作者為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歷史與孫中山研究所所長,廣東海洋史研究中心主任,《海洋史研究》主編。內容選編自《瀕海之地:南海貿易與中外關係史研究》,文字略有改動,標題為本版編者所擬。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