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3 無心練考(小小說)

無心練考(小小說)

“已經是第十三次練考了!!!”

 徵文坐進教室,聽著窗外樓群間怒吼的風聲,狠狠地在草紙上寫下這句話。然後豎起筆尖直直地拉下去,拉出一條毛糙的細口子。徵文看著不解氣,一把抓起揉了它,想扔到窗外的風地裡。胳膊剛抬起來,監考老師犀利的眼神箭一樣射向他。他只好將怒火憋回肚裡,扭頭看教室門正對的那棵老松樹。

 松樹被狂躁的風抱緊了搖,濃密的松枝被搖得上下顛簸,像得了羊癲瘋。深藏的樹梢被搖出來,竟然是一截枯枝。徵文怔住了!這枯萎的一截樹梢,怎麼越看越像是老爹的影子?此時的爹,該不會冒著狂風驟雨又鑽進櫻桃園了吧?櫻桃園是鄰居老劉頭家的。老劉頭得了不好的病,自發現到死去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那時,櫻桃園的櫻桃剛剛泛出乳白色,再曬上一個星期的日頭,就紅豔豔的一片了。

 爹是在老劉頭咽最後一口氣時被叫過去的。徵文跟在爹後面。爹說,看看要不要幫什麼忙。倆人走得有點著急。過門檻時,徵文的右腳跨過去了,左腳尖被門檻邊勾了一下,一個趔趄,撲倒在當院。徵文想爬起來,渾身卻使不上力氣。爹好像沒聽到他跌到在地似的,直朝著老劉頭的房子走了。

 後來的事情徵文記不清了。到底是他自己爬起來的,還是別人扶起來的。不管什麼時候想,徵文都弄不清。只記得爹進去沒過幾分鐘,房裡就傳出老劉頭兒子尖細的哭聲。

 老劉頭下葬後,爹帶著徵文進了他家的櫻桃園。徵文數了數,總共19棵樹。每棵樹上掛著一枚粉紅色的塑料牌。牌子是心形的,心窩處標著同一個字母“L”。徵文問爹是啥意思。爹不回答徵文,走到這棵樹跟前摸摸,走到那棵樹跟前摸摸。挨著徵文家地的那棵大樹,枝梢上殘留著幾顆紅得發黑的櫻桃,爹踮起腳跟摘下兩顆,給徵文嘴裡塞了一顆,給自己嘴裡塞了一顆。

 熟過的櫻桃,後味有點兒苦。

 爹說:“這19棵樹,明年結了櫻桃,就夠你上大學了!”

 徵文望著父親,一頭霧水。他使勁睜睜眼睛,窺視爹咂摸苦櫻桃的神情,愣是沒弄明白這話的言外之意。

 “老劉頭家的櫻桃園,咱咋能賣櫻桃?”

 爹沒理他,繼續朝櫻桃園裡走,摸摸這個,看看那個。好像這19棵櫻桃樹是爹失散19年的親人。他不時用手摳掉橫枝上乾硬的一坨鳥屎,彈出去老遠。清早的露水打溼了徵文的褲腿。徵文這才發現,園子裡的草有半人高了。老劉頭身子骨硬朗的那些年,徵文跟爹到麥地裡拔草,從沒見過鄰家的櫻桃樹下有草。徵文還以為老劉頭的櫻桃園就不會長草。

 從那天起,徵文開始跟著爹到櫻桃園裡拔草。拔出來的蒿子扔到地頭,三兩天就曬得沒了草形,蔫蔫的,軟軟的,像徵文糊里糊塗蔫下去的心房。眼看就要讀高三了,按班主任張老師的話來說,徵文考個好大學沒有問題,他高一高二兩年的成績每次都排在年級前十。高三開學後,徵文卻一直打不起精神。練考成績一次滑落10名。滑到第十二次,分數已經慘不忍睹,都跳出能考上大學的排名榜了。

 徵文不關心考上考不上的問題。他滿腦子都是罩著一團迷霧的爹。每個週末回家,屋子裡空空的,到櫻桃園一看,爹準在樹影裡蹲著。樹影模糊了爹的眼神,模糊了爹日漸蒼老的輪廓。徵文叫一聲“爹”,爹也不回頭。徵文猛踢一腳櫻桃樹,悶了一週的眼淚唰一下就開閘了。

 徵文沒見過自己親媽的面。爹從不跟他談這個問題。徵文在家裡也沒發現過有關媽的蛛絲馬跡。打記事起,媽一直是徵文心中難以解開的謎疙瘩。村裡人扎堆聊天,只要徵文一走近,他們就好像齊齊啞了似的,都不做聲。隱隱的,徵文覺著問題了。回家跟總是沉默不語的爹吼叫,摔一個又一個新買的搪瓷臉盆,即使劈里啪啦地響,爹也不回應他。徵文的心漸漸生出一層厚繭,裹住與周圍人磕碰的層層傷口,暗夜裡獨自啜泣。

 自從有了櫻桃園,爹就對徵文學習的事情淡漠了些。他整日忙著櫻桃樹的事,施肥,剪枝,澆水,除草,鬆土,……忙得對徵文的練考成績都不聞不問。即使大冬天飄起雪花,爹也會去櫻桃園轉轉。彷彿爹的魂掛到櫻桃園裡了,徵文再想辦法,都拉不回來。好不容易等到滿園的櫻桃花開,爹喜得在園子搭起一個草棚,捲起鋪蓋睡到櫻桃樹下。誰能料到,四月初的一場大降溫,把滿園子的櫻桃花凍死了。徵文再回家,爹的個頭好像矮了一大截,兩條腿走路都不利索了。偶爾會看見爹在櫻桃園對著一朵死去的櫻桃花哈氣,雙手還攏成一個雀窩兒……

 監考老師開始分發試卷。窗外的松樹被風搖得無法挺立。樹梢的枯枝已經彎下來了。再搖一陣兒,恐怕會掉下去的。松樹沒了樹梢,周圍的松枝還能聚攏嗎?爹在這樣一個雨驟風狂的天氣裡,該不會又蹲在櫻桃園裡發呆?

 徵文展平試卷開始做題。他搖動筆桿,白森森的答題卡上竟印出“爹”“老劉頭”“粉紅色心形塑料牌”“櫻桃園”幾個無法連貫的字符。徵文彷彿明白了些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明白。他蹭一下站起來,提起卷子,推開監考老師,三兩步走出考場,朝怒吼的風聲裡走去……

2018.5.6.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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