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6 李滿強:鄉食雜記

白菜的命運

友人李安樂,靜寧“80後”才俊,潛心學術,尤擅長畫白菜。其作品於寫實中結合抽象之意,趣味盎然,生動鮮活,頗接地氣,在小城很受追捧,索畫者甚眾,就連他供職學校的門衛,都以求安樂一幅白菜畫為榮。幾年前,他曾贈我一幅,裝框後掛於餐廳,每日回家就餐之際,抬頭望一眼那白菜,頓覺神清氣爽、口齒生香,似乎眼前的平常飯食,因為它的存在而平添了幾分滋味。

以白菜入畫,也是中國文人畫的傳統,白石老人以白菜畫換真白菜而不得的故事廣為流傳。河南詩人、作家馮傑也擅長畫白菜,我曾收藏有他的《清白世家》一幅,一棵墨汁勾勒的青綠白菜、兩枚洇染的紅柿,寥寥幾筆,意境非凡,加上他饒有趣味的題跋。我是時時欣賞把玩,愛不釋手。

說起來,白菜乃國人餐桌上最常見的蔬菜之一。國人何時栽培白菜,已無從考證。周朝以迄漢晉,只有包括各種十字花科蔬菜的葑及菘兩個同義字,沒有關於白菜的明確記載。中國文化發源於黃河流域,古籍較多反映北方情況,可能當時北方沒有真正的白菜。唐至宋之後,白菜才傳入北方。宋人蘇頌 《圖經本草》載:“ 揚州一種菘,葉圓而大……噉之無滓,絕勝他土者,此所謂白菜。”可見,當時南方的白菜栽培已經相當發達。

我的老家靜寧,歷史上十年九旱,是甘肅自然條件最差的地方之一,但白菜在這裡卻生長得厚道老實,絲毫沒有嫌窮愛富的意思。三伏天拔了瓜蔓之後,鄉人就在瓜壠上三三五五點下種子。一場陣雨過後,芽苗破土而出。待到秋日,地氣轉涼,萬物快要凋敝的時節,白菜卻是迎著秋陽瘋長,歡實可愛。待到白霜將落之際,白菜已然長得白白淨淨,瓷實如垂髫小兒一般。

白菜是蔬菜中低調的謙謙君子,上得了皇家宴席,也入得了百姓廚房。在我的老家,以前由於條件所限,白菜收割之後,多是用大缸醃了,冬天慢慢吃,有一少部分,會和洋芋一起,放進土窖裡保鮮,隨取隨吃。

這些吃法之中,我最喜歡的,是醃白菜。

常常是農曆十月初,天氣已經很冷了。擇一個暖和的下午,主婦們將家裡的粗瓷大缸刷洗乾淨,燒一大鍋開水,將擇淨的白菜用刀破成四瓣,放進開水裡焯一下,用筷子迅速撈出來,再置入冷水中使之變涼,之後擠幹水分,在缸底鋪上一層,然後撒上一層花椒和鹽……如此往復,直到把缸裝得滿滿當當,甚至高出缸口許多來,用乾淨的青石塊壓住。鄉人醃白菜不叫醃,叫壓。醃菜的那幾日,婦人們見了彼此會問:你家的菜壓了沒有?入缸的白菜被石頭壓了一晚上之後,就塌下去了許多,這時候還要燒上一盆花椒水,待水變涼之後,從缸口倒入。約莫半月之後,白菜在時間和花椒、鹽的作用下,蛻變成了酸爽可口的模樣。

這種醃製法,對溫度要求比較嚴苛,必須在零度以下。南方是做不出來的,即便是冬天,南方氣溫也要高於北方,醃菜不久就會變酸,乃至壞掉。朝鮮族的醃白菜是極其有名的,做法和我們這裡差不多,只不過加了切碎的辣椒揉在白菜裡面,使之更具有酸辣刺激的風味。因為小時候的味覺記憶,我一直對醃白菜情有獨鍾。在小城生活的這十多年裡,每年我都要親手醃製一缸。家裡有暖氣,怕壞掉,就將菜缸放在樓道的通風處,嘴饞了捲起袖子撈一塊上來。只是我在醃製時除了放花椒和鹽之外,還加一些生薑片兒,這樣醃出來的白菜,味道更加醇厚綿長。

醃白菜可以涼拌,可以熗炒,是極好的下飯菜,也可以當零食吃。上初中的時候,半夜看書困了餓了,溜到廚房裡摸一塊帶著冰碴的醃白菜,一條一條撕著吃了,困頓全無,覺得那是天下最美味的零食。在某個時期,玉米麵糝飯拌醃白菜曾經是鄉人冬天的主要飯食。冬日裡,來了故友舊識圍著火爐小酌,醃白菜還是必不可少的下酒菜。進入臘月之後,鄉村裡豬叫的聲音此起彼伏,年豬殺了之後,醃白菜也隆重登場,不管是日常的炒肉片還是農家暖鍋等大餐之中,都能見到它的身影。白菜吸收了肉汁的鮮香,變得豐腴起來,大肉則因為白菜有效化解了肥膩而更受食客待見。它們兩個,嘿,簡直是絕配!

至於鮮白菜,我最喜歡的,還是醋熘。據說舊時北京人吃白菜,不吃菜葉菜幫,專吃白菜中間長出的嫩葉。李時珍《本草綱目》載:“燕京圃人又以馬糞雍窖,不見風日,長出苗葉皆嫩黃色,脆美無滓,謂之黃芽菜,豪貴以為佳品,蓋亦仿韭黃之發也。”雖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但我覺得這種吃法誤會和虧待了白菜,簡直是有些暴殄天物的意思了。晚年的年羹堯權高位重,飛揚跋扈,尤愛吃白菜心,電視劇《雍正王朝》裡大廚為他剝白菜心的那一幕,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遍地的白菜幫子,真的是糟蹋了這清白之物。也許,從剝菜心開始,他覆滅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

白菜大肉餡的餃子和包子,也是很多北方人鍾情的日常美食之一。

即便是白菜上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清白處世,家家戶戶都離不開白菜,但白菜的聲譽似乎一直不怎麼好。形容物價低廉,往往是“白菜價”;埋汰一個沒有什麼價值的人,總要加上一句“你這老菜幫子”。也時常見一些商家,在吧檯上擺一棵工藝品大白菜,取諧音“來財”之意,希望日進斗金,四季發財,也是給這平凡之物平添了許多負擔。我的家鄉還有一句俗話,“一棵白菜讓豬拱了”,比喻一個好姑娘嫁了個不怎麼樣的男子。

不過,白菜所受的委屈,還是有人看見的。齊白石老人曾畫過一幅《白菜辣椒》,一株白菜站立,兩隻辣椒斜臥,彼此成呼應之勢。我最喜歡的是題款:牡丹為花之王,荔枝為果之先,獨不論白菜為菜之王,何也?

但白菜是不說話的,我們無法揣測它內心的真實想法。只是一年又一年,它在大地上鬱鬱蔥蔥,繁衍生息,在生長中修行,在被收割中頓悟。

鄉野之味

近日翻書,發現明代有兩個好玩之人,說他們好玩,主要是因為這兩個人都與野菜有關。

第一個是朱元璋的第五個兒子朱棣,他雖出身皇家,但有一顆草根之心,曾蒐集了可以食用的草木野菜四百餘種,不但在自己的園圃裡栽植,還叫畫工編繪了一本《救荒本草》,以資時政。另一個則是明代的大散曲家王西樓(王磐),他的《朝天子,詠喇叭》,到現在幾乎是婦孺皆知的名曲。他親手編繪的《野菜譜》,採用上文下圖的方式,畫筆簡單傳神,詩文則多以菜名起興,延續了散曲的詼諧幽默,抒發感慨,喟嘆民生疾苦,大大提升了野菜的文化內涵,也算是為鄉野之菜正名的一本奇書。

我的老家靜寧,以前屬於貧寒之地。在溫室大棚技術沒有普及之前,反季節蔬菜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而鄉人又以麵食為主,生活雖然困頓,但下飯菜,總是要有的。

這些下飯菜,大多是時令野菜。

野菜之中,首當其衝的是紫花苜蓿。苜蓿也叫金花菜,兩漢時代從西域傳入中原。靜寧是漢成紀古城所在、飛將軍李廣出生的地方,又處在長安去往西域的必經之路上,應該是苜蓿穿過河西走廊之後,率先抵達的地方之一。

苜蓿是樸素堅韌的植物,到了這裡之後,也不嫌窮愛富,且不管它是良田沃土,還是地埂溝渠,就一頭紮下根來,在這裡繁衍生息,一住就是兩千多年。這貌似卑賤之物,既能人工栽植,也可不管不顧,自由野生。它不僅養活了騾馬牛羊這些牲畜,在一定程度上,也養活了這裡的百姓。

春天,冰雪剛剛消融,向陽的山坡上,最先探出嫩芽的,就是苜蓿和冰草。這肥嫩青綠之物,迎風就長,出土約莫三五日之後,就已經半寸來高了。這時節,鄉里的婦女孩童會挎了小籃子,去苜蓿地裡找嫩芽,老家叫掐苜蓿。手快的婦女,一兩小時,籃子就堆得滿滿當當,而那些小孩兒,大多是借掐苜蓿之名,到山野裡撒歡,有時候也會因為幾朵肥美的苜蓿芽兒而怒目相向,乃至撕扯一番。

苜蓿是多年孿生的草本植物,嫩芽掐了之後,並不影響它的繼續生長。

苜蓿芽帶回來之後,主婦們會將裡面的柴草、苜蓿根等挑揀出來,清水淘洗幾遍,然後用開水焯了,再將生薑、蒜瓣切碎,用一勺熱油澆將下去,撒上鹽。夾上一筷子,嫩香可口,讓人慾罷不能。鄉下還有種做法,是將苜蓿和在雜麵裡蒸熟,調上油、鹽等調料,名曰焪面,是換季時節極其可口的主食。

從初春伊始,苜蓿一直可以吃到農曆四月。進入初夏,苜蓿已經有半尺來高,其莖稈已經接近木質化,就不能吃了。長到農曆七月,一米多高的苜蓿會開出紫色的花,結出淺綠色的籽,鄉人就將它們收割曬乾,碼起來,作為牲畜們過冬的草料。

三年困難時期,苜蓿也是鄉人的救命草。父親曾說,1960年的春天,漫山遍野都是尋找苜蓿和野菜的人們,飢餓的人們幾乎把地裡的苜蓿根都刨出來吃了。神奇的是,第二年春天,人們驚訝地發現,在他們把根刨光了的地方,苜蓿的嫩芽居然又不屈不撓地鑽了出來,長得意氣風發。

而今,由於機械化的普及,鄉人幾乎不養牛啊驢啊這些牲畜,以前的草料地都種上了蘋果樹。苜蓿也似乎被人們打入了冷宮,沒有大量人工種植的苜蓿了。但在一些犄角旮旯、路邊埂上,依舊能看到它們頑強的身影,大都是風中散落的種子野生的。即便是在溫室蔬菜稱霸鄉人菜籃子的今天,苜蓿仍然受到人們的追捧和熱愛。在我居住的小城,初春的週末,總有三三五五的人們拿了小刀和袋子,去山上尋苜蓿芽,既鍛鍊了身體,又獲得了無公害的綠色美食,可謂一舉雙得。

在我看來,苜蓿是一種德才兼備的植物,它的生命力不可小覷。

在吾鄉,堪與苜蓿媲美的另一種野菜,當非苦苣莫屬。

苦苣的全名應當是長列苦苣菜,鄉人一般呼其為苦苦菜。南梁人陶弘景《桐君錄》雲:“苦菜三月生,扶疏,六月花從葉出,莖直花黃,八月實黑,實落根復生,冬不枯。今茗極似此。”想來,這也是有歷史的菜了。

與苜蓿的樸實率性不同,苦苦菜是典型的喜歡攀高枝的植物,一般寄居在莊稼地裡。清明前後,點瓜種豆。幾場雨過後,隨著玉米、洋芋的發芽,苦苦菜也約好了似的,在田壟間冒出來。鄉人一般因為怕它們和莊稼爭奪養分,會果斷地和其他雜草一樣除掉。

但苦苦菜是不會善罷甘休、偃旗息鼓的。待莊稼長起來的時候,它們依舊會不依不饒地鑽出地面,而且是一長一大片。鄉人這時節即便是看在眼裡,也不去管它。一場透雨,三五日的工夫,苦苦菜已經有二三寸的樣子,白嫩的根鬚上頂著幾片嫩葉,是最適合採食之時。這時節,婦女們就會三三兩兩相約,去莊稼地裡剜取,鄉人叫拾菜。我覺得這個詞真是恰如其分呢,那麼多的苦苦菜,根本不需要花費大氣力,便可手到擒來,只需一會兒,籃子裡已堆得小山似的。

鄉人喜食酸辣,因為長時期生活困頓的緣故,都捨不得用糧食來釀醋,只在過年的時候少量釀一些。而日常麵食調和所用,就是酸菜。在很長一個時期內,做酸菜的主要原料,就是苦苦菜。

做酸菜時,將拾來的苦苦菜,經過一番淘洗之後,照例是用開水焯了,不能太爛,菜熟即可,然後加上酵母和麵湯,投入缸中,過上三五日,一缸酸菜就做成了。菜可以撈出來撒上鹽,用辣椒油拌了,下飯吃;湯是漿水,用蔥花、胡麻油熗了,成就了另一種隴上美食:漿水面。

若是冬日,苦苦菜還是鄉人另一種主食饊飯的下飯菜。有些人家會在做酸菜的時候加入洋芋絲,撈出來用油潑辣子拌了,味道會更好。苦苦菜綿軟酸爽,土豆絲清脆可口,男女老少都喜歡。

說到苦苦菜下饊飯,不由得記起一件事來。

2016年秋天,我和詩人葉梓、郭曉琦等一干人去天水玩,在麥積山下的一個農家樂吃饊飯。詩人葉梓移居蘇州已久,想念家鄉味道,這吃饊飯的主意就是他出的。自己思慕已久的飯菜到了嘴邊,他自然不會客氣,端了飯碗半蹲著吃,夾菜時速度要快我們許多。我們一行六人,老闆只給了一盆苦苦酸菜,味兒又特別地道,三下五除二,盆子就見底了!招呼我們的朋友一看大家夥兒都沒吃盡興,就徑直去廚房,他看到案板上有一盆調好的酸菜,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端了就走。正在我們吃得酣暢淋漓的當兒,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過來吼我們,看他怒氣沖天,擼起袖子幾欲要動手的樣子,我們都有些暈乎,不知什麼地方衝撞了這門神一般的人物。後來才理清楚,說是招呼我們的朋友端了他們的酸菜!他那咆哮之聲驚動了飯店老闆,好說歹說給人家趕緊上了酸菜,才避免了一場糾紛。

鄉人喜歡苦苦酸菜的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如今,有些菜販也摸透了城裡人的心思,入夏時節,市場上會有從地裡拾來,還沾著露珠的新鮮野生苦苦菜售賣。每年,我都要多買一些,用開水焯了之後,團成團,置入冰箱,待到冬天的時候,取出來用涼水化開來調了吃,味道並不比鮮菜差。

後來翻書,發現這苦苦菜還是一味藥呢。《本草經疏》中載:“苦菜可入心、脾、胃三經。”現代醫學證明,苦苦菜對治療肝硬化、慢性支氣管炎、小兒疳積、婦人乳結紅腫疼痛等病症都有效果。

如此說來,苦苦菜在莊稼地裡有恃無恐地寄生,也是有些底氣與資本的。

除了苜蓿和苦苣,老家人春天採食的野菜之中,還有斜蒿、薺菜、蒲公英、蕨菜、香椿等,吃法都差不離兒,多是涼拌。在距我不遠的華亭和莊浪一帶,因為背靠關山,還出產烏龍頭、五爪子,朋友每年都要捎來一些。在我看來,那都屬於山珍之類的稀罕物件。

這些春天的饋贈,快到入夏之時,大多都葉莖俱老,像是超齡的老姑娘,便會受到鄉人的嫌棄,不再採食。不過,因為它們的存在,我對每一個即將到來的春天,內心總是充滿了一種類似於飢渴般的念想。

化心梨

我家原來是有一棵沙梨樹的。

在蘋果還沒有成為鄉人的衣食父母之前,老家一帶,以種莊稼為主,但一般人家,都會在房前屋後的空地上種一些杏兒、李子、蘋果、桃等果樹,鄉人戲稱為嘴頭子。果子成熟了,也不售賣,主要是用來哄自家的小孩。吃不完的,就贈送左鄰右舍、親朋好友。

這些果樹之中,就有沙梨樹。

我小時候頑劣,十歲左右的年紀,和村裡的一幫玩伴一起,上房揭瓦,下河摸魚的事都幹過,這其中少不了偷別人家的果子。在我和小夥伴的心裡,有著一張詳細的果樹圖譜,誰家的杏子個大味兒好,誰家的李子味道純正,誰家的蘋果快要成熟了……都是一清二楚的。夏夜的月光下,總有三五成群的少年在鄉村的地埂上游蕩,膽子小的望風,膽大技術好的負責爬樹摘果子。我們有個不成文的約定,一次偷摘的果子,夠大家晚上分吃就好,不能多。這樣做,一來怕引起主人的警覺,二來怕吃不完帶回家去,受大人的責罰。

但即便是我們把村子裡的嘴頭子樹都爬遍了,對於沙梨樹,卻是一直沒有什麼興趣。秋天的時候,沙梨成熟,黃中透紅,煞是好看。但我和小夥伴們都嘗過,有些中看不中吃的意思。摘一顆下來,硬邦邦的,像石頭,使勁咬上一口,正如它的名字一樣,果肉幾乎全是沙子一樣的果渣,只能勉為其難地咂一點果汁。所以,後來那些沙梨果子去了哪裡,我都沒有怎麼留意過。

對沙梨看法改變,是後來發生的一件事。

十二歲那年春節,我因為貪玩,穿得少,得了重感冒,咳嗽得厲害。老天又捂了厚厚一場大雪,去鄉鎮衛生院的路都被堵上了,沒法取藥。正在我難受之際,父親從堂屋的桌子底下搬出一個泥罐,小心翼翼地揭開罐口封存的泥巴,取出幾個黑乎乎的物什來,圓圓的,似乎還凍著。他將那物什放在涼水中,等待冰化了之後,整個兒放到茶缸裡熬煮,之後遞給我一杯清亮透紅的湯汁,讓我趕緊喝下去。第二天,奇蹟一般,我居然不再咳嗽,感冒也很快痊癒。

父親說,這是化心梨,就是沙梨樹的果實。

自那以後,就對沙梨樹有了好印象。覺得它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上初中的時候,陸續讀了一些詩詞,小小少年,居然有了閒愁。每年春天梨花盛開之時,下午放學之後,會兀自跑到我家的沙梨樹底下,對著那一樹繁花,亂想一通。

祖父那時候已經年邁,氣管又不好,每年冬天都會感冒臥床,父親總要給他熬化心梨吃。鄉人收藏化心梨,有一套自己的土辦法。一般是秋天沙梨成熟之時,選個大飽滿、沒有受傷的摘下來,在泥缸底層墊上一層麥草,然後一層一層,將沙梨擺上去。整個泥缸壘滿之後,再用泥將缸蓋封住,然後就交給時間。

待到臘月天寒地凍之時,經過兩三個月的降解,曾經黃亮的沙梨已經變得烏黑,裡面的果肉也都化成了水,成了名副其實的化心梨。吃化心梨的時候,可以輕輕將把兒拔掉,被拔掉的地兒,已經汪出許多清亮的梨水來,趕緊將嘴湊上去,輕輕吮吸一口,頓時,一股酸中帶甜的汁液,會將你的心肺完全征服。我甚至覺得,沁人心脾這個詞,就是專門用來形容化心梨的。我小時候嘴饞,祖父吃化心梨的時候,總湊在跟前不肯離去,他看著不忍,就讓我舔幾口,但並不給我多吃。祖父說,化心梨性涼,多吃,對長身體的娃娃不好。

祖父去世後,我家的沙梨樹也老了,結的果子又小又少。父親那時忙於生計,很少去打理沙梨樹了。有年秋天回家,看到父親拿著斧頭在砍沙梨樹,我有些心疼,一問原委,父親說是這樹成精了,居然秋天開花,村人說這是很不好的預兆。父親將信將疑,索性就將它砍了。

我家雖然不種沙梨了,但入冬以後,街道上總有售賣化心梨的。每年冬天我都會買上一些,用袋子裝了,放在冰箱裡,以備不時之需。後來翻書,才知道化心梨也叫軟兒梨,《本草綱目》載:軟兒梨有潤肺止咳、涼心消痰、降火、解瘡毒、暖胃、醒酒等藥用功效。陝甘寧一帶的人,都有冬天吃化心梨治咳嗽的習慣。位列20世紀中國十大書法家之一的國民黨元老於右任老人曾賦詩讚嘆:“冰天雪地軟兒梨,瓜果城中第一奇,滿樹紅顏人不取,清香偏待化成泥。”

許多水果,都是以盛年成熟之色味而受人青睞,唯獨化心梨不同,在黑暗中經受冷落孤獨,最後以涅槃柔軟之心,而療人之傷,以衰憊殘老之相而受人尊崇,算是水果中大器晚成的典範了!于右任先生這詩,也算是給貌不驚人而居功至偉的化心梨,還了一個公道罷!

老婆肉

戊戌年臘月,去崇信參加一個活動,不曾想駕車的朋友只顧著說話,一腳油跑過了高速出口,到下一個出口的時候,已經到涇川縣城了。

涇川也稱古涇州,原是有來歷的地方。唐武則天時期的大雲寺,出土的金棺銀槨佛舍利蜚聲海內外,西王母的傳說也給這裡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正是飯點兒,不好意思給當地的朋友打電話,準備找個小麵館糊弄一下肚皮之後繼續趕路。停好車之後,忽然看到前面一條街上人群熙攘,市聲鼎沸,就不由自主走了過去。打眼一望,只見逼仄的街道上,中間留開了一條車輛行人的通道之外,兩邊的泡桐樹下,一溜煙擺開了各種攤子,賣釀皮的,炒涼粉的,賣麵塑的……幾個頭髮花白的老人圍坐在一株大樹下打牌,暖暖的陽光照著,他們是那麼的專注而坦然,彷彿世間所有的幸福都在手中薄薄的幾張牌九了。

臘月裡的街道,有一種世俗豐盈駁雜之美,這種市井之間彌散的煙火之氣,是我深愛的。在內心裡,似乎這裡才是真正的人間。這些年我在外遊蕩,每到陌生之地,都不去逛廣場和購物中心,而是喜歡去這種背街小巷。這些小巷子,彷彿一個個敞開的窗口,能窺見原住民最真實的生活,也能切膚地感受到一個城真正的氣質,那不是現在千篇一律的寫字樓和馬路所能替代的。

信步遊走之間,忽然看到三個婆婆,大約六十多歲的年紀,挨挨擠擠坐在一起,面前的竹編籃子裡,擺著一些物什,像粉絲,又比粉絲粗,顏色還不一樣。我的好奇心一下子就上來了,就停下來問,原來是西葫蘆乾菜。

對於乾菜,在隴東農村生活過的人,一般是有些印象的。

大約是夏秋之際,蔬菜最多的時候,吃不完,勤勞的主婦們就將他們切成片或者旋成絲條,在沸水裡輕輕過一遍,瀝掉食材的戾氣,然後攤開來曬乾。鄉人俗稱幹吊。吃幹吊的時間,以前也有講究,一般是正月二十三,燎疳節之後的晚上,一家子圍在一起,家庭主婦早已用清水將乾菜泡好,再佐以老豆腐、粉條、豆芽、洋芋片、大肉片混炒之後,加水煮沸熬爛,就可出鍋了。這樣做的湯菜,葷素搭配,味道醇厚,尤其是幹吊,脆而不綿,很有嚼頭,甚至有肉的味道,有些人戲稱其為老婆肉,是極其讓人迷戀的。

冬日裡,鄉人家裡有紅白喜事,如果在招待人的湯菜中加入幹吊,大都會受到賓客的青睞和讚美,甚至鄉人將參加紅白喜事戲稱為“吃菜菜”。

我畢業之後一直在小城謀生,有很多年沒有參加過鄉村裡的宴會,吃到幹吊的機會自然不多。再者,這些年鄉人一門心思種果樹,手上都有大把的閒錢,年輕的媳婦似乎都喜歡買鮮菜吃,很少有人再費氣力去做幹吊了。

回到那三個婆婆跟前來。看到我對她們的幹吊有興趣,一個老人就齜著漏風的牙齒說,過年的時候泡了做暖鍋吃,很好呢!還可以泡了切成段,撒上蔥薑蒜末,用熱油燙了,調上鹽和醋,是一道下酒的好菜!

見我有些動心,另外的兩個婆婆也不甘示弱,紛紛將自己的幹吊往我手裡塞。一時間,我有些尷尬,為了平衡她們的關係,就在一個婆婆跟前買了西葫蘆條,在另外兩個跟前買了蘿蔔片和豆角絲。涇川的幹吊是按兩賣,而不是按斤。我粗算了一下,三樣子加起來,居然比鮮菜還要貴幾倍。但看到她們的西葫蘆條白白淨淨捆成粉絲樣的形狀,想著這些年邁的婆婆夏天認認真真旋西葫蘆的情景來,也是值了!

從崇信回來之後,那些幹吊被妻子丟棄在廚房一角,受盡了冷落。妻子沒有吃過這玩意兒,不管我怎麼遊說,總抱著一個死理:乾菜肯定沒有鮮菜好吃!但我心有不甘,己亥年春節回鄉下,我將它們帶了回去。大年初二,母親做湯菜的時候,我將幹吊取了出來交給母親。結果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那頓湯菜,出奇的香,妻子和孩子們吃得酣暢淋漓,大呼過癮!

過完春節回到小城,有一日下班,我見妻子在陽臺上忙活。湊近了一看,原來是她將老家帶來的蘿蔔啊什麼的全部切了在晾曬。我莞爾,也不好意思揭穿她。

沒想到朋友一次誤打誤撞的開車經歷,卻讓我在市井之間找回了老婆肉這種記憶中的美味。這些乾菜,在接受了陽光和風的恩典之後,雖然失去了鮮亮誘人的外表,多了幾分滄桑,但有了韌性,具備了自己獨特的內涵,就如那三個婆婆一般,默默地蹲在生活的僻靜之處,看著街道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只是等待著機緣的眷顧。

這種淡定與老辣,也是一種境界了吧?

消夜小記

但凡嗜酒之人,大多有酒後吃夜宵的習慣,作為一個資深酒徒,我也概莫能外。

最喜歡的是隆冬時節,三五知己,置幾碟小菜,圍爐小酌。年輕時意氣用事,遇到性情相投的朋友,經常會喝得人事不省;不惑之後,喝酒則是為了說話,為健康安全計,酒是須得限量的。三五人,一般是三斤白酒,最後一杯碰完,大家夥兒臉上有點變色,但神志尚都清醒。

一般是晚上十一點左右,酒也喝完了,話也說得投機,但是覺得胃裡忽然空出一大截來。彼此交換一下眼神,便心照不宣,立刻換了地方去吃夜宵。在北方,尤其是甘肅平涼、蘭州一帶的夜市,夜宵的內容一般有烤肉、烤腰子、胡辣羊頭、胡辣羊蹄、羊雜、麻食子、尕面片兒、素涼麵、八寶醪糟等,種類繁多,多以熱食為主。

這些夜宵之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麻食子和羊雜。

麻食子屬於麵食。北人做面,花樣繁多,且各有特色。麻食子也叫貓耳朵,就是這眾多面食中的一個代表,流行於陝甘寧一帶。麻食子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元代,元代飲膳太醫忽思慧在他的成名作《飲膳正要》一書中說:“禿禿麻食,回回食麵,系手撇面,白麵六斤做禿禿麻食,羊肉一腳子,炒焦肉乞馬,用好肉湯下,炒蔥調和勻,下蒜酪、香菜末。”據中國營養學家和美食家考證,如今在杭州、北京、上海、西安等大中城市餐館裡的燴小吃——貓耳朵,就是由古代食品禿禿麻食演變而來。

麻食子好吃,但做起來麻煩,是勤快人家的飯食。將蕎麵或者白麵和好揉光,擀成一釐米厚的面片,切成一指寬的條兒,再橫切,成一釐米左右的疙瘩。這時候,就需要主婦們一個個地搓。搓麻食子是個需要有耐心的技術活,性急之人是不行的。搓麻食子也分精和懶兩種。舊時人家,會就地取材,找一新做得乾淨草帽置於案板之上,左手按著草帽,避免它跑動,將麵疙瘩放到帽簷上,用大拇指在面丁上輕微摁一下,藉著摁勁輕輕搓一下,面就會捲起來,一個帶著螺旋花紋的麻食子就出來了。懶搓則是直接將麵疙瘩放在案板上搓,這樣搓出來的麻食子沒有花紋,缺乏美感。

麻利的主婦,不到半個小時,案板上就擺滿了小巧惹人如貓耳朵一般的麻食粒兒。現在,據說發明了做麻食子的機器,但我始終覺得還是手工的好吃。手工麻食子,味道好自然不必說,單是想著那人一顆顆搓將出來的場景,也是一種享受。

麻食子可以燴,也可以炒,一般夜市上都是燴麻食子。開水將麻食子煮熟備用,然後,將洋芋、木耳、香菇、青菜、豆腐、西紅柿等蔬菜切成丁,在鍋中爆炒,再加入適量清水,煮沸,將煮熟的麻食子放進鍋裡,調上油潑辣子等各種調料,再撒上蔥花和香菜,一碗香氣四溢的燴麻食子就出鍋了。

麻食子是家常小吃,湯汁酸辣富含營養,口感潤滑奇特,酒後或者是夜裡餓了,用小湯勺優哉遊哉地喝上一碗,五臟六腑瞬間被那味道熨得妥妥帖帖。

除了燴麻食子,夜市上我還青睞另一種美食:羊雜。

好羊出西北,這是毫無爭議的。唐人孟進《食療》載:“河西羊最佳,河東羊亦好;南方羊多食雜草,故江浙羊少味而發疾……蓋土性使然;隴西,牛、羊可以頤精神,養血脈。”這大概是古籍中關於羊肉食療的最早記載。一般認為,羊大為美,一代文豪蘇東坡也曾有詩云:“剪毛胡羊大如馬,誰記鹿角腥盤旋。”這樣肥美的羊肉,可以泡饃,可以手抓,可以清燉,可以黃燜……即便是羊的內臟,也不浪費,在我的老家一帶,可以做成味道不同凡響的消夜美食,就是羊雜碎。

雜碎在西北方言裡,是一個不好的詞,一般用作罵人,意喻對方人品不是一般的差。鄉人為了避諱,將最後面的一個詞直接忽略,簡稱羊雜。說起國人吃羊雜歷史,也是相當久遠的。據已故蘭州大學教授張孟倫考證,早在漢代以前,人們就發明了烹製羊雜的好辦法。古人一般是用沸水將羊胃洗乾淨,置於湯裡煮熟,以椒、姜粉末搽敷其上,曬乾便成胃脯,很受人歡迎。《漢書·食貨志》甚至記載了有人因為售賣胃脯而發了大財的故事。

到了當下,羊雜儼然已經成了吾鄉夜宵的主角。蘭州的農民巷、正寧路一帶,平涼的南門什字,一到晚上七點鐘左右,烤肉店就開始開門迎客。一溜兒的清真美食,外地遊客、本地市民,剛下了夜班的職場白領……各色人等,陸續到來,人還沒到排擋邊上,熱情好客的回族小夥兒已經招呼落座:師傅,來點啥?如果你胃口足夠好,你可以點上一把腰子、一把肉……當然,羊雜是不能不點的,特意囑咐夥計自己的偏好,小二向裡面高聲喊著:羊雜三碗,肺子少,百葉多!裡面的掌勺師傅高聲應答著:好的!

不一會兒,三碗熱氣騰騰的羊雜就上桌了。老西北人吃羊雜,先是喝湯,加了油潑辣子的羊雜湯,熱量很足,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季,一碗羊雜還未完全下肚,周身就熱乎起來,冬日的寒氣頃刻間被驅散。羊雜的主料是羊的心、肝、肺、胃,大都切成薄片;副料是腸、肚、頭蹄肉,下鍋時要切成細絲和長條。一碗好的羊雜,主副料須得齊全。這些部位滋味不同,各有特色,但都不腥不羶,沒有異味。羊頭焦香,羊百葉脆,羊肚絲則是外脆裡嫩,如果再來一頭新蒜就著吃,即便是三九寒天的夜晚,也保證你能吃得蕩氣迴腸,熱氣騰騰。

家人從醫,曾數次勸我:動物的肝臟膽固醇比較高,少吃為妙!但我不以為然,照吃不誤。比起那些拼死吃河豚的人來說,我好這一口,真是小巫見大巫呢,又算得了什麼!

竊以為,夜市是一個城市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是可以最有味道和最見人氣的地方。近些年,有些城市為了所謂的形象,將許多夜市攤點都趕走了,夜晚的街道上,除了光怪陸離的燈光和疾馳的車輛之外,絲毫沒有溫度可言。去年年底去蘭州,晚上和朋友喝完酒,去農民巷一帶,結果發現很多小吃店鋪都關門了,只有少數的幾家烤肉店還在開業。據說是因為某些緣故,那些房產不能對外出租了,昔日熱鬧的飲食一條街,忽然之間就冷落蕭條下來。我最喜歡吃的那家羊雜店也不知道搬到哪裡去了,這對一個喜歡消夜的酒徒來說,是怎樣大的打擊啊!

是夜,悶悶不樂地回到賓館,開水泡麵湊合了一下。因為沒有吃上自己喜歡的羊雜和麻食子,輾轉反側,幾近失眠。

李滿強:鄉食雜記

李滿強,1975年生於甘肅靜寧。著有詩集《一個人的城市》《個人史》《畫夢錄》,隨筆集《塵埃之輕》。參加詩刊社青春詩會。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獲黃河文學獎、《飛天》十年文學獎等多種獎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甘肅詩歌八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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