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蘇秀:我的仲夏夜之夢

一、遊子兮歸來


蘇秀:我的仲夏夜之夢


自去年以來,我就一直盼望著施融回國。


小施是1979年從部隊轉業考進我們廠的。他聰明、勤奮,配戲肯動腦子,無論做什麼事都有一股爭強好勝的勁頭,從來不肯服輸。因此我非常喜歡他,覺得他是我廠年輕演員中的一塊可造之材。所以在我擔任印度片《奴裡》譯製導演的時候,第一個讓他配了男主角。隨後又在我廠當年的重點片《霧之旗》中再次讓他配了男主角。

那部戲是有當時在我國非常受歡迎的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這對金童玉女。在當年的文代會上放映過,給大家的印象很深。所以陳敘一廠長還特別召集了我們幾個導演開了一個會,囑咐我們務必把這部戲搞好。說人家會對比著看,搞不好會影響整個譯製片的聲譽。我當時並沒有感到什麼壓力。首先我認為自己對演員不會看走眼,相信施融有這個能力。其次我的演員名單是陳廠長批准的,就說明他支持我的選擇。在那時,如果我有大膽的設想,就會有人支持;肩上的責任,也會有人分擔。那是一段多麼幸福的時光啊!


1984年我退休離廠,但是不管我到上海電視臺譯製部,還是到上海電影資料館,我所執導的譯製片,小施幾乎都是我男主角的首選。例如,好萊塢名片《飛越瘋人院》《後窗》《普通人》等等,直到他去美國留學。


即使在他離開上海之後,遇到有些戲的時候,我還會想:“要是小施還在上海就好了。”正如我在遇到某些戲的時候,會想:“要是邱嶽峰還在就好了”。但是老邱已駕鶴西去,不能復返。而施融卻是可以回來的呀!


雖然他去國外後的十八年間,我們從未中斷過聯繫,不過也就是一年裡通兩三次電話,互相寄一張賀卡而已。


從去年起,越洋電話才頻繁起來。共同的眷戀和共同的嚮往,使我們有了說不完的話題。


他說:“等我回上海,我們再一起搞一部戲吧。”這個話題我們反覆說了幾乎半年。可我從來沒有奢望過它會實現。


沒想到,天下竟有這樣機緣巧合的事。四月份,中央臺《基因之戰》劇組找到童自榮,希望這部戲在上海做後期配音工作。小童又找到了我,我則像一匹老馬,聽到了號角聲,忍不住又想到戰場上去衝殺。但是我也知道,自己到底年歲大了,精力有限。幸虧李丹青願意跟我一塊幹,才接下了這部戲。


這部戲有兩個男主角,小童也提出,由他和施融兩人來配。當我在越洋電話中召喚小施:“你快回來!我這裡有一部戲等著你配呢。你想配嗎?”他歡呼道:“我太想配了。”


終於,盼到了5月21日。這是施融從紐約回到上海的日子——


傍晚大雨滂沱,小車在雨中疾駛,一路上電閃雷鳴。我說:“不要飛機不能在上海降落啊!”有人就說:“如果飛機在杭州降落,那我們就把車開到杭州去。”


不過當我們一行人趕到浦東國際機場的時候,飛機已經準時到達了。我的同事小程擠到出口處的人群中去等他,我則坐在大廳中的長椅上等,交通臺的主持人金蕾則等在外面的小車裡。終於,我看到他推著行李車過來了。


我依稀看到了他臉上的笑容,迎上前去,和他輕輕地擁抱了一下,然後就互相打量著。對方還是十八年前的故人嗎?他不再是當年那個瘦削、清秀的青年了。我無法在瞬間跳過十八年的歲月,接受眼前這個陌生的施融。我也無法在鏡子裡判斷出自己衰老到了什麼程度,因為我是看著自己一點點變老的。可他的變化太突然了。好在我們一直在通電話,他的語調和笑聲,我還是感到親切的。當然,外貌的改變並不重要,重要在於我們是否還有共同語言。


我的仲夏夜之夢就這樣開始了!


二、錄音棚中的團聚


蘇秀:我的仲夏夜之夢


2004年6月3日是我們《基因之戰》後期配音開工的日子。


我早早地來到了電影資料館。錄音師沈雁也早早地來了。隨後,施融也到了。曹雷、沈雁她們歡呼著和他互相擁抱。


倒是林棟甫他們男士之間,反而羞於做出這樣親暱的動作。有人喊:“快看!誰來了?”施融回過頭,卻愣在了那裡。是狄菲菲站在門口。我拉過她來:“菲菲,這是施融。”“這是狄菲菲。”1986年,小施離廠後,菲菲進廠,他們當年是失之交臂。現在,終於見面了。在這次的連續劇中,他們配夫妻。兩個人都是留學生。小童配美國醫生,和小施是情敵。在劇中,他們有著糾纏不清的感情戲。


劇中,中美兩國生物學家,為了搶救病人,摒棄前嫌,奮不顧身。在戲中施融和童自榮都是被歌頌的人物。這部連續劇,人物眾多,我一共請了二十幾個配音演員。他們多半是我當年的老搭檔。有些人也都多年不見了。所以,候場室內,老友重逢,歡聲鼎沸。錄音室內外空氣中都流淌著快樂。有人說,錄製現場,就像在過“團圓年”。


尤其讓我高興的是,當我坐到錄音臺前的那一刻,我所有當年工作時的感覺,全都回來了。好像我昨天還在錄戲。施融也一樣,一下就進入了狀態。沈雁說:“你們的基本功大概已經滲入骨髓了。”這種感覺真是美妙!


另一點讓我高興的是,經常活躍在配音話筒前的那些人,他們不光是速度極快,而且也沒有忽略感情表達的細膩。像金霖、趙屹鷗、魏思芸、計泓、劉家楨、劉彬、倪康等人,在表演上還都有了很大的進步。他們並沒有像我曾經擔心的那樣,追求了速度,而忽略了質量。並沒有被目前市場上流行的粗製濫造之風所腐蝕。所以,合作起來得心應手,非常開心。


也就是說,可以做到又快又好!


我們這次錄音的速度不算慢。十一天錄了二十一集。平均一天兩集,可以算是上海配音界的平均速度吧。


這次是我頭一回採取多軌錄音的做法。早在八十年代,我聽說德國譯製片就採取了多軌錄音。當時非常羨慕。這次經過實踐,更覺得有種種的優越性。


多軌錄音有著無限大的自由度。可以分,也可以合。最大的好處,是不必讓所有的人耗在那裡。可以極大地節約勞動力。又可以提高效率。不過我認為,同場戲的對手,還是應該一起錄。演員之間的交流,會產生意想不到的火花。這是沒有對手相互刺激的情況下,所不可能出現的。


可林棟甫對所有新生事物均持“反對態度”。他刁難我說:“沒有對手,讓我跟誰交流?”我告訴他,施融就在隔壁錄音棚,你耳機裡可以聽到他的聲音,跟他搭戲。他說:“那也不行,我看不見他人,怎麼搭戲?”小沈不理他那套:“小林,對準話筒,試一遍聲音給我聽。”他又感慨起來:“好久沒有人叫我小林了,這一叫,真顯得我年輕啊!”大家就是這樣一邊說笑一邊工作,享受著錄音棚中特有的快樂。


在我第一天錄童自榮和狄菲菲的戲的時候,我不停地在給小童提各種要求和建議:要他聲音放鬆、要他情緒再飽滿些、要他為病人再焦急些,而且還要他安撫菲菲,叫她“不要太擔心”。總之,要把他納入湯姆·萊恩的狀態中去。菲菲說:“好久沒這樣錄戲了,真像回到了過去。”我問她:“是好呢?還是不好呢?”“當然是好了!”菲菲的話像一股春風,簡直讓我陶醉了!原來懷念那時的不光是我呀!


有一天,陳兆雄遲到了。他自知“罪孽深重”,事先帶了一大包香蕉和冷飲來,主動爭取“寬大處理”。隨後劉家楨來了,我說:“我讓你幾點到?”他:“說十點。”“那現在呢?”他說:“十一點了,因為昨晚錄像搞得太晚了。”邊上立刻有人教訓他道:“來晚了還敢強調客觀理由,自己說,怎麼罰?”他可憐巴巴地表示:“我身上一共就八十五塊錢,我拿出七十塊錢請客,總得給我留十五塊錢坐車吧!”丹青說:“遲到了,還想坐出租回家?給他留五塊錢,坐公共汽車回去。”還有更狠的,“一塊錢也別給他留,叫他走回去,看他下次還敢遲到。”遲到罰款是我們多年來的老規矩。不過這次,大家嘴上說著過了癮,也就饒了他。


老朋友在一起工作,連相互間的調侃也是甜蜜的。這就是我可愛的配音班子!


當年在我為《為戴茜小姐開車》配音時,就知道扮演戴茜的演員傑西·坦迪已經八十歲了。她是年齡最大的奧斯卡影后。當時我就企盼,我也要工作到八十歲。沒想到,現在我真的也快到這個年紀了。真要感謝中央臺給了我這個機會。


十一天的緊張工作結束了。聚餐、拍照,依依惜別。沒有人知道,下次重逢,究竟在什麼時候?


但是,這個夢真美呀!


三、七月四日的盛宴


蘇秀:我的仲夏夜之夢


當我在中國配音網上,看到網友們為邱嶽峰和畢克建立的紀念館和墓碑的時候;當我在賽人先生給我的信中,看到他稱我們為“直立行走的人”的時候,我真的感到“受寵若驚”。感到我們幾十年的工作,真的是得到了特別豐厚的回報。


雖然過去在工作時,也接到過許多觀眾來信,也看到過在邱嶽峰的追悼會上有那麼多不請自來的影迷。可我真的沒想到,在我自己已經淡出了這個圈子的十年之後,連我自己都不再關心這個事業的時候,居然還有那麼一批觀眾仍然痴心不改,還那麼熱情地懷念著我們八十年代的作品,懷念著我們這些老的配音演員。他們不但熟知《簡·愛》、《尼羅河上的慘案》、《佐羅》、《虎口脫險》這樣的影片,甚至像《天鵝湖》這樣一部小小的動畫片,他們說起來也如數家珍。

當我看到有的網友說:“那兩隻小松鼠簡直可愛得沒法形容”時,我禁不住眼睛溼潤了。當年,程曉樺曾為了配這個小松鼠,冒著損傷身體的危險,在人工流產第二天就來工作。我們怎麼勸她她都不聽,一定要配這個小小的角色。我和錄音師李建山為了能找到小松鼠奶聲奶氣又嘰嘰喳喳的味道,同時還得讓觀眾聽清檯詞,把錄音車加速到各種速度反覆試驗,直到滿意為止。我們當年的一片痴情,能換來今天觀眾的恆久喜愛,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欣慰的呢!


因此我深埋在心中的譯製片情結,又被喚起。我對工作的嚮往,又被點燃。所以,我想見這些可愛的影迷,也想讓他們見見他們所牽記的施融和沈曉謙。這就是我和“中國配音網”的站長穆闌籌劃了半年之久的“施融見面會”的由來。那天陪同見面的有童自榮、曹雷、沈曉謙、富潤生和我。本來尚華也說要來的,可他那天早上突發心臟病不能來了。不過並不嚴重,用藥後就緩解了。


有個網友形容見面會的會場“一進門就感覺到滿坑滿谷的快樂”。怎麼能不快樂呢?網友們見到了一直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配音演員;我們見到了一直厚愛我們、支持我們,我們事業上的知己。


網友家幹說:“上譯作品之所以好,不單是主角好,而是每個群眾都好,是整體好。”老富接過話茬說:“我們那時每個人都能配主角,也都願意跑龍套。”曹雷則激情洋溢地念起了她寫的一首小詩《女人乙》。詩中講到她配的一個角色,沒名沒姓,只有三句話一聲笑。儘管她在影片中不過一閃而過,但她也應該有自己的身份、經歷,以及對人、對事的態度。也同樣是需要認真對待的。


應主持人的要求,我簡單地介紹了《基因之戰》的故事,並告訴大家在戲中小童和施融配的是情敵。這引起了大家一片歡笑。我們互為對方表演了節目。首先由童施二人各自朗誦了一段《基因之戰》的獨白。然後是一位瘦瘦的青年反串女聲,學了我《尼羅河上的慘案》中黃色作家的一個片段。他實在學得很像,剛開口說了一句話就獲得了滿堂彩。


小童和曹雷表演的《蒲田進行曲》片段,他們又哭又笑,激情四溢。獲得了全場最熱烈的掌聲。


網友弋舟展示了他特別編排的一部短片。其中彙集了尚華、曹雷的《總統軼事》,富潤生的《金環蝕》,童自榮、施融的《茜茜公主》,我和小童的《尼羅河上的慘案》,最後則是曹雷在電影《年輕一代》中告別上海的一段戲。我看完全夠資格做成珍藏版了。


中間休息,大家就更忙了。簽字、拍照,一個都不想錯過。站長穆蘭還得替沒能來的人索要簽名。小施說這輩子都沒簽過這麼多的名。


休息後,話題沉重起來。一個網友說:“現在很多譯製片質量極差,與其看這種垃圾,我情願看字幕。”本來就神情抑鬱的童自榮聽了這話,更是感慨萬千,撫今追昔,幾近哽咽。我不得不打斷他。


振興譯製片是個太大的話題。從長遠來說,譯製片是不會消亡的。中國話是我們的母語,它的親和力、表現力,我們對它細微之處的領會,是其它任何語言所無法取代的。正如翻譯小說是不會消亡的一樣。小施說:“二十年一個輪迴。”但願他說的有理,而會場氣氛依然壓抑。


主持人張帆點名要沈曉謙表演節目。曉謙說:“我已離廠多年,臺詞早都忘了,給大家唱個歌吧。”


曉謙是1986年進廠的,我已經退休了。有一次,曹雷導演的一部法國喜劇片《糊塗警官》邀請我去配音。那時曉謙只有二十幾歲,一張娃娃臉,濃眉大眼,很俊朗,一副聰明相。沒想到他卻能配那個糊塗的中年警官。他糊塗得自然、到位,把我的喜劇細胞也都激發出來了。那種心氣相通的合作,令我至今難忘。隨後我總是請他配難度特別大的戲。他則總是笑笑說:“蘇老師又要考我了。”他是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配音演員。他離廠我覺得實在太可惜了!


今年春節時,他曾向我許諾:“你有戲需要我,隨叫隨到,一分錢稿費也不要。”這次《基因之戰》沒有特別合適他的角色,但我們還是在這個聚會上團聚了。


也許,今生我們再也沒有機會合作了。但是隻要我知道他心中那一棵小小的火苗還沒有完全熄滅就可以了。


最後是施融先用英文,再用中文朗誦的《草帽歌》,又把大家帶進了傷感和懷舊的氛圍中去了。


該是散會的時候了。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四、夢醒時分


曉謙於九日離滬,施融於十一日返美。


小施臨去機場前打電話來辭行。我說:“祝賀弗蘭茨皇帝訪滬圓滿成功。”他哈哈大笑,接口說:“這都是皇太后的照應和安排。”於是我們一起開懷大笑。


我終於從夢中笑醒過來。


仲夏已經過去,酷暑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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